林民到现在都寻思不明白,当初那个年年拿学习奖状、回家就知道写作业的好娃子咋就对上学这般不待见了呢?!瞅瞅整日里跟自家姑娘一块儿上学的解家四丫头,平日里到他们家串门,看到桌上有个韭菜炒鸡蛋都馋得挪不开眼,身上的衣服穿得也破,腿上的牛仔裤没有一条不带补丁的,鞋子总有一只露着脚丫子,更不用说挂在身上的那一眼就能看出是肥料袋子改成的书包了。偏偏即使这般光景,人家姑娘那学习成绩却那叫一个好哟!到现在都在青云他们学校的尖子班里排名前十。再看看自家姑娘,新书包一学期一换,一开学就治一套新衣裳,还有那零花、那辅导书,哪本不是姑娘看上了他立马就给掏钱买,偏偏这书买了一本又一本,这正儿八经看书的倒成了人老解家姑娘。
林民原想着两个娃打小一块上学、一块玩耍,自家闺女即使没有解四丫头爱学习,最起码也不出大格吧!哪知这熊丫头这回子竟然连学都不想上了?!这熊丫头,真真是要气死她老子哟!
林民忽然想起前两年打工时碰到的雇主刘家的大儿子!那奇状怪异的头发,那腿上满是窟窿的裤子,还有那被烟熏得发黄的指头……不中!他家的娃子,绝对不能长成这般模样!林民一个猛子坐起来,狠狠地将烟头捻到泥里。
镇中心中学麦假过后的第一天,林民便拎着两条泰山一箱杏花村去了青云的班主任姜老师家。
姜杰今年二十七,尚未结婚,便一直住在学校后边的单身职工宿舍里。林民去时,他正在宿舍外的公共水池子台上洗黄瓜。
技校招生一过,姜杰班上剩下的学生名额不到三十,走了整整一半。而剩下的这些学生里,李青云既是同事的外甥女,又是班里有名的问题学生,她的家长,身为班主任的姜杰自是认识的。
两人一打招呼,林民便赶紧放下手中的烟酒,将姜杰手里的盆子强接了过去,捋了捋袖子,卖劲儿洗了起来。姜杰本不同意,只是林民很是坚持,互谦不过,便索性放了手由着他将东西端回了屋子。
林民本就是掐着中午头的点儿过来的,除了带着烟酒外,还自学校边上的熟食店里称了半斤酱牛肉、一只烤鸭。将牛肉切了切,撕了半只烤鸭,姜杰又拍了个黄瓜,糖拌了个西红柿。两人就坐在马扎上,就着门口支起来的折叠式小学习桌喝起小酒来。
林民的来意其实姜杰也明白,来这里找他的家长哪个不是为了自家孩子能有些出息?家长都希望老师在学校里多抓抓自家孩子,能提提成绩。可关键是,班里有这么多孩子,又有那么多来找的家长,即使要抓,也得抓那些上进的、晓得学习的不是?老师也不是上帝,不是菩萨,老师带学生,或多或少也是要为着自己的利益着想一下,别鬼扯那些什么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蜡烛,连奖金工资都没了,见天喝西北风那才真是没了油的蜡头!
姜杰自认为自己不是那不管学生的班主任,可李青云同学,真真不是他能镇得住的。看看这半学期来李同学的“辉煌纪录”吧!期中期末月考皆稳定于班上后十位,课间操基本次次旷操躲去女厕所看小说,晚休时因为跟同学吵架被值班老师逮住七次,上数学课偷看小说被数学老师逮住送到他那三次,被语文老师没收小录音机三次……一个女同学,能在班主任这留下这么多“案底”,连带了四五茬学生的姜杰都不得不感叹,真是个罕见的刺头啊!
可现在孩子的家长来了,还是在技校招生完之后来的,可见这家家长对孩子抱有无限希望的。姜杰也是农村长大的,也能理解父母望女成凤的心情,大热天的,赶十几里山路不说,便是出来一趟,心头还得惦记着场院里晾着的麦子,和地里尚未忙完的农活儿。但是,为了孩子的将来,只为了让老师多关照一下自家孩子,即使再远,即使再忙,这些做家长的,也心甘情愿地赶过来,只为能从老师嘴里听一句“放心把孩子交给我好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就这样,两人一个有意奉承,一个真心体谅,喝了一中午小酒后,姜杰便拍着胸脯保证道,只要这孩子呆在学校里一天,他就将人给看严了抓紧了,争取让这孩子中考能考上个上得了台面的高中!
