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弯曲处,峡谷的底部看上去都很普通;甚至月亮照亮的那些尸骨也没什么惊人的。许多无意中走进箱型峡谷的动物都没有办法找到出去的路,何况爱波特大峡谷还被那么多灌木封住了出口。两边异常陡峭,无法攀爬,可能只有一个地方除外,那个地方就在弯曲部位的前面。罗兰在那里的岩壁上看见了一条向上延伸的小沟,上面布满小小的突起,这些突起——有可能——可以当做攀爬时的落手点。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注意到这些的;他只是注意到了,在他的一生中,他随时都会注意可行的逃生路线。
过了弯曲处,谷底有一样他们之前都没有见过的东西……几个小时后,当他们回到雇工房之后,他们一致表示并不确定自己到底都看见了什么。爱波特大峡谷的后半部分被一潭阴森闪光的银光液体弄得模糊不清,液体上方冒出一条条蛇形的水汽或是雾气。液体仿佛在缓慢地晃动着,不断地拍打着四周的岩壁。过了一会,他们发现液体和水雾事实上都是浅绿色的;是月光让它们看起来像银色。
他们正看着,一个黑色的东西飞了过来——或许就是刚刚吓了他们一跳的东西——在无阻隔界上方盘旋。它在半空中抓住了什么东西——一只甲虫?还是另一只更小的鸟?——随即又向上飞去。说时迟那时快,峡谷底部一注银色的液体像胳膊一样升起。一时间,低沉、碾压般的声音提高了一个音阶,几乎像人在说话。那液体胳膊一把抓住空中的鸟儿,把它拽了下去。一瞬间,无阻隔界的表面闪过一道发散的浅绿色光芒,一下子又消失不见了。
三个男孩面面相觑,脸带恐惧。
跳进来吧,枪侠,突然响起这样一个声音。这是无阻隔界的声音;这是他父亲的声音;这也是魔法师兼勾引者马藤的声音。最可怕的就是,这也是跳进来吧,跳进来就再也没有烦恼了。不会因为爱上女孩儿而烦恼,也不会哀痛失去母亲。这里只有宇宙中央日益变大的洞口发出的嗡嗡声;只有腐烂的尸体散发出的甜味。
来吧,枪侠。成为这个无阻隔界的一部分吧。
阿兰看上去有点茫然,眼神也很迷离,他开始沿着悬崖的边缘慢慢走动,右脚几乎完全踩在了悬崖边上,踢起的小土块和鹅卵石都掉入了峡谷。还没等他走出五步,罗兰就拽住他的皮带,猛地把他拉了回来。
“你这是到哪里去啊?”
阿兰好像梦游的人一样看了他一眼。这时候,他的眼睛慢慢变得清澈了。“我不……知道,罗兰。”
下面的无阻隔界发出嗡嗡的声音,吼叫着,吟唱着。但这时还有另一个声音:软啪啪的嘟哝声。
“我知道,”库斯伯特说。“我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回老K酒吧去。走,离开这里。”他几乎用央求的眼光看着罗兰。“求你。这里太可怕了。”
“好吧。”
但在带他们回小路之前,他走到悬崖边,探头往下看了看那片烟雾缭绕的银色液体。“清点,”他的话里有明显的挑衅意味。“数到一个无阻隔界。”然后他压低了声音:“去死吧。”
3
回去的路上,他们慢慢平静下来——在峡谷和无阻隔界死气沉沉又有点像什么东西烧焦似的气息之后,迎面吹来的海风真是太让人心旷神怡了。
他们骑马爬上鲛坡(沿着一条长长的对角线,这样可以稍稍节省马的体力),阿兰说:“下一步怎么办,罗兰?你知道么?”
