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着看玻璃球,什么事都懒得管了,他心想。还有,她为什么把一条死蛇绕在脖子里呢?
“不过我也不想知道。”他把颈巾拉起来,咕哝道。目前他惟一想的就是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查看了一下手推车,车子被漆成黑色,上面画满了金色的神秘图案。在雷诺兹看来,它就像一辆药品展示车;也有点像灵车。他抓住手柄,飞快地把它拉出了货棚。看在上帝的分上,德佩普可以接手下面的活。用马套住推车,把那臭烘烘的女人拖到……哪里?谁知道?艾尔德来得知道,也许吧。
蕤踉跄着从她的小屋里拿出束绳的袋子,他们把玻璃球带来的时候就是装在这个袋子里的。当雷诺兹发问的时候,她停住步子,直起头,听他说话。
乔纳斯考虑了一下,然后说:“我想,还是先到海滨区吧。对,这样对她和这个玻璃小玩意都比较合适,直到明天结束。”
“哦,海滨区,我还没去过那里呢。”蕤说着,又开始挪动步子。当她走到乔纳斯的马边时(那匹马极力想躲开她),她张开袋子。乔纳斯迟疑了一下,把球放了进去。袋子底部鼓得圆滚滚的,整个袋子看上去就像一滴眼泪。
蕤面带狡猾的微笑。“也许我们会遇到托林。如果碰到他,我会让他看看‘好人’的这个宝贝里的东西,他肯定会很感兴趣的。”
“如果你遇到他,”乔纳斯边说,边下马帮德佩普把马和黑色推车拴起来,“那将是在一个无需魔力就能远视的地方。”
她皱着眉头看着他,随后狡猾的微笑又慢慢爬上脸来。“哦,我想我们的市长肯定是遇到事故了!”
“有可能。”乔纳斯表示赞同。
蕤先是咯咯笑着,不久又放声大笑。他们拖着车出了院子时她还没笑够,继续狂笑不止地坐在画着神秘饰纹的黑色小推车里,好像黑暗王国的女王坐在她的御座里。
第八章 灰烬
1
恐慌具有极强的蔓延能力,特别是在事无定论、一切还是飘忽不定的时候。看到老仆人米盖尔,苏珊也被恐慌感染了。米盖尔站在海滨区庭院中间,宽边帽歪挂在背上,扫帚抓在胸前,看着骑手们来来往往,脸上露出茫然不知所措的凄苦表情。苏珊在米盖尔身上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米盖尔向来把自己打理得像簇新的大头针一样干净整洁——今天却竟然把披肩穿反了。他脸上挂着泪水,当他的头随着来来往往的骑手不停转动,想和他认识的人打招呼的时候,苏珊却想起曾经有一次看到,一个小男孩跌跌撞撞地迎着驿车走过去,幸好被他父亲及时拉了回来。但谁会把米盖尔拉回来呢?
苏珊向他走去,这时,一匹大眼斑点马向她疾驰而来,和她擦身而过,一个马镫撞到了她的屁股,马尾巴扫了她的前臂一下。她发出了一声古怪的轻笑。她刚才还在为米盖尔担心,自己却差点被撞倒!真滑稽!