青云姑娘固然别扭,可在她爹给断了零花、她妈给收了小储蓄罐的强力压迫下,也只得委委屈屈地继续上学了。这一来,最高兴的倒是老解家的四丫头了!原来刚过去的这波技校招生后,丁槐村里还正经去上初中的竟只剩下青云、解家四丫头和村西头的一个姓刘的男娃子了。其他几个,要么去读农技中了,要么便直接借着这个由头外出打工了。若是青云真不上学了,那以后可就是自己一个人走这十几里的山路了。现在好了,青云继续上学,自己不光有了作伴的,以后若是碰到个下雨下雪天,还能蹭李叔家的摩托车坐坐,解家四丫头高兴地晚上睡觉都想在炕上打几个滚。
期间,青云又找借口逃了几次学。可李家亲戚本就不多,青云能去的地方也没几处。玩得好的同学要么外出打工了,要么去市里上农技中了,口袋拮据的她更没法去找。是以,每次只要班主任的电话刚过来没多久,林民便骑着摩托车往那几家亲戚家走走,不到两个钟头,便将人又遣回到了学校。后来,林民索性截了青云的零花,伙食费也按月直接交到姜杰手里。青云身无分文,即使逃课逛街也因为手头紧没了兴趣,后来慢慢地,也逐渐息了辍学的心思。
☆、地莓
作者有话要说: 三五颗小叶,妥妥地聚在抽头儿,嫩红的果子藏在叶中。摘一粒深红拾如口中,一口甘甜一口凉,轻轻青草香,淡淡粗茶味,一席藤蔓萝,不输一地梦——地莓。
春去秋来,眨眼又到了秋收季节。先是拾花生,接着掰棒子。忙碌的秋收过后,大棚便开始起塑料膜了。
继上一年的实验试棚成功之后,今年秋天刚过一半,市农业局便下了《落实到村各级定额建棚脱贫致富全市农村奔小康》的红头文件。丁槐村作为种大棚的典范村,市里特别指出,要建不少于六十个的高标准、科技化蔬菜大棚,一方面让丁槐村成为远近闻名的大棚蔬菜村,一方面要做到让全市市民自今年冬天起,年年都能吃上本市产的新鲜蔬菜。而镇上为了创优争先,则发文时直接将建棚数额提到了一百个,美其名曰,每户一个棚,种菜齐上阵,科技改革新农村,发家致富只一冬。
通知经村支书解建斌一念,村里立刻炸了锅。那刚推了大棚泥墙的人家便说,有能耐解建斌自己去种吧,反正他们是不种了,去年都赔了上万了,今年可不去作那傻不愣蹬的冤大头!
