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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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富贵-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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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丫头的脸盘也不小,胖嘟嘟的,不过身上就跟田大康差不多,小细胳膊小细腿,一瞧就营养不良。这时候能穿裙子的可挺稀罕,别说公社了,县里也没几个。就算有也不敢穿,很容易被批成资产阶级臭思想。

    这一瞬间,田大康的心里猛地抽抽两下,这种感觉来的很怪,就像自己最心爱的东西被别人毁了一般。

    田大康疑惑地抓抓头,在那愣了半天,然后这才往院里挤,还不时回头望两眼,心里有点纳闷:咋回事呢,好像心有点疼——

    正愣呢,猛听大喇叭里面传出一声暴喝:“把反革命分子吴清源带上来!”

    田大康吓得一哆嗦,连忙转头往台上看去,只见穷有理正站在台中央,使劲挥舞着手臂。台角还站着俩民兵,怀里抱着老式的冲锋枪;台下则站着上千人,手里都捧着红宝书,一个个都站得溜直,神情肃穆,面色庄严。不知道谁带头喊了一句:“打倒现行反革命吴清源!”,随后,下面的人山呼海啸一般齐声呐喊,一边喊,还一边有节奏地挥舞手臂,气势磅礴,排山倒海。

    就连田大康也受到感染,都想跟着挥舞小拳头,不过他毕竟是过来人,硬生生忍住,他知道,当时被打倒的许多反革命,其实都是无辜的。

    看看群情激奋的人们,大伙脸上写着正义,拳头里充满正气,身心都专注无比地投入到这项伟大的革命运动之中,田大康知道,在这种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他们中的绝大部分同样也是无辜的。

    都是无辜,那么到底又是谁错了呢?

    田大康心里涌起一片悲凉,随后就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被红卫兵押到台上,乱蓬蓬的头已经花白,瘦削的脸颊十分苍白,额头上印着一块疤痕,有点触目惊心。唇上浓浓的两条胡须,给人一种倔强的感觉;目光很冷,叫人看了心底有点寒。

    这人的胸口上挂着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现行反革命吴清源”几个大字,后面还打了一个大大的红叉。

    “吴清源,在伟大的人民群众面前,还不老老实实低头认罪!”穷有理又大吼一声,然后几名红卫兵就很熟练的去压老者的腰杆。

    当时的批斗,最流行“喷气式”,也就是把批斗的对象身子折成九十度,撅着屁股,两个膀子压下去,向外展开,这姿势有点像喷气式飞机,也有叫土飞机的。这种姿势要是站一会还成,时间要是一场,真跟上刑一般。而且,批斗会哪有短的啊,你批完他批,没完没了。

    不料这位吴清源十分倔强,不肯折腰,很有文人风骨。红卫兵小将也急眼了。抓住他的胳膊使劲往外一拧,后面有人一踹他的大腿弯,吴清源扑通一声,就跪在水泥台上。

    穷有理也冲上来,一把抓住吴清源的头,往斜后方猛地一拉,老者痛苦的面容就展示在广大人民群众面前。

    “看看,这就是反革命分子的丑恶嘴脸!”穷有理恶狠狠地叫嚷着。

    “顽抗到底,死路一条。”人民群众惊天动地的口号声再次响起。

    田大康不禁黯然神伤,在人群里面显得格格不入。幸好看他是小娃子,没人注意,要不然,一会就接着批斗他:麻木不仁,毫无革命热情,这种态度是很危险滴——

    望了那个老者一眼,只见他的目光之中满是悲凉。

    看到人民群众力量大无边,穷有理心里大爽,挥舞着另一只手喊起口号:“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震天的声浪在天空中回荡,“正以排山倒海之势,雷霆万钧之力,磅礴于全世界,而葆其美妙之青春”。

    整个世界疯狂啦——



………【第十章 明明】………

    “下面宣读反革命分子吴清源的罪状——”穷有理指派一名小将上台,这位小同志手里拿着一个纸糊的大尖帽子,先扣到吴清源脑袋上,然后就开始慷慨陈词。

    这位吴清源老家就在红旗公社,据说是反动学术权威,所以就被带回老家蹲牛棚。先说说他的情况,一会大伙也好照方抓药,免得批歪喽。穷有理是批人的老手,当然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看到大伙都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穷有理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于是清清嗓子:“人民日报上讲:‘要把所谓的资产阶级的专家、学着、权威、祖师爷打得落花流水,使他们威风扫地。今天,我们就要把吴清源彻底批倒批臭,下边谁先来?”