“不。实际上我也没谱。”
“下一步是吃晚饭。”库斯伯特兴致高昂地说,拍了拍鸟头以示强调。
“你明知道我什么意思。”
“是,”库斯伯特承认。“罗兰,有件事要告诉你——”
“拜托,请叫我威尔。我们现在已经回到鲛坡,我就是威尔了。”
“嗯,好吧。威尔,你听我说:我们不能再数渔网、船、织布机和车子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都已经数完了。我认为,当开始清点罕布雷的马匹时,再要装傻就没那么容易了。”
“对啊,”罗兰说。他让拉什尔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来时的路。一时间,他看着鲛坡上的马儿出了神,显然那些马着了月亮的魔,在银色的草地上奔跑着。“我要再告诉你们俩一次,并不仅仅是马的问题。法僧需要马吗?对,也许需要。联盟也需要。牛也是一样。但马到处都有——我承认别处的马也许没有这里的好,但正如俗话所说,暴风雨来临的时候还挑什么港口呢?问题是,如果不是马,那么到底是关于什么呢?在我们知道之前,或者在我们确定永远不可能找到答案之前,我们还是要照原样进行下去。”
这个答案的一部分正在老K酒吧等着他们。它就停在拴马柱上,有些夸张地晃着尾巴。当鸽子跳到罗兰的手上时,他看见鸽子的一只翅膀上有古怪的擦伤。他想,可能是某只动物——说不定是只猫——偷偷靠近,偷袭了它一下。
系在鸽腿上的便条很简短,但是上面的信息解释了很多他们的困惑。
我必须再次见到她,罗兰看完便条后想,然后就感到一阵喜悦。他心跳加速,在商月冷冷的银色月光下,他笑了。
第九章 西特果
1
商月开始消瘦;等商月离开之时,就会把最炎热、最美好的夏日一同带走。满月过后第四天的下午,市长府邸的老仆人(在哈特·托林当市长之前,米盖尔就已经在那里当差了,很可能托林回到自己的农场之后,他还将在那里待很久)出现在苏珊和姑妈同住的房屋里。他领进来一匹漂亮的栗色母马。这是照约定还给他们的三匹马中的第二匹,苏珊一眼就认出了费利西娅。这匹马是她孩提时代最喜爱的马之一。
苏珊拥抱了米盖尔,在他胡子拉碴的脸上吻了很多下。老人咧着嘴笑了,如果他还有牙齿的话,肯定会把每一颗牙齿都露出来的。“真是太好了,太谢谢您啦,老人家。”她对他说。
“别客气,”他回答着就把缰绳递给了她。“这是市长先生给您最真挚的礼物。”
她目送他离开,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了。费利西娅温顺地站在她身边,深棕色的皮闪耀着,仿佛夏日阳光里的梦幻。但这并不是一场梦。开始看起来是一场梦——而正是那种虚幻的感觉使她走入了陷阱,她现在总算是明白了——但这并不是一场梦。她已经被证明是清白的;现在自己已经变成了接受有钱男人“真挚礼物”的人了。当然,这只是传统……或者只是个苦笑话,怎么看待完全取决于当事人的心情和态度。和派龙一样,费利西娅也不能算是礼物——它们只是一步步地在履行契约,那个她同意了的契约。科蒂利亚姑妈也许会强烈反对,但苏珊知道真相:等待她的就是那龌龊事,单纯的卖淫。