村里其他人想想也是,这种大棚除了林民家挣回本了外,其他几家还真没挣上几个钱。这要真让全村人都去种大棚,那还不得亏死?!于是接下来的日子,村里人便三三五五地嘈嚷着到村支书家讨说法。
解建斌也是无奈,虽然年前技术员在时事事都夸得奇好,说种大棚本就第一年成本高,投入较多,只要把第一年熬过去了,以后便是只等着回钱的一本万利了。可这话说的,不光村民不信,就是解建斌自己也不咋信,要不是几个人眼红林民是个能挣钱的才跟着起了大棚,去年那种棚标兵可真真就成了“光杆司令”。
话说回来,倒是技术员讲的果园病虫害防治,极对种果园的乡民胃口,大家趁着技术员在,三天两头就追着问果树问题。到了晚上技术员专讲病虫害防治时,来听课的村民多得更是连落脚的地儿都没了。
丁槐村这几年种果树的农户越来越多,连带着邻近的几个村子都兴起了果园子,可苹果多了,随之而来的问题也就扎堆了,先是每年必经几遭的病虫害,后又有丰年果贱伤农频出,来收苹果的代收商要求也高了,型号七五以下的根本不值钱,更别说不少家果园里还种着国光、乔纳金等杂果了……这个时候,技术员的到来无疑是一场及时雨,比起整日里这里打听一点那里询问几句来说,技术员的指导着实方便了不少,可信度也高。细说起来,大家伙儿对技术员其实还蛮矛盾的,既骨子里相信佩服,有时又带着浓浓的质疑。无他,大家尚未从中看到能纳入怀里的福利而已。
听技术员讲病虫害防治不需要花钱,反正农药啥时都得买,不过是换种配药法子而已。可听他们之言建大棚,那可就不大成了。毕竟两千年出头那会儿,万元户虽有,却也不多,谁家也不会舍得一下子便往那不靠谱的棚里投一万块钱资的。
眼看着一场秋雨一场寒,再不起大棚,地上都要落霜了,可丁槐村里,上面的政策却丝毫没有能落实到户的迹象。解建斌劝说不了村民,便又将主意打到了林民身上。
村里其他人没挣着钱是真,可林民靠种大棚真正挣了不少钱这也是真啊!解建斌认为,只要能说服林民将自己种大棚的绝招传授给大家,村里种大棚的人自然就多了。可他忘了一点儿,谁会毫无缘由地将自己的压箱本事轻易传授给他人啊?!
林民自是不同意的。他不同意的理由,大伙儿但凡是不糊涂的都清楚:几年前葡萄地分包之后,由于没有经验,又没有外地客户,只能自产自销的秋收葡萄最后都不及种果园的收入高。第二年,又正赶上多年不遇的暴雨,玉带河再次水位上涨,不到半天的功夫便淹没了河岸的葡萄园。大水过后没几天,一串串刚上色的葡萄便成了一堆烂葡萄。当年秋天,就有几家承包葡萄园的人家趁着种冬麦前,将那葡萄全给刨了,空出地来种上了麦子。自那之后,村里便传出闲话来,说林民是故意坑大伙儿,其实他家的葡萄园根本不挣钱,甚至连土地责任承包时,林民家比别家多划了几分好地,也成了大家嚼舌的内容,说这是林民老早塞了钱,跟村书记之间见不得人的勾当等等。谣言传的多了,不是真的也成了真的,那几家刨了葡萄园的农户有的见了他,这两年竟连招呼都不打一个了。
升米恩斗米仇。林民觉得,当初就是将那几十亩葡萄地白搁那玉带河上一把火烧了,也比现在白落到别人手里糟蹋了还遭人家怨恨的强。
于是,解建斌的劝说再一次失败。
雪粒子密密砸在地上,没多久白茫茫的一片便盖住了早已结冰的玉带河,罩着了安静的丁槐村。除了饭点儿时屋顶上冒起的袅袅炊烟,丁槐村如沉睡了般掩没在这厚厚的积雪下。
农闲的人们又开始在热炕头上支起摆上麻将台、打起扑克牌,特别是开着小卖铺的人家,夜里更是一片灯火通明。
村里今年种大棚的除了林民家,便只有前支书刘国立家、刘国立堂哥刘国成家、胡建国家和林宝家。
林宝家种大棚是云芝的建议,钱是老李头给出的。为这,老李太太还专门跟云芝干了一仗,原因是老李太太嫌云芝个小婆娘不安分,鼓捣着自家男人和小儿子乱糟蹋钱。
自打生了华子,林宝家现在跟老李头家基本上也算是各过各的等同分家了。日子过得久了,云芝也不像以往那么内向腼腆,更何况现在有了儿子撑腰,本就不甘吃亏的性子也渐渐显露出来了。