    “我先说!”

    “我先批——”

    下面立刻乱成一锅粥,一个个都挥舞着拳头,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其实,里面绝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台上挨批的那位同乡。在那时候,亲戚朋友都照批不误,更别说这个八竿子扒拉不着的吴清源了。

    批斗会一直进行了两个多小时,上台批斗的人越来越多。每个人说完之后,都要走到吴清源身边,厉声喝问:“反革命分子吴清源你认不认罪,俺说的是不是事实!”

    自始自终,吴清源都一言不,只是用冷冷的目光注视着人们,目光中有讥讽,还有一丝怜悯。

    他的这种态度,无疑使广大人民群众怒火滔天,敌人不低头认罪,那就接着批。而且随着耐性的消磨,已经有人开始动手,响亮的耳光在会场回荡。

    吴清源嘴角开始淌血,不过他还是紧绷着嘴唇,没有吐出一个字,仿佛那些巴掌都不是打在他脸上。

    “果然是知识越多越反动,吴清源,你以为消极反抗就能掩盖自己的罪行嘛——来人啊,把反革命的残渣余孽带上来!”

    穷有理面露狰狞,随后就看到一个又高又大的民兵,胳膊夹着一个小姑娘上台,就跟拎着个小鸡子似的,往吴清源面前一惯。

    这一刻,田大康心里一颤,白色的裙子,紧闭的双眼,还有掉在台上的红色的蝴蝶结,出刺眼的殷红,赫然就是在门外看到的那个小丫头。

    “我——认——罪——”吴清源的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他看着倒在眼前的孙女,终于屈服。这一刻,他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

    人群爆出一阵欢呼,在一片“**万岁”和“打倒反革命分子吴清源”的口号声中,批斗大会最终以人民群众的伟大胜利而告终。

    大伙心满意足地走了,田大康也终于看到老支书和吴大帅,他们俩周围还有几个看起来像村干部模样的人,估计有好几个大队受灾,都是来汇报的。

    田大康凑到跟前,就听穷有理正跟老支书说话:“这个吴清源就押到你们村进行劳动改造——你要教育广大社员同志们和他坚决划清界限。”

    五星大队在整个公社,也算是最为穷的地方,反革命分子不上这上哪啊。

    老支书只能点头,然后把受灾情况简单说明。穷有理一听也吓了一跳:“等我先对付一口饭,然后马上骑车去。你们来马车了吧,记住,反革命分子坚决不能坐车,在后面走着!”

    看着他雄赳赳地走向公社食堂,老支书沉着脸摆摆手:“咱们先回吧。”

    吴清源也抱着小姑娘跟在后面,田大康看他浑身一个劲哆嗦,就上前要背那个小丫头,却被吴清源抬手拦住。

    啪的一声,一个提包被红卫兵摔过来,上面的拉链也摔开了,露出里面几件乱糟糟的衣物。

    “我的书呢!”吴清源的声音异常冰冷。

    那个小将嗤了一声:“反动书籍一律没收焚毁。”

    “二十四史也是反动书籍,主席还亲自批阅呢。”吴清源气得嘴唇直哆嗦。

    田大康拉拉他的衣襟,轻声道:“秀才遇见兵,老伯,是非之地,不可久留。”说完,把衣服都塞到皮包里面,然后提在手中。

    “是非之地?我中华大地,哪里——”

    听他又要犯错误,田大康赶紧推着他往出走,后面传来冷哼声:“茅坑石头,又臭又硬,这样的就得天天斗,时时斗……”

    在沉默中,马车驶出公社。老支书叹了一口气:“吴同志,上车吧。”