苏珊牵着马(在她看来,这不过是失而复得的财产而已)向马厩走去,科蒂利亚姑妈正站在厨房的窗边,她很高兴地说,马真是个好东西,苏珊要照顾费利西娅,就不会有时间胡思乱想了。苏珊忍不住想反驳,但还是忍住了。自从两人之间为衬衫大吵一架之后就暂时休战了,苏珊可不希望由自己来打破这个局面。她心里装的事情太多了。她觉得,要是再和姑妈吵一次,她会崩溃的,就像干树枝被靴子一脚踩断。因为通常情况下,沉默是金,在她十岁左右的时候,她问父亲为什么不爱说话,父亲就是那样回答她的。当时她对父亲这句话似懂非懂,但现在,她已经更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了。
她把费利西娅安放在派龙的身边,给它擦了身,喂它吃了些东西。费利西娅嚼燕麦时,苏珊检查了一下它的蹄子。她不是很喜欢它的马掌——那上面有滨海区的标志——于是她从马厩门旁的钉子上取下了父亲装马掌的袋子,把绳子往头上一甩,袋子就挂在了腰间,她背着袋子走了两英里,来到胡奇马具店。走路的时候,袋子一直在她身后晃动着,爸爸的形象鲜活地出现在眼前,她不禁感到心中一阵酸楚,想要大哭一场。她想,父亲肯定会为女儿现在的处境感到震惊,甚至会厌恶。还有,他一定会喜欢威尔·迪尔伯恩,她能肯定这一点——喜欢他,赞同女儿和他交往。这最后一个想法更让她悲伤。
2
她知道如何给马蹄钉上铁掌,当她心情好的时候,她甚至把这个活儿当成一种享受,虽然这活又脏又累,而且要冒着肋骨上挨一脚的危险。但她对如何做马掌就一无所知了,也没有兴趣学。马掌是布赖恩·胡奇在自己的锻造铺子里打的,铺子就在他的谷仓和旅店后面;苏珊很轻松地选出四双合脚的新铁掌,上面还散发着马匹和新鲜草料的味道。当然还有新涂料的味道。胡奇马具和锻造铺子,看上去挺好的。抬起头的时候,她没发现谷仓的天花板上有什么洞。看来胡奇过得很不错。
胡奇把新卖出的铁掌登记在一根梁上,身上还穿着铁匠围裙,斜着一只眼睛看着写好的数字,模样有些可怕。当苏珊犹犹豫豫地开口和他谈价钱时,他却笑着告诉她,上天保佑,他相信她会尽快把账结清的。再说,他们又不会到别的地方去,不是么?不会的,不会的。胡奇一边说,一边和她一起穿过满是草料和马匹香味的铺子,把她送到门边。一年前,就算是四个马掌这样的小东西,他也不会这么大方的,但现在,她已经成了市长哈特·托林的好朋友,一切都变了。
从黑暗的谷仓出来后,下午的阳光显得十分刺眼,苏珊一度什么都看不清,只能试探着跌跌撞撞地朝街上走去,皮袋挂在身后,马掌在袋子里轻轻晃动着。在明晃晃的阳光中,她只看到一个身影经过,然后就被狠狠撞了一下,撞得她觉得自己的牙都晃动了,费利西娅的铁掌也猛烈地敲击了一下。她差点跌到,但一双有力的手伸了过来,抓住了她的肩膀。这时她的眼睛才适应了户外的强光,又气又惊地发现差点把她撞翻在地的竟然是威尔的一个朋友——理查德·斯托克沃斯。
“哦,小姐,真对不起!”他说,然后掸了掸她的衣袖,仿佛自己已经把她撞倒了一样。“你没事吧?你现在好么?”
“我没事,”她微笑道。“不用道歉。”她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踮起脚尖吻他一下,然后说,请把这个吻转交给威尔,告诉他不要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告诉他还会有更多的吻!告诉他来我这里接受每一个吻!
但她很快就想到滑稽的一幕:理查德·斯托克沃斯猛地在威尔嘴上亲了一下,然后告诉他这是来自苏珊·德尔伽朵的吻。她咯咯地笑出了声。然后马上把手捂在嘴上,但还是止不住笑。斯托克沃斯也朝她笑笑……试探性地,小心翼翼地。他肯定觉得我疯了……我也确实是疯了!真的!
