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往事》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中国往事- 第2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以后由你来记,你可要认真负责地记好。”
  吓得陈晓洁的瘦肩膀神经质地抖了一下,我差点又笑了……
  之后,这位新来的苏老师又重新走回到讲台上,正式开始训话——
  “同学们啊!我一走进这间教室,就闻到咱们班班风不正,你们看:班长都是这样一副没有正形的样子,那一般同学呢?啊?!”
  对这位初来乍到的班主任来说,“新官上任”后的“三把火”肯定是要烧的,这头一把火就烧着了我的眉毛算我倒霉,运气不好,但此时无法料想的是:她这一来,竟在短时间内极大地改变了我!
  不久后的一天,是上午,刚下课,这位语文、算术通教的苏老师人还没有走出教室呢,我班教室的门就“嗵”的一声被人一脚从外面给踹开了!
  五六个样子跟我们差不多大的小子闯了进来,四下找人,其中一个眼尖,伸手朝坐在最后一排的我一指,喊了一声:“就是他!”
  于是,这几个小子便蜂拥而来,冲到我的面前,对我好一通拳脚相加,面对突如其来的紧急情况,我在这时所做出的第一反应是: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抵挡着他们的拳脚,也并未吃太大的亏,可是忽然有个家伙——就是刚才伸手指向我的那一个,身手敏捷地跳上了我的课桌,并且一跃而下,凌空一个飞腿,结结实实地踹在了我的胸口上,我也结结实实地倒坐在地——坐了一个屁股墩儿!头还重重地撞在了背后的墙上……于是,这帮家伙围了一圈,更加顺腿地踹我,轮番猛踹,那位打我的“主力”一边踹还一边用河南话高声骂道:“小子,俺叫你狂!连你爷爷都不认识了!”……
  “干什么你们?!”苏老师这才姗姗来迟地出现在我的视线上,她抓住其中一个小子的胳膊厉声喝问道,“怎么一进来就打人哪?!简直没有王法了!你们是哪个班的?!”
  “他们……他们是三班的!”卢福根替他们回答道。
  “三班的?三班的跑到我们班上来打人!走!跟我到你们班主任那儿去……”
  苏老师话音未落,上课的电铃重又响起,那个“主力”一声怪叫:“撤!”这帮家伙就一哄而散地跑出教室去了,跑在最后的一个小个子,还被绊了个趔趄——是坐在座位上的卢福根暗中伸了一脚……
  我的同桌蔡铃莉伸出手将我往起拉,她拉不动我,还是我自己站起来的,她还帮我拍打着身上的灰土;等我在自己的座位上重新坐好,坐在我前面的陈晓洁已经用自己那精致的小塑料杯接了一杯热水放在我面前的课桌上,目光里也不乏心疼之意……我永远也忘不了她们俩在此时所做的一点一滴,同样忘不了卢福根在危急时刻不顾自身可能遭遇的危险所喊出的“他们是三班的”以及最后伸出“黑脚”的勇敢之举,与此同时,我对刁卫国、马天翔、冯红军这三位“发小”的无动于衷和麻木不仁感到伤心失望,至于那个小时候老和我打架现如今人已经沦为七倒八歪的残疾儿的刘虎子,本来就不该帮我的……
  

中国往事 第六章1975(8)
尽管上课的电铃声已经响过了,苏老师也并没有马上开始讲课,而是站在我的面前询问着鼻青脸肿的我:“武文革,我问你:他们为什么打你?”
  我一言不发,不住地吐着嘴里的一丝丝咸咸的东西……
  苏老师继续问道:“你好好的,他们怎么会跑到班上来打你?还当着老师同学的面?这显然是有组织有预谋的行动!你是不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招惹他们了?你好好想想!”
