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狼外婆”发出了一声长叹……
这个雨夜似梦非梦的记忆留在了我五岁的大脑里,伴随着成长慢慢拥有了破解它的能力——等到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在那个雨夜所经历的并非是一场童话般的梦境,那是活生生的最冰冷最残酷最丑陋的现实在我身边发生了……
第二天早起,梦境中的“海盗”不见了——就好像昨天晚上他的从天而降也是我“梦”见的部分。常红却赖在床上,没有起来,常奶奶有点无可奈何地问道:“你不去上学了?”她抽噎着回答说:“不去……我还上什么学啊?!我哪儿还有脸去上学啊?!” 常奶奶将比往常丰盛的早饭(因为有罐头啊)摆上了桌,再叫常红起来,她也还是不起。我跟常奶奶面对面地坐着正吃早饭时,她却忽然披头散发衣不蔽体地坐了起来,对常奶奶冷言冷语道:“你去给我亲妈打电话,让她快来接我,我不在你这儿住了,从今天开始,咱俩什么关系都没有了……”说完,将头伏在枕头上,又哭了起来……
这个白天雨停了,我跑出去玩,在泥潭里寻找着一丁点儿玩的乐趣。
午饭时,常红还是不起床,不吃饭,只坐起来过一次,质问常奶奶:“给我妈打过电话没有?”常奶奶战战兢兢地回答说:“吃完饭就去邮局打。”
到了晚饭,常红还是不起床,又坐起来问:“给我妈打电话没有?!”“打了,她说明天过来接你。”常奶奶回答说(估计这不是真的)。“你别糊弄我!明天她要是不来我就自己回去,没钱坐车我就走着回去,反正我也认得路。”常红这么说着,似乎也想通了,自己就起来了,但是不吃饭,在经过一番漫长的梳洗之后,又对常奶奶下命令道:“把索索家的钥匙给我,晚上我过去住,我以后再也不在你这儿睡了,你让流氓畜生都进来住吧!”说着便哽咽了。常奶奶默默地流泪了,她一边用青筋暴露的干枯的手背抹了一下眼角的泪水,一边用另一只手取了针线篮中的钥匙给她,还对我说:“索索,今天晚上你就陪着小姨到你家去睡吧。”
在我们临去之前,常奶奶还煎了两个鸡蛋夹在两个馒头里,放在一个饭盒中,让我带着,说是小姨一天没吃饭,等她饿了给她吃。天快黑的时候,她将我俩送到“六号坑”的口上,还想继续朝前送却被常红呵止住了:“你别跟着我!”“闺女啊!你是不知道我给你定下了多好一门亲事啊!咱可是攀上了人家的高枝了呀!”在暮色中,常奶奶的声音是那么枯涩、微弱,被一阵秋风吹散……
我和常红一到我家,我就将两间屋子里的所有灯全都搞亮了,电所带来的光明让习惯于在常奶奶家的油灯下做作业的常红的心情明显好了些,她是头一次到我家来,对四周的陈设感到新鲜,外屋里屋转了一圈之后,她告诉我说:我家很像她原来的——也就是明天要回的亲生父母家,她还说起她爸是中学老师、母亲是小学校长,家里有“四朵金花”,她是老大,父母才忍心让她给别人做女儿……她跟我说:“我们自己的家都这么好,为什么要住在她家?跟她过穷日子?”最后,她的兴趣停留在了半截柜上的一台老式收音机上,打开,调频,听新闻和音乐,听了一阵子广播,她的心情似乎更好了,问我带来的饭盒呢,于是就吃了一个馒头夹鸡蛋,让我吃另一个,我虽然在晚饭时已经吃饱,但我那橡皮肚子似乎随时都可以再吃,就吃了。由于吃得过饱,我就开始犯困,穿着衣服歪在床上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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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往事 第二章1971(16)
迷迷糊糊地听见她还是在听收音机——收音机正在播送省上下达的防汛救灾的通知,说是本省南部已经发了大水,关中地区也正在面临水灾的威胁,今晚将有一场特大暴雨……后来,收音机的声音没有了,她似乎是去了门外的水管上接了一盆水,在外屋洗洗涮涮了好一阵子,然后插上门,关好灯,进到里屋帮我脱鞋脱衣服,让我在床上躺好,她先关了里屋的灯,然后脱了衣服睡在我的旁边……
黑暗之中,我感到有一股扑鼻的香气笼罩了我!让我一下子清醒了……
“索索,你还想……摸小姨的奶奶不了?小姨现在已经……不干净了,也不金贵了,想摸你就来摸吧。”
“我……不摸。”
“索索好孩子,你一定要学好,将来长大了,一定不会欺负女孩家!”