这次她小心地看看两边,才往前跨了几步,又退回来,因为有一辆装货的四轮马车,起先还是拖着两个轮子蹒跚着,现在却突然向这个角落飞驰过来。她看不见车里装的是什么——车斗里的东西用油布盖着——但她看到米盖尔向它走去,手里仍旧抓着扫帚。台阶前的那个小孩又在苏珊脑中一闪而过,她爆发出一声警告的叫喊声。米盖尔在最后一刻缩了回去,马车飞快地从他身边擦过,疾驰穿过庭院,出了拱门,很快就消失了踪迹。
米盖尔的扫帚掉在地上,他用两只手捂住脸,跪下来大声悲伤地祈祷。苏珊注视了他一会儿,嘴里轻声地说着什么。然后飞快地跑向马厩,根本不再考虑要避开房子的这一边。她感染了一种病,中午之前,罕布雷所有人都将受到感染。尽管她成功地给派龙装上马鞍(过去总是会有三个马厩的男孩争相帮助这位漂亮小姐),但当她用脚跟踢着受惊的马冲出马厩时,脑子里已是一片空白。
米盖尔仍旧跪在地上,手伸向明亮的阳光,祈祷着,苏珊从他身边飞奔而去,和先前那些骑手一样,她也对他视而不见。
2
她径直沿着高街骑,使劲用没装马刺的鞋跟拍打派龙的两侧,使马飞奔起来。各种想法,问题,可能的行动计划……策马疾驰时,她的脑子里容不下任何东西。她只是依稀看到路上有人在四处奔跑,派龙不得不在人群中穿行。她的大脑中惟一意识到的就是他的名字——罗兰,罗兰,罗兰!——这个名字在她脑子里尖叫回响。一切都变得颠三倒四。那晚墓地里的英勇卡-泰特已经分裂了,其中三个成员被关进了监狱,活不久了(如果他们现在还活着的话),剩下的那个迷茫困惑,如同谷仓里一只受惊发狂的鸟。
如果她继续这样恐慌下去,事情的结局将会大大不同。不过,当她穿过城市的中心区域,骑马向城外奔去时,她路过了那栋曾和父亲、姑妈一同住过的房子。那个妇人正注视着朝她房子渐渐靠近的骑手。
苏珊走近时,门被推开了,从头到脚裹着黑色衣服的科蒂利亚从门前的走道冲到路上,尖声叫着,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高兴。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她的出现刺穿了苏珊心中那片惊慌的迷雾……但并不因为她认出了姑妈。
“蕤!”她惊呼,猛地拉住缰绳,由于用力过猛,马向后一仰,差点人仰马翻。那样的话,它的女主人就可能一命呜呼了,但派龙还是稳住了后腿,前蹄在空中刨抓,大声嘶叫着。苏珊一只手臂钩住它的脖子,以免枉送性命。
科蒂利亚·德尔伽朵穿着她最好的一件黑衣,蕾丝披头纱巾盖在头上,像站在自家客厅一样站在马前,毫不在乎离她鼻子只有两尺之遥、在空中打转的马蹄。她的一只戴手套的手里拿着一个木盒子。
苏珊这才意识到这人不是蕤。不过犯这样的错误并不稀奇。虽然科蒂利亚姑妈不像蕤那么瘦(至少现在还没有到蕤那个地步),也比蕤穿得整洁些(除了她脏兮兮的手套——她姑妈为什么要戴手套呢,苏珊不明白,且不管手套为什么那么脏),但两人眼中疯狂的神色可怕得相似。
“你好,年轻漂亮的小姐!”科蒂利亚姑妈和她打招呼,声音沙哑恶毒,苏珊毛骨悚然。科蒂利亚姑妈行了个鞠躬礼,那只拿小盒子的手贴着胸口弯下去。“如此晴朗的秋天,你上哪里去啊?为什么那么急呢?没有人的怀抱可去了,一个死了,另一个被抓了!”
科蒂利亚又笑起来,薄薄的嘴唇向后咧开,露出硕大的白牙。几乎无异于马的牙齿。她的眼睛在日光下发出炫目的光。
她疯了,苏珊暗自想。可怜的家伙。可怜的老家伙。
“是你让迪尔伯恩干的吗?”科蒂利亚姑妈问。她遛到派龙旁边,抬头睁着水亮发光的眼睛盯着苏珊。“是你指使的,对不对?啊!也许连他用的刀都是你给的,事先你还用嘴唇亲吻它,祝它好运呢。你是事件的同谋——为什么不肯承认?至少你应该承认和那个男孩上过床,我知道有这回事。我注意到那天你坐在窗口时他看你的眼神,还有你看他的眼神!”
苏珊说:“如果你想听事实,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彼此相爱。年末我们会成为夫妻。”
科蒂利亚伸出一只戴着脏手套的手,对着蓝天挥手,仿佛在向诸神问好。她一边挥舞手臂,一边尖叫,带着胜利和欢快交织的情绪。“她想着要结婚了!呕……!你无疑还会在婚典祭坛上畅饮祭品的血,难道不会吗?啊,邪恶的人啊!我为你感到悲哀!”但她非但没有哀伤哭泣,反而又发出一阵大笑,欢笑的嚎叫直冲云霄。
“我们没有杀人,”苏珊说,在她脑子里,在市长家实施谋杀和给法僧的手下设下圈套完全是两码事,两者泾渭分明。“他没有杀人。这绝对是你的朋友乔纳斯所为。一切都是他的计谋,丑恶的阴谋。”
科蒂利亚把手插入怀中的盒子,苏珊一下子明白为什么她的手套那么脏了:她一直在挖煤炉。
“我用灰烬诅咒你!”科蒂利亚大嚷道,抓出一团沙子般的黑色粉尘,撒在苏珊的腿上和牵着派龙的手上。“我诅咒你永远待在黑暗中,你们俩!祝你们在那里幸福,你们这两个背信弃义的家伙!你们这两个杀人犯!骗子!私通犯!我跟你断绝关系!”
