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真让人生厌。”阿兰说。他讲话的语气忧郁倦怠。事实上,他整晚都被古怪的梦境和不祥的预感纠缠着。有些事萦绕在他脑际,他们三人中,只有他在为这些事苦恼,也许是因为感应的缘故——他的感应总是很强烈。
“正因为如此他才这样做的。”库斯伯特说,接着拍了拍阿兰的肩膀。“朋友,振作点。你这个英俊的家伙,垂头丧气可不好。”
罗兰直起身子,他们一起穿过满是尘土的院子,朝马厩走去。罗兰突然在半路停住,害得阿兰差点撞到他背上。罗兰看着东面。“噢。”他的声音滑稽又有些茫然,脸上还微微有一丝笑意。
“噢?”库斯伯特附和道。“伟大的领袖,你在感叹什么呀?噢,快乐就在眼前,我很快就能见到香喷喷的美人了?还是噢,真该死,我不得不一整天和臭烘烘的同伴们一起干活?”
阿兰低头瞅着脚上的靴子,在离开蓟犁的时候它还是新的,有些磨脚;如今已经开裂,破旧不堪,鞋跟磨去了一截,穿起来再舒服不过。此刻,盯着靴子似乎比面对他的朋友来得愉快。近日来库斯伯特的玩笑中总是夹枪带刺,以前的逗乐现在更多的是尖刻与不快。阿兰一直指望罗兰会对库斯伯特的嘲讽勃然大怒,就像被锋利的石英撞击了的钢块似的冒出火星,然后打得库斯伯特趴倒在地。在某种程度上,阿兰甚至渴望看到这一幕发生,从而改变这种压抑的气氛。
不过不是这个早晨的气氛。
“只是噢一声,没别的意思。”罗兰不温不火地边说边往前走。
“恕我冒昧,我知道你不爱听,但还是要谈谈信鸽的事。”在他们装马鞍的时候,库斯伯特说:“我仍然觉得消息——”
“我向你做个保证。”罗兰微笑着说。
库斯伯特怀疑地看着他。“嗯?”
“如果明早你还想用信鸽送消息,我们就按你的想法做。到时候,你任选一只鸽子,亲自把消息绑在信鸽腿上,送它飞往西边,飞往蓟犁。你觉得怎么样,亚瑟·希斯?够公平吧?”
库斯伯特用不信任的目光注视了他片刻,阿兰为那种目光而感到心痛。随即伯特露出一丝笑意,“还算公平,”他说。“谢谢。”
“先别忙着谢我。”罗兰的这个回答让阿兰觉得奇怪,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绞得他心里忧虑不安。
2
“托林小姐,我不想去,”锡弥恳求道。他那张一贯平静的脸上显露出不寻常的表情——眉头紧皱,充满不安和恐惧。“她是个可怕的女人。像熊一样可怕,对,就是那么可怕。鼻子上还长了个肉瘤,就在这个位置。”他用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尖。他的鼻子很小巧,线条流畅有型。
若是放到昨天,克拉尔肯定会为他的忸怩迟疑大动肝火,但今天她却表现得耐心十足。“你说得没错,”她语重心长地说。“但是锡弥,她特意点名要你去。再说,她会付你小费,这些你都清楚明白。”
“如果她把我变成一只甲壳虫,要钱还有什么用?”锡弥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甲壳虫又不会花钱。”
不过,他终究还是拗不过,只好乖乖跟着托林走到拴卡布里裘斯——酒馆驮货的骡子——的地方。巴奇已经把两个小桶放到骡子背上了,一个桶里装了沙子,起平衡作用。另一个桶里装了蕤喜欢的鲜榨格拉夫。
“快到集市日了,”克拉尔欢快地说。“哎呀,不到三个星期了。”
“对啊。”这让锡弥感到欣喜。他非常喜欢集市日——灯火,爆竹,舞蹈,各种游戏,还有此起彼伏的欢声笑语。集市日临近的时候,人人兴高采烈,听不到任何恶言恶语。
“兜里装满了钱的年轻人在集市上肯定逍遥得很。”克拉尔说。
“千真万确,托林小姐,”锡弥仿佛刚发现一条重大的人生定律似的。“嗯,千真万确。”
克拉尔把卡布里裘斯的缰绳交到锡弥手中,然后把他的手指合上。“小伙子,一路顺利。对那老乌鸦要礼让三分,见了面记得鞠躬,表达你最忠诚的敬意……还有,一定要在黄昏前下山回来。”