“日安,斯托克沃斯先生。”她说着就向前走去,免得再出洋相。
“日安,苏珊·德尔伽朵。”他也回应道。
当走了大概五十码后,她回头看了一眼,他已经不见了。但不是去了胡奇马具店,这一点她很肯定。她不明白斯托克沃斯先生到城边上来干什么。
半小时后,当她从父亲的皮袋中取出新铁掌时,她终于明白了。两只铁掌之间有一张折起来的纸,她还没打开就明白了,斯托克沃斯先生和她撞在一起并非偶然。
她一下子就认出了威尔的笔迹,这和花束里的字条笔迹是一样的。
苏珊:
你能在今晚或是明晚在西特果和我见一面么?十分重要的事情。和我们之前讨论过的事情有关。求你。
威
又及:看完后最好把纸条烧掉。
她马上就把纸条烧掉了,那道火焰升腾起来,然后又熄灭了,她不停地念叨着让她印象最深的一个词:求你。
3
她和科蒂利亚姑妈吃了一顿简单而安静的晚餐——面包和汤。吃完饭后,苏珊骑着费利西娅来到鲛坡看日落。今晚她不会去见他的。她已经为自己的冲动和欠考虑的行为付出了很多的代价。但明天呢?为什么他要在西特果和我见面呢?和我们之前讨论过的事情有关。
是的,也许吧。她并不怀疑他的诚实,虽然她并不确定他和他的朋友们的真实身份是否就像他们自称的那样。很可能他真的是为了和自己任务有关的原因而要见她(尽管她不知道油田怎么会和鲛坡上的马匹有关),但现在他们之间有了别的秘密,甜蜜而危险的秘密。也许他们会以交谈开始,但以接吻结束……说不定一开始就接吻。然而,理智并不能战胜情感:她想见他。需要见到他。
她两腿叉开骑在新马上——这也是托林给她的,作为即将失去童贞的补偿——看着西边的太阳慢慢变大变红。无阻隔界发出微弱低沉的吼叫声,十六年来,她第一次不知何去何从而几近崩溃。她想要的一切都和她心目中的诚信背道而驰,她的内心充满着矛盾。与此同时,她感觉卡包围了一切,就像一股上升的风环绕着摇摇欲坠的房子。是的,拿卡来解释一切是很容易的,不是吗?把卡作为背弃承诺的借口。这是个解脱自己的方法,却十分不负责任。
和她离开布赖恩·胡奇黑暗的谷仓一脚迈进街上明晃晃的阳光一样,苏珊觉得自己什么都看不清楚。强烈的挫败感让她无声地流下眼泪,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根本没有办法集中精神理性地思考,因为她是如此渴望能够再吻他一次,再感受一次他双手的温暖。
她从来就没有什么宗教热情,对中世界的诸神也没有什么信仰,因此,太阳落山后,天空由红变紫的时候,她开始向她父亲祈祷。然后,她听到了答案,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个答案是来自父亲还是来自她的内心。
让卡自己决定吧,她心中的声音说。不管怎么样,它都会作主的;它一直如此。如果卡最终让你抛弃诚信和名誉,也没办法。但在此之前,你要自己做决定。先别想别的,遵守你的承诺吧,不管那有多么的艰难。
“好吧。”她说。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她发现任何一个决定——甚至是一个让她不要再去见威尔的决定——都是一种解脱。“我会对我的承诺负责。其余的事,卡自有安排。”
在黑暗中,她踢了踢费利西娅,向家奔去。
4
第二天是桑迪日,传统的牛仔休息日。罗兰他们今天也不工作。“我们也应该休息休息了,”库斯伯特说,“因为我们压根就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在这个特殊的桑迪日——他们来到罕布雷以后的第六个桑迪日——库斯伯特去了高市(总体来说,低市的东西更便宜,但那里散发着鱼腥味,他可不喜欢这味道),他看着色彩艳丽的瑟拉佩长披肩,按捺住不让自己的泪流下来。因为他母亲就有一件瑟拉佩披肩,这是他母亲最喜欢的衣服之一。他脑海里浮现出母亲的样子,有时她会围着披肩去骑马,披肩被风吹着向后飘扬。这个画面让他心中充满乡愁。“阿瑟·希斯”,罗兰的卡-泰特,竟然想妈妈想得掉眼泪了!这真是一个笑话……嗯,典型的库斯伯特·奥古德式的笑话。
他站在那里,看着各色的瑟拉佩披肩和多里拿毯子,双手交叉放在身后,好像是画廊里正在欣赏画作的观众一样(与此同时还使劲眨着眼,以免泪水流下来),这时,有人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他转身一看,眼前站着个金色头发的姑娘。
对于罗兰迷上这个姑娘,库斯伯特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她美得让人窒息,即使只穿着牛仔裤和普通衬衫。她的头发用生牛皮绳束在身后,她有一双库斯伯特见过的最明亮的灰眼睛。库斯伯特觉得罗兰爱上她之后还能正常生活简直是奇迹,换做他的话,恐怕连刷牙这样简单的事都不会做了。苏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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