每喊一句,科蒂利亚·德尔伽朵就撒出一把灰。她每喊一句,苏珊的头脑就变得愈加清醒冷静。她不动声色,任由姑妈攻击她;派龙觉察到粉尘像雨点一样撒到它身上,就企图躲开,但苏珊把它拉住了。现在,他们身边围了一圈看客,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古老的亲缘弃绝仪式(锡弥是其中一个,他瞪大了眼睛,嘴唇颤抖),但苏珊根本没留心逐渐聚起的人群。她已经回过神来,想好该怎么做了,为此,她觉得应该感谢姑妈。
“我宽恕你,姑妈。”她说。
一盒煤灰基本上撒光了。盒子从科蒂利亚的手里滚下来,好像苏珊打了她一巴掌似的。“什么?”她喃喃道。“你说什么?”
“宽恕你对你哥哥、我父亲的所作所为,”苏珊说。“你是谋害我父亲的一分子,但我宽恕你。”
苏珊把手在腿上蹭了一下,然后弯下身子,伸出手。姑妈还没反应过来,苏珊就已经把煤灰抹在她半边面颊上,看上去像一道又宽又暗的伤疤。“留着它,”她说。“想洗掉也没关系。反正洗不洗都一样。它会一直留在你心上。”她停顿了一下。“我想你的心早就是黑的了。再见。”
“你想去哪里?”科蒂利亚姑妈边说边用一只戴手套的手笨拙地擦着脸上的煤灰。她想扑上去抓派龙的缰绳,却绊到了地上的盒子,差点跌倒。是苏珊向姑妈弯下身子,抓住了她的肩膀,她才没摔倒。科蒂利亚用力把她推开,好像抓着她的是一条毒蛇。“不能去找他!你现在不能去他那里,你这个傻瓜!”
苏珊调转马头。“跟你无关,姑妈。我们之间的关系到此为止。不过,记住我说的话:我们会在年末结婚。我已经怀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如果你去找他,你们明晚就会结婚!在火里结合,在火里结婚,在灰烬里同床!在灰烬里同床,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那疯女人朝她逼近,边走边骂,但苏珊已经没有时间再听下去了。时间正在悄悄流逝。她只有抓紧时间,才能把该办的事办好。
“再见,”她重复了一遍,疾驰而去,身后飘着姑妈最后一句话:在灰烬里同床,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3
沿着伟大之路出城的路上,她看到骑马的人们朝她这个方向过来,就连忙下了大道。现在可不是和朝圣者会面的好时候。附近有一个旧谷仓;她骑着派龙躲到谷仓后,拍拍它的脖子,低声吟念,让它保持安静。
骑马者到达她所在的地方比她估计的时间要长。他们终于走到那里时,她明白为什么会走那么久了。蕤和他们在一起,坐在一辆布满神秘纹饰的黑色拖车里。苏珊在那个吻月的晚上看到她时就觉得她可怕得很,但至少还有点人样;现在从她眼前经过的这个东西左摇右晃地坐在黑拖车里,腿上放着一个袋子,身体毫无性别特征,满面脓疮,看上去更像神话里的侏儒,而不是人类。和她同行的是大灵柩猎手们。
“去海滨区!”车里的怪物尖叫道。“快点赶路!今晚我要睡在托林的床上!我要在他床上睡觉,如果高兴,我还要在他床上拉尿!我说,你们快点!”