  我仍旧一言不发,当嘴里的咸丝吐尽之后,我的舌头舔到了一条长长的火辣辣的伤口,在嘴唇的里面……
  “好了,你不想说就先不说,不耽误大家上课,下午两节体育课你就不要上了,到老师办公室来找我,咱把问题说清楚。”
  苏老师说完,转回身去,走回讲台,开始上课。
  下午上体育课时,我已经把她说过的话忘了,正十分投入地踢着自己喜爱并擅长的足球时,瘦老太太的身影出现在操场边,跟体育老师说了两句话,就喊我去她的办公室,还是像上午在课堂上那么问我:他们为什么打我?我是不是招他们惹他们了?把我逼问急了,我终于吐出了一句心里话:
  “你怎么不问他们去?!”
  ——我不够合作的如此态度显然令她不满、不悦,但也被我一语点醒意识到自己哪一点没有做对而变得心虚起来,她说:
  “你看你这孩子,你是我班里的学生,你无缘无故挨了打,我得先从你这儿问清楚了才好去问人家嘛!”
  结果,这事儿就这么不了了之,我的这顿打也算白挨了。苏老师并未去问那些跑到我们班上来打我的孩子,是我给了她一个貌似合理的理由——那就是:从自己的学生这儿没有先问明白。而事实是:四班的班主任是我们一年级的年级组长,她不想因为这点发生在学生之间的小事而与他搞得很对立。
  这位新来的苏老师也因此没有得到我这位学生的信任和尊重。
  其实,对这五个(我在事后落实准确了)孩子以及他们为何跑到班里来揍我的原因,我并不像在我的班主任面前表现得那么全然无知。当时,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因为我在上学期就认出来了:他们是“六号坑”那几个当年和我一起捡过垃圾的孩子!从课桌上一跃而起凌空将我踹翻在地的家伙正是我当年的好友孬蛋,在上学期,当他们把我认出来时,曾在校园里头操着粗俗的河南话跟我打过两次招呼,头一次我是没敢确定那是他们(毕竟四年没有见过面了);第二次当我在心里确定那就是当年一起捡过垃圾的小伙伴时,我忽然为与之为伍共捡垃圾的这段经历感到有点丢人!我怕班上的同学知道我的这段历史……
  用当年通行的话说,我这是“资字一闪念”!
  “资”是“资产阶级”的“资”!
  如果说“招惹”——我就是这么“招惹”了他们的!如果说我挨的这顿打还是有其正大光明的理由:那就是我在9岁这年,头脑中自然滋生(确实无人教唆)出的这点不洁的资产阶级的思想意识应该遭受小流氓无产者的铁拳痛殴!
  很快我就好了伤疤忘了痛,因为基本上已经认定自己是该打的了!谁叫你“狂”来着——谁叫你先狗眼看人低翻脸不认人呢?除了有点委屈:觉得这帮小子打得过狠,血都打出来嘛!嘴都打破了嘛!还觉得他们有点不给我面子,竟在课间跑到教室里来打,竟当着全班同学还有老师的面打,他们完全可以把我堵在校园深处的哪个犄角旮旯里头秘密拷打嘛!我在离开四年以后终于领略到“六号坑”野蛮的一面了,被当年和我一起捡垃圾的伙伴们好一顿群殴痛打,我在那一段寄养生涯中所培养起来的对于“底层”的情感开始动摇了。
  既然在理智上承认自己是该打的,我也就没有想着去“复仇”。但压根儿就想不到的是:机会却偏偏自己会送上门来——那时候,我感觉自己当年在“六号坑”结下的这段孽缘——这些坏孩子正和我心中犹如凶神恶煞一般的班主任在无意之中达成了某种默契,非要将我改变不可似的!令我在孤立无援中想避都避不开啊!