    吴清源还真倔,晃晃脑袋,冷冷的说:“划清界限。”

    “吴同志,在俺们村里没这些说法,俺们就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一心拥护**,不懂啥大道理,讲究以心交心。俺看他们批的那些事,全他娘是扯淡,认为你也不像反革命,所以才让你上车。”老支书久经风浪,也算见过一些大阵仗,当然能看清啥人,这几句话,叫田大康都肃然起敬。

    第一次,吴清源的眼睛里面闪过一丝安慰,朝着老支书点点头,然后先把小丫头放到车上,自个却怎么挣扎也爬不上去。

    田大康在后边帮了一把,好歹算把他弄到车上,王大鞭子使劲甩了一个鞭花,大车轰隆隆地向五星大队驶去。

    吴清源盘腿坐在车上,怀里坐着小丫头,忽然间,他仰着下巴大笑起来,声音开始高,后来低,断断续续,如同鬼哭狼嚎一般,想是心中悲愤至极。

    “爷爷,您别笑啦——”小丫头怯生生地说着,然后从裙子前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手绢,摩挲到吴清源的脸上,为他擦拭眼角的泪水。

    田大康这才现,小姑娘的两眼都是白蒙蒙一片,原来是个瞎子。

    “明明乖,爷爷最听明明的话。”吴清源的神色渐渐恢复正常,爱抚地摸着小丫头的头,干瘪的手掌还有些颤抖:“这是我孙女吴明,小娃子,以后你别欺负她。”

    看到吴清源投来的目光,田大康点点头:吴明,是无名还是无明呢?本来天真烂漫的年岁,却偏偏过早承受生活的磨难,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富贵啊,他们爷俩就安排在你家住。”老支李奶奶人好,啥说没有,家里住南北炕,正好闲着一铺呢。最主要的是,李奶奶是堂堂正正的军烈属,就算是穷不怕也不大敢惹。

    田大康点点头:“嗯,吴伯伯放心,俺一定想办法把明明的眼睛治好。”

    “你就是富贵哥啊,叫我摸摸行吗?”吴明的小手伸过来,在田大康脸上摸了半天,小手凉哇哇的,十分轻柔。

    “富贵哥,你是好人。”明明很认真地给出一个自己的评价,然后小脸第一次绽放出笑容,看了叫人忍不住要疼爱她。

    田大康也十分认真地点点下颌,此刻,他的心情竟然无比激动。因为在原来的人生轨迹中,和吴清源并没有交集,也根本就不认识明明。看来,重活一回,生活还是改变了。

    有所改变就好,在前几天,田大康甚至怀疑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和以前一样,庸庸碌碌地过半辈子。

    兴奋之下,他从挎兜里面摸出俩红色的蝴蝶结,这是批斗会结束之后,偷摸上台捡起来的。把蝴蝶结系在小丫头的辫子上,田大康一本正经地说道:“明明,以后你就是俺妹子。”



………【第十一章 草和苗】………

    两个娃子一见面就认起了兄妹,也使马车上的气氛一下子融洽起来,农民那种最原始的朴实和吴清源身上的傲骨并不矛盾,反倒是很快都摊开心扉。

    “明明这娃子的眼睛是咋回事,天生的?”这是吴大帅问的。

    吴清源晃晃头:“她爸爸忍不住批斗的羞辱,含愤自杀,妈妈又跟我们划清界限,孩子一股火上来,眼睛就这样了——哎,要不是我有这个牵挂,也早就不必苟且偷生!”