德佩普转过头,厌恶又畏惧地看了她一眼——拖车是绑在他那匹马后面的。“闭上你的嘴巴。”
她付之以一阵粗鲁的爆笑。她身子左右摇摆,一只手抓着腿上的袋子,另一只手伸出食指指着德佩普,关节扭曲,指甲尖长。她的出现让苏珊感到恐惧无力,又一次感到恐慌笼罩着她,仿佛一股暗流一有机会就会迫不及待地淹没她的大脑。
她尽量排解这种感觉,努力保持清醒的头脑,避免再次陷入先前的混乱状态,她一旦松懈,就将重蹈覆辙——被困在谷仓里的没头没脑的小鸟,进来时的那个窗口仍旧敞开着,它却视而不见,向墙壁横冲直撞过去。
即便是拖车已经过了前面另一座小山头后,惟有他们经过时扬起的尘土仍在空气中徘徊,苏珊还是能听到蕤狂野不羁的笑声。
4
一点钟,她抵达了恶草原的小屋。她跨在派龙背上,直直地盯着小屋看了好一会儿。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前,她和罗兰不还一起来过这里吗?在这里做爱,安排计划。苏珊觉得难以置信,但当她下马走进屋子,看到她装着冷餐拿到这里的柳条篮子时,终于确信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的。篮子仍然躺在开裂的桌子上。
看到篮子,她意识到从昨晚以来她还没吃过东西——昨天和哈特·托林共进晚餐糟糕透顶,他的眼睛老盯着她,这让她觉得浑身不舒服,根本无心吃东西。那双眼睛再也没法盯着谁了,不是吗?从此,她从海滨区的走廊走过,再也不必担惊受怕,惟恐他从不知哪个门里突然冒出来抓住她,就像盒子里的杰克①『注:盒子里的杰克,一种玩具,一打开盒盖就会有人偶猛地弹出来吓人一跳。』一样。
灰烬,她想。灰烬,灰烬。但不是我们。罗兰,我发誓,亲爱的,不是我们。
她感到害怕紧张,努力在脑子里把该做的事重新理了一遍——一条条步骤如同装马鞍时的程序那样繁复——不过她毕竟是个十六岁的健康姑娘。很快,冷餐篮勾起了她的食欲。
她把篮盖掀开,看到蚂蚁在剩下的两块牛肉粕粕客上爬,马上把它们掸走,想都没想就狼吞虎咽地把粕粕客吃了。面包已经发硬,可她实在太饿了,丝毫没注意。里面还有半瓶格拉夫和一块蛋糕。
她把所有东西都吃完后,走到屋子北面的角落,掀起那堆不起眼的毛皮,下面有个洞,里面包着软皮的东西就是罗兰的枪。
如果真的出了问题,苏珊,你一定要来这里把我的枪拿走。往西,带到蓟犁去。找到我父亲。
苏珊有点好奇,她想知道罗兰是否真的想让她怀着他的孩子高高兴兴地逃往蓟犁,而他和他的朋友们则双手涂红。在收割夜的篝火上被活活烧死。
她从枪套中拔出一支枪。她花了一点时间研究如何打开那把左轮手枪,手枪的旋转弹膛滑了出来,她看到每个弹膛都上好了子弹。她迅速把它推回原位,接着检查另一把枪。
她把枪藏在马鞍后的一块卷毯里,就像罗兰往常做的那样。然后骑上马重新往东行。但不是朝城镇的方向。还没到时候。她中途还有件事要办。
5
大约两点钟的时候,弗朗·伦吉尔将会在市集会厅讲话的消息传遍了眉脊泗。没人知道消息是从谁口中传出来的(消息详细确凿,不像是谣言),也没人在意;他们只是把消息不断传开。
将近三点钟时,集会厅已经人山人海,外面还站了两百多人,伦吉尔简短的演讲传到他们耳朵里已经变成轻声细语,只能依稀听到声音。克拉尔·托林不在现场,她已经把伦吉尔过后会出现在旅者之家的消息散播出去了。她知道伦吉尔要说些什么,事实上,她支持乔纳斯的观点,认为讲话要尽量简要直接,没有必要刻意煽动;收割节的太阳下山前,老百姓将会变成暴民,暴民总会选出自己的领导,而且通常都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伦吉尔一手拿着帽子开始讲话,一个银色收割节符咒从背心上垂下来。他的演讲简短而又令人心悦诚服。人群中的大多数人打出生起就知道他,因此不会怀疑他说的每一个字。
哈特·托林和津巴·莱默被迪尔伯恩,希斯和斯托克沃思谋害了,伦吉尔这样告诉那群穿着工装的男人们和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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