  

中国往事 第六章1975(9)
那天下午天是阴的(我感觉苏老师来后阴天就多了起来),在两节课的课间,我们在本年级所在的那一排平房教室前的空地上玩耍,我正跟几个男生玩“骑驴”呢,马天翔忽然跑到我的面前说:“卢……卢福根……一下课就钻到防空洞里头去了,到现在还没出来!”我就跟着他来到了教室前的防空洞,有一面挺陡的土坡直通向它那低矮的洞口,矮得只能够爬着进去,洞里黑漆漆的挺吓人!生长在农村的卢福根是个胆大的孩子,他的胆子甚至是过大了,这个早已被废弃掉的防空洞不是没人想下去看看(我就曾有过这样的冲动),可是老师——不是苏老师,是三班的那个男老师(年级组长)对着全年级说过:不许下去!里面极其危险,随时都有塌方的可能的。他这么一说,也就没有孩子敢下了,但却激起了卢福根天生的冒险欲,现在他终于逮着一个空子下去了。我和马天翔蹲在土坡上叫着:“卢福根!”、“卢—福—根”、“卢——福——根”……便将四周玩耍的同学几乎全都吸引过来了,各班的都有,将此处团团围住……
  在我俩一连叫了不下十声以后,那黑漆漆的洞口处方才出现了一个小圆脑袋——满脸是土,厚厚地将其五官完全盖住,已经认不出那是卢福根了,他一张嘴——嘴成黑洞,就像那防空洞的洞口——朝着上面嘿嘿一笑,说:“里……里面已经塌严实了,爬不出去。”由于这面土坡上十分干燥还有沙子,他在爬上来时便遇到了困难:两次未爬到中间,就倒滑下去了。我慢慢出溜到了土坡的中间,试图伸手将他拉上来——就在我快要够着他的手时,我的屁股上却被谁从后面狠狠地踹了一脚,整个人猛扑着朝着卢福根砸去,在与之接触的瞬间,我的牙还重重地磕在了他的小圆脑袋上,磕得生疼,两个人一起摔在洞口处!
  “贼你妈……翔翔……”我嘴里不由自主地骂道——想必这是蹲在我身后的马天翔一不小心脚下打滑出溜到我身上造成的。
  可是,紧接着我却听到了从土坡上面传出的一串恶毒的笑声,并且在抬头一眼之间便看清了我的“仇人”孬蛋正坐在跟马天翔并排的一个位置上,脸上挂着丑陋的笑容……那么刚才发生了什么?我不猜都明白了。
  真是旧仇未报又添新恨!看来他是不想放过我了!
  此时此刻,我已经“出离愤怒”了,这愤怒令我一气呵成地做出了一连串令围观者眼花缭乱的动作:我也回敬了他一个一跃而起——其结果是一把便将他拉了下来;我也回敬了他一个伸脚猛踹,朝死里踹——直到那张野蛮而嚣张的脸上挂了花,全是血!
  卢福根也不失时机地朝着孬蛋的身上跺了两脚……
  他满脸是血的原因是因为鼻子破了,鼻血多多……
  当他在以手挡脸动作中发现自己出了那么多的血时,这位小流氓无产者的并不坚定的革命意志开始动摇了,躺在地上央求我说:“索索……别打了……别打了……”——他这一叫,我竟心软了,我在一瞬间里,心中竟然涌起一丝丝温暖潮湿的感动:四年了,他还能够记住我的名字——还能记住这个已被学校废掉的小名!
  我也回报似的叫起了他的名字:“孬蛋,贼你妈!你服不服?”
  他还算有种,犹豫了好半天才说:“……服!”
  我又大声命令道(为了让上面的人全都能听到):“孬蛋,叫爷!”
  他也还算有种,在犹豫了更久之后才勉勉强强地叫出声来:“……爷!”
  这一场从天而降酣畅淋漓的“复仇之战”的最终结果是:我当了一个学期的班长之职被撸掉了。还被勒令在全年级面前在早操结束以后的那个时间做检查。那份由我念出来的检讨书由我的“干妈”——邢阿姨帮我写的,苏老师评价说:“检讨得还算深刻”——废话!一个文革前最后一届中文专业的大学毕业生并在单位办公室做秘书的,写出的检讨能不“深刻”吗?干妈虽然帮我写了,但对我所犯下的上述“错误”还是感到十分惊讶并且不能接受,很显然:她是讨厌暴力的。“干爸”则毫不含糊地称赞我说:“打得好!男孩就该有个男孩样儿!男孩小时候不会打架,长大以后也不会有大出息!”当即又遭到“干妈”的一通数落。在我做检讨的场合中,卢福根也遭到了点名批评,罪名是“违犯校纪校规,私自潜入防空洞”。
  

中国往事 第六章1975(10)
这一架真是打得太痛快了!