    此刻,他更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或许在亲近人的面前,此老才会流露出脆弱的一面。

    “那就能治好,咱们山上有夜明砂,到时候采点,那玩意专治眼病。”吴大帅是样样通,样样松,不过皮毛还是知道一些的。

    “大帅叔,夜明砂是啥玩意,俺回去就给明明弄点。”田大康不由眼睛一亮,本来他还琢磨怎么从刘老六手里换点眼药水呢,李奶奶也需要这个。

    “就是蝙蝠粪,最好是百年以上的。”吴大帅笑呵呵地说。

    明明皱皱小鼻子,还竖起小手在鼻子前面扇了两下,显然对蝙蝠粪不大感冒。田大康也咂咂嘴,半天才憋出一句:“治病就好,治病就好——”

    下午四点多才回到屯子里,很快大伙就围在马车周围,询问情况。洋娃娃一般的明明自然也受到大伙的喜爱,吴清源也没有在这些根红苗正的农民身上感觉到歧视。

    田大康把明明抱下车,然后对手下的弟兄们介绍:“她是明明,以后就是咱们八大金刚的小九妹,谁也不许欺负她。”很有老大的派头。

    大伙都一起点头,七仙女先拉过明明的手:“这回好了,以后俺有伴喽。”

    “嘿嘿,这裙子真好看——”四喜子审美观点还真不一般,知道这是裙子。

    明明一个个地摸着他们的脑瓜,然后抿着嘴笑了笑:“我都把你们记住啦,你是二牤哥,你是三光哥——你是八叉小哥。”在孩子们中间,她觉得无比亲切,不知不觉,爱笑的天性也就展露出来。

    大伙一听,个个眉开眼笑,三光子用手背在鼻子下边一抹,献宝似的说:“走,上富贵哥家,俺们领你去看小二黑。”

    “吴伯伯他们就在俺家住,二牤子,你们给拎着提包,咱们走着。”田大康吆喝一声,娃子们前呼后拥,簇拥着吴清源往前走。老支书忙着和铁嫂子他们沟通情况,也就没跟过来。

    “奶奶,咱家来客人了——这是吴伯伯,以后就在咱家住了,这个是明明。”田大康喜滋滋地给李奶奶介绍着。

    “吴同志啊,欢迎欢迎——”李奶奶把客人迎进屋,看到明明白蒙蒙的眼睛,就摸摸她的小脑瓜:“妞啊,以后这就是你的家啦。”

    “奶奶——”从李奶奶粗糙的手上,明明能感觉到老人自内心的关爱,长睫毛上忍不住又挂上泪珠。虽然她看不见,但是她可以用心感受,感受别人的真心。

    七仙女一瞧,连忙把小二黑抱过来:“看看吧,毛乎乎的可好玩了——嗯,明明你摸摸。”

    盲人比较忌讳说“看”这一类字眼,但是明明却不在意,把小二黑抱在怀里,轻轻摸着它身上的小软毛,兴奋地叫起来:“是小狗崽吧,它还含着我的手指头呢。”

    小二黑这家伙现在一点也不怕人,而且跟明明还特别亲,哼哼唧唧地使劲往她怀里钻,就跟看到久违的好伙伴一般。

    “不是小狗,是小熊。”八叉子伸手过来,揪揪小二黑的短尾巴。

    “毛毛熊啊,我最喜欢啦——”明明把小二黑抱到面前,用脑门在它身上顶起来。

    小二黑有地玩可乐坏了,小黑眼珠直冒光,也使劲抻着小脑袋,跟明明顶哞。

    看着这幅情景,田大康也颇感欣慰,抬头瞧瞧吴清源,只见他也正微笑着望着这边,脸上的寒霜已经被天真冲淡,只是不知道心里面呢?

    不大一会,明明就成了小二黑的第一监护人,而田大康的地位则直线下降。弄得他有点愤愤不平,心里数落着小二黑这个立场不坚定的家伙。

    另外一边,李奶奶也帮着吴清源他们爷俩拾掇炕,铺上褥子,就是没被盖;做饭的时候,又在这边的大锅烧火,驱驱潮气,晚上就可以睡了。

    小娃子们玩了一会,就都回家吃饭,田大康也跟着跑到外面,他不能像其他娃子那般无忧无虑,还惦记着雹灾的事呢。

    刚出村口,就看到几辆自行车骑过来,领头的是穷不怕,后面还跟着几个公社的干部,都骑得满头大汗。

    老支书早就带人在这等着,连忙叫人抱来暖壶,给他们倒上凉水。穷不怕喝了一碗,然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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