“嗯,肯定早早回来,”锡弥想到万一黄昏后还留在库斯就感到不寒而栗。“我绝对会在黄昏前离开。”
“小伙子,走好。”克拉尔目送着他离去,看着他牵着性子暴躁的老骡子渐渐走远,那顶粉红色的宽边帽还挂在他背后。当他消失在第一座小山脊后时,她又重复道:“小伙子,走好。”
3
乔纳斯躲在山脊侧面的长草丛里,等那几个年轻人离开老K酒吧后,他又等了一个小时的光景,然后骑马到山顶,看到他们变成了三个小点,在离此四英里的斜坡上慢慢移动。那几个家伙干活去了。没有任何可疑的迹象。他们比乔纳斯一开始想的要聪明些……但也不像他们自认为的那样聪明。
他骑马到了离老K酒吧不足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那里仅有的东西就是雇工房,马厩,废墟,它们正沐浴在早秋明媚的阳光下——然后他把马拴在牧场溪涧附近的棉白杨矮树丛中。年轻人把洗好的衣服放在那里晾晒。乔纳斯扯下矮树枝上晾着的裤子和衬衣,丢在一堆,在上面撒了一泡尿,然后拍拍屁股回去牵马了。
乔纳斯从一个鞍囊里抽出一根狗尾巴,马立刻欢快地跺起脚来,仿佛为终于摆脱那条狗尾巴而高兴。乔纳斯也想摆脱狗尾巴。因为那东西的臭味越来越浓烈了。乔纳斯从另一个鞍囊中取出一小罐红色颜料和一把刷子。这些东西是他从布赖恩·胡奇的大儿子那里弄来的,今天是他照看马具店。而胡奇先生这个时候毫无疑问已经去西特果了。
乔纳斯大摇大摆地走向破房子……因为这儿根本没有藏身之处,更因为无需躲藏。现在这儿一个人都没有,几个男孩都出去了。
一个男孩在门廊上的摇椅里留了本书,是默塞尔写的《布道和冥想》。书在中世界绝对是稀有物,特别是在中心地带往外的地方。除了在海滨区的几本藏书,眼前这本是乔纳斯到眉脊泗以来看到的第一本书。他翻开书,看到了一行女人的稳健笔迹:送给我最亲爱的儿子,爱你的母亲。乔纳斯撕下这页,打开那罐颜料,用无名指和小指的指尖在颜料里蘸了一下。他把中指压在“母亲”两字上,用蘸了红颜料的指甲当笔,在“母亲”上加了“婊子”两个字。他把这张纸按在一个生锈的钉上,这是个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接着他把书撕烂了,使劲用脚踩着书页。这是哪个小子的书呢?他希望是迪尔伯恩的,不过这并不重要。
乔纳斯走进房间,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是那些鸽子,它们在笼子里咕咕叫着。他本以为他们用日光送信呢,没想到是鸽子!啊,我怎么没想到呢!那样更干净利落!“我马上就来看你们,”乔纳斯说。“耐心点,亲爱的;趁现在的时间,赶快尽情地吃,尽情地拉吧。”
他好奇地四下环视了一圈,鸽子柔和的咕咕声镇定了他的神经。少年还是贵族?罗伊曾经这样问过利茨的老头子。老头说可能两者皆是。至少是整洁的少年,乔纳斯心想,从他们收拾房间的情况看是这样的。训练有加。三张床都整理好了,每个床脚各放了一堆东西,也摆得很整齐。他在每一堆里都找到了一张母亲的画像——哦,多有孝心的孩子啊——还在某堆中找到了一张父母的合像。他本希望能找到名字之类的信息,或其他可能的资料(甚至希望找出几封女孩子写来的情书),但什么也没有。不管他们是什么来头,乔纳斯发现他们都够谨慎的。他从相框里抽出那些画像,一张张撕得稀巴烂。他把床脚的东西丢到房间的各个角落。他要在有限的时间内竭尽所能,进行破坏。当他在一条正装裤的口袋里找到一条亚麻手绢后,他用它擤了一把鼻涕,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手绢铺在一个小伙子礼靴的靴尖上,靴上沾了一大块绿色的鼻涕。有什么比辛苦干了一整天活回到家,意外地发现自己的贴身物品上残留着一个陌生人的鼻涕更令人恼火和烦乱的呢?