“小姨,明……明天你别走,你走了……我害怕……”
“小姨肯定是要走的,干脆这样吧——你跟小姨到小姨家去吧,等你爸从野外回来了,你再回到这儿来,小姨家人多,可热闹可好玩了……”
“好,我就是舍不得孬蛋他们……”
说话之时,外面已是狂风大作,很大的雨点密密麻麻地砸在窗玻璃上……我感到有些恐惧,本能地朝着常红的怀里钻,她也将我搂得紧紧的,满身奇异的香气令我窒息……
第二天早上,常红先醒来,用手拍打了一下我的手说:“小坏蛋,还是爱乱摸!”——我这才不好意思地发现我的手是抓在她胸前的,隔着一件圆领无袖的花布内衣,抓在她那馒头状的小奶上,她这一打我便马上缩回手来,我现在知道这是不对的了!
“还记得昨晚小姨对你说过的话吗?”
“什么话?”
“跟小姨上小姨家去呀!”
“记得……”
“那现在咱俩快起床,回‘六号坑’去等着,等我亲妈来接咱们,她一来,咱就走!”
“我还想去跟孬蛋他们说一声……”
“好嘛,那你就快点起床!”
我们起床后,常红动作麻利地铺好床,我俩就走出门去了。外面有一种可怕的静,是因为下过一夜的暴雨终于停了的缘故,穿过积水遍地的家属院,我们回到了烂泥潭般的“六号坑”,在经历过昨晚之后,那里已经变得满目荒凉,在泥潭中艰难跋涉,走近常奶家时,发现那里已经围聚着很多人,有人从远处看见我俩过来了,有位大妈——是孬蛋他妈连蹦带跳地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常红,用满是泥巴的脏手抚摸着她那张白皙而俊俏的脸蛋:
“你俩……这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索索家,我们去索索家睡的……”
“这就好!这就好!两个娃儿平安无事就好!”
“怎么啦?大妈,出啥事儿了?”
“昨晚上下大暴雨,你们家……给塌了,你妈给砸在里头了……”
常红疯了似的一头扎进人丛——等我也从这人丛之中钻出来,来到这一片房屋倒塌所造就的废墟面前时,看到的是直挺挺躺在泥地上的满身是泥的常奶奶,鼻口间还残留着那么一点微红的血迹(全身上下也只有这一点是有颜色的),她躺在那里,看起来那么小巧,常红扑倒在她的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妈!妈!你怎么啦?!你怎么啦?!你别死啊!我不走了……”
我这才注意到:常奶家的那间土坯房子,还有侧面那间临时搭建的小厨房都已完全塌了,而隔壁“垃圾爷”的房子却只塌了紧挨着这边的一半,“垃圾爷”人也在,也已经变成了一个泥人儿,此刻正跪在常奶奶的尸体前,喃喃自语地念叨着:
“拗啊!你这死老婆子就是个拗,俺跟你唠叨过多少年了,说这老房子该修修了,该修修了,怎么着也得加固一下,你就是不听,死抠住那点钱不撒手,一个子儿都不愿花,你这死老婆子唉!你这辈子谁的话都听,就是从来不听俺的话,一句都听不进去……”
中国往事 第二章1971(17)
听围观者在四周议论:在后半夜,正是隔壁的“垃