是以,听到老太太这么冤枉编排自己,云芝立马不干了,抱着儿子便冲到老李家院门口,一脚将门踢开,坐在门槛上便大声哭骂起来。哭诉的内容无非说老太太心眼黑,以前嫌妯娌不好现在又嫌她不好,再不好,她们俩也都给老李家生了带把的,也为老李家不分黑白干了这么多年活儿,出了这么多年力!老太太见天儿编排自己,不就是瞅着家里有钱没在她手里么?这年头谁家婆婆还这般一分不落地将钱攥在手里呀?!连赶个集、给孩子买包豆粉的钱都要舔别人脸才能要过来,这日子真真是没法过了!……
华子只有两岁半,还听不懂好赖话,但却能分辨出自家亲娘这是被人给欺负了,于是本就爱犯浑的小子嘴巴一撅,也不管地上有没有雪粒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拽着云芝的衣袖便蹬着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着嚎啕了起来。
这么多年下来,村里人什么脾性大家伙儿心里基本上也算是有底儿的。老李家的老头老太太,也算是村里两朵奇葩。想当年能狠下心将大儿子丢到别人家不管不顾十几年,后又能为了儿媳妇嫁妆闹得满村人知晓。不可否认,天下婆媳皆冤家,但这年头,能与儿子儿媳都闹成这样的,还真不多见。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老李家这些个事儿每次闹起来,但凡是个在丁槐村走动的,都能说出个五六分来。
云芝是个伶牙俐舌的,华子又泪眼汪汪,听到吵闹声儿出来劝架的邻居一见这般模样,忙上前将大人孩子从地上拽起来,又有个在村里辈份比较大的婶姨将老李太太拉倒一旁,半是劝慰半是讽刺道:“李家婶子哎,你这是不准备让两个儿子给你养老了不?哪有做婆婆的总是这般臭烘自家儿媳妇的!”
老李太太本就正在气头上,一听这话立刻不客气地反击道:“胡家婶子,你家倒是不臭烘儿媳妇,你儿子都直接将他家那口子整弄到牢子里吃排头饭了,你连见都没脸子见,还咋臭烘哟?”
这说的是那婶姨的儿子胡建国和他媳妇的事儿,年初,胡建国他媳妇在看守所被拘了好些日子,一直到他丈母娘家凑钱给交上欠款和罚款,才将人从局子里边给接了出来。而胡家婆家这边则连个露面的都没有,一是因为觉得丢人;二是胡建国这些年因着赌钱满地儿打饥荒,他的几个兄弟都借遍了,也都得罪遍了,没人愿意站出来当这个冤大头。胡家婶姨被老李太太这话一堵,顿时噎得满脸通红,真真是好心白做驴肝肺,遂直接撒手不管了,只退到一边看热闹。
于是这边有几个年轻的媳妇劝着,那边老李太太却继续骂着,不外乎云芝养不熟,见天儿回娘家,将婆家的好些钱都送到娘家给她兄弟花了等等。云芝一听这话,立马炸了,将儿子往边上一个媳妇怀里一塞,拽开被牵着的手,撸撸袖子便向老李太太撞了过来。
老太太虽然不到六十,却因着当年生大闺女伤了身子,又赶上六几年全国农村修水库,没白没夜地挖沙筑坝落下了老风湿,这回儿的身子早不及当年硬朗,被云芝这一撞,一个踉跄便摔了个屁股蹲儿,尾巴骨被撞得钻心疼。云芝因为惯性,也跟着撞到了地上。两人一着地,便不管不顾地掐了起来。
这下子大家伙儿可没有敢上前劝的了,这回子上去劝架要是挨了掐,那也是白掐;要是没劝好,一个说不对话,人家还会嫌弃你拉偏架,打心眼儿里记恨你。
老李头和林宝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般景象:地上有两个狼狈的身影正可劲儿地互掐着,一群人远远地围成一圈指指点点。隐隐还能听到华子那稚嫩的小嗓门,此时因为哭得太久早已变得撕裂尖锐,却仍旧不停歇地嚎着。
林宝赶紧扔下农具,将满脸泪珠鼻涕正在邻居媳妇怀里挣扎的儿子接了过来,拍了拍其后背,让他打了个哭嗝儿,又自娃子前肚兜里掏出围嘴儿给他擦了擦眼泪鼻涕,轻声哄了起来。那媳妇在一旁瞅见了,还有些半是羡慕半是嘲讽地夸道:“林宝照顾儿子,倒是个心细熟练的。”
林宝憨厚地朝她咧了咧嘴,却扯不出几分笑来应承,只得继续闭着嘴巴不说话。
至于李老太太和云芝那边,早就由老李头一人一铁锨给打散开了。老李头那两铁锨下得狠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