鸽子开始躁动不安了;它们没法像松鸦或秃鼻乌鸦那样呱呱乱叫,但当他打开笼子时,它们都拼命扇动翅膀想要飞出来。当然,这样做毫无益处。
他把它们一个个逮住,拧断了它们的脖子。把这一切做完之后,乔纳斯在每个男孩的麦秆枕头底下塞了一只咽气的鸽子。
在其中一个枕头下他得到了一个意外的发现:一些小纸条和一支储水笔,毋庸置疑,是写便条用的。他拗断水笔,将它甩到一边。把纸条塞进自己的口袋。纸总是派得上用场的。
除掉了鸽子,其他声音在他耳朵里就显得更清晰了。他仰着头,在木地板上慢吞吞地踱来踱去,竖着耳朵仔细听。
4
阿兰骑马疾驰而来,罗兰没在意他紧张苍白的脸色和焦急惊恐的眼神。“我这里总共三十一,”他说,“都有领地的标志,王冠和盾牌。你那边呢?”
“我想我们得回去,”阿兰焦急地说,“出事了。是感应告诉我的。从来没有像这次这么强烈而清晰。”
“你那边的数目是多少?”罗兰又问了一遍。有时候,就像现在这样,他觉得阿兰的感应不但帮不了什么忙,简直是让人恼火。
“四十。可能是四十一。我记不清了。你问这个干吗?反正他们已经把不想让我们清点的都移走了。罗兰,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我们必须回去!有点不对劲!我们住的地方有麻烦!”
罗兰瞥了库斯伯特一眼,他悠悠地骑着马走在五百码开外。他再把视线转回到阿兰身上,耸起的眉头挂着一个问号。
“伯特?他是个麻木的家伙,他总是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可我不是。你知道我不像他。罗兰,求你了!不管是谁进了我们的房间,他都会看到鸽子!可能还会找到我们的枪!”向来冷静的阿兰此刻几乎紧张惊恐得快要哭出来了。“如果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就让我回去,我一个人回去!罗兰,看在你父亲的分上!让我走吧!”
“看在你父亲的分上,我不允许你离开,”罗兰说。“我这儿的数量是三十一。你的是四十。好,就算四十吧。四十是个好数字——和其他数字一样好,我知道。现在我们交换一下,重新再数。”
“你到底是怎么啦?”阿兰低声说。他看着罗兰的眼神就好像罗兰已经疯了。
“没什么。”
“你已经知道了!我们早上出门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哦,我可能是看到了什么了,”罗兰说。“也许是光线反射造成的,但……阿兰,你相信我吗?我觉得这才是关键。你相信我吗?还是你认为我在坠入爱河后,就神志不清,神魂颠倒了?就像他认为的那样?”说着,他朝库斯伯特所在的方向甩了甩头。罗兰脸带微笑地看着阿兰,眼神却遥远而漠然——这就是罗兰心不在焉的表情。阿兰觉得好奇,不知道苏珊·德尔伽朵有没有见过罗兰这样的表情,如果她看到过,不知她作何感想。
“我相信你。”现在阿兰脑子里一团糟,连自己也搞不清他说的是实话还是谎话。
“很好,那我们就交换再数。记着,我这里是三十一。”
“三十一。”阿兰确认道。他举起双手,然后啪的一声重重地拍在大腿上,强烈刺耳的声音使他那匹向来安静的坐骑缩了缩耳朵,惊跳了几下。“三十一。”
“我想今天我们可以早点回去,你该满意了吧,”罗兰说完便骑马离去。阿兰看着他离开。他一直弄不明白罗兰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现在他愈加摸不着头脑了。
5
嘎吱。嗄吱,嗄吱。
这正是他在寻找的声音。乔纳斯在这个地方走来走去,听了老半天,正打算放弃搜寻,终于他如愿找到了。他原本认为会在床附近找到他们藏东西的暗洞,但他们真的很谨慎。