  当时当地拳脚上的那份快感自不必说,它所带给我的一腔恶气大吐的感觉让我心甘情愿满不在乎地承担了后来的那一切。这一架把我打成了老师眼中的“坏学生”,反而让我感到了解脱和自由!我可以按照我的本意来做我自己了!
  在此期间,也只有一件事让我遭受到了一小点精神刺激:“复仇之战”上演后的第二天上午,我们正在教室上课时听到外面有人嚷嚷,是一个操着河南口音的中年妇女的声音,尖利刺耳,苏老师停止讲课,走出教室去看了——原来是孬蛋他妈跑到学校里来了,坚决要求校方对我进行从严从重的处理,我始终没有看见当年老能见着的她——今天的她只作为一个难听的河南腔存在于教室的窗外,在对苏老师(肯定还有三班的那个男老师)哭诉着:
  “老师啊!你们可得给我做主啊!这娃儿真是太坏了呀!看把俺娃儿打成啥样儿了?!他小的时候俺娃儿还老把他领到家里来玩,我还给过他馍馍吃,这真是恩将仇报呀!那娃儿天生就是一个坏种!没娘,他娘在他可小时候就死球子了!被俺那坑里头一个老婊子带着——那个老婊子解放前可是在粉巷挂牌当过妓女的,后来给国民党一个反动军官做小,这才从了良,你们说:这娃儿从小跟着她能学到啥好?不瞒你们说,不是俺觉悟低讲迷信:这娃儿还是个灾星,跟谁谁死!自打他生下来,他妈死了,他爷他奶都死了,最后,把这个老婊子也给克死了……”
  那天上午的那一节课,窗外这个可怕的声音一直持续着,教室里头一片安静——这说明所有的同学都在仔细谛听:我的出生、我的身世、我的过去、我的罪孽……在那漫长的时刻里,我的脸热一阵冷一阵的,肯定也是红一阵白一阵的,平生头一次体会到了想找一个地缝钻进去的想法——干脆就让我像卢福根那样钻到那个快要塌掉的防空洞里不出来算了!
  我是一个灾星——这个巨大的阴影投进了我的内心!
  大约一周以后,这件事情似乎已经过去了,这天下午放学,当我们班排着队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因为个子最小而排在队伍最前头的冯红军(就是小猴子)突然逆着队伍钻到我的面前,一把抓住我的手,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索……索索,他……他们……在那儿!”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前一看:孬蛋等“六号坑五虎将”正在街对面的马路牙子上一字排开地坐着呢!
  “他……他们……肯定在等你!”冯红军说,“你……你赶快跑!”
  按照学校的要求,各班放学的队伍整齐走出校门口便可以解散了,我们二班的同学全都是朝东走的,因为都是来自东边的机关、大厂、医院、部队及科研单位的子弟——大多数都是国家干部和知识分子的孩子,从表面上看也有一个共同的特征:我们都是讲普通话的,穿戴整齐,和另外三个班的八仙庵一带的市民子弟形成了较为鲜明的对照。我跟着这些孩子,沿着马路朝东走去,冯红军催我“跑”,可我做不到……
  “他……他们……在街对面……跟着呢!”冯红军说,像个电视直播的播音员。
  我朝马路对面瞅了一眼:那“五虎将”早就从马路牙子上站起来了,确实是在跟着我,每个人的眼睛都跟狼眼似的盯着我呢!我试着站定了一下,装作系鞋带的样子,他们也就停住了脚步;我加快,他们也加快;我开始不停地加快,速度提高到跟“跑”也差不多了,他们就一路小跑起来……
  我突然提速的原因已经与起初的试探无关,那是看到转眼之间这条街已经快要走完,一拐弯离我们单位大院也就一二百米远——这里已经是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