他单腿跪下,用匕首撬开那块嘎吱作响的木板。木板下面有三捆东西,每一捆都用深色棉布裹着。布条湿哒哒的,散发着枪油的味道。乔纳斯把这三捆东西掏了出来,不无好奇地把它们拆开,想看看这几个年轻人到底藏了什么枪。两包里各有一支五发子弹的左轮手枪,这种型号的手枪在当时叫做“雕刻师”(没人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称呼)。另一包里有两支枪,是六发式左轮手枪,制作得比雕刻师精良。刚才,乔纳斯兴奋得几乎停止心跳,还以为自己找到了枪侠的大左轮手枪呢——结实的钢质枪管,檀香木枪把,枪膛粗得像钻头。如果真是那样的大枪,那么不管对他的计划会造成多大的影响,他也会把枪拿走。看到眼前手枪上普通的枪把,他松了口气。人们不会去寻求失望,但失望却能让你静下心来。
他把枪重新包起来,放回原处,再把木板原封不动地盖好。也许城里一帮游手好闲的家伙会出现在这个地方,把撕不烂的东西到处乱扔,但他们不可能发现这样的隐蔽之处;当然不会,这显然不像他们所为。
你真的认为他们会相信这一切都是城里的小混混干的吗?他们也许会相信;起初乔纳斯低估了他们几个年轻人,但这并不意味着现在他要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开始高估他们的能力。再说,这无关紧要。不管他们怎么想,这里的情形,他所做的破坏,肯定会让他们气得火冒三丈。气得忘了谨言慎行……让他们把水搅浑吧。
乔纳斯把切下的狗尾巴塞进一个鸽笼,狗尾巴翘在外面,就像一根嘲讽的大羽毛。他用颜料在墙上涂写了两句孩子气的脏话:吃屎。
终于回来啦,有钱的大蠢蛋。
写完,他离开房间,在门廊上站了一会儿,老K酒吧仍旧只有他一人。
当然不会有别人。但突然间,他觉得心神不宁——好像他的行踪已经被察觉。也许是被某种来自内世界的感应察觉到了。
你知道,有这么回事。那个被称为感应的东西。
对啊,但那是枪侠、艺术家和疯子们才用的工具;不是男孩所能拥有的,不管他们是贵族子弟还是一般的毛头小子。
乔纳斯几乎是疾步返回拴马处,骑上马回城了。事情已经快达到白热化的程度了,在魔月升起之前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6
蕤的小屋蜷缩在库斯的最后一座小山上,屋子的石墙和屋顶开裂的鹅卵石都粘着苔藓。屋子的西北方向是一片宏伟的景观——恶草原,沙漠,悬岩,爱波特大峡谷——但是对于一路的景致,锡弥根本没心欣赏。午后不久,他牵着卡布里裘斯蹑手蹑脚地走进蕤的院子。一小时之前他就觉得饿了,但现在饥饿的痛苦已不见踪影。在整个领地,没有任何地方比这里更加让他痛恨了,这儿甚至比西特果吱吱嘎嘎,叮叮当当的大尖塔还讨人厌。
“夫人?”他一边叫唤,一边牵着骡子往院子里走。当他走近小屋时,卡布里裘斯突然停了下来,垂下了脖子,不肯再往前走。锡弥只得用力拽了一把缰绳,卡布里裘斯才又走起来了,锡弥为此感到有些抱歉。
“夫人?善良得连只苍蝇都不忍心伤害的老夫人?您在吗?锡弥很高兴为您带来了您喜欢的格拉夫。”他微笑着,掌心朝上摊开手,表明他没有丝毫的恶意,但仍旧没有一点回应。锡弥感到他的肠子卷成了一团,开始抽搐。某个片刻,他觉得自己都快像婴儿那样尿裤子了;他放了个屁,感觉好了些。至少肠子不那么难受了。
他继续往前走,每前进一步,他对这个地方的厌恶程度就会加深一点。院子的地高低不平,丛生的杂草都是枯黄的,仿佛小屋的住户用她的巫术把这块土地弄得枯竭不堪。一边有一个菜园,锡弥看到里面种着蔬菜——南瓜和尖根,大部分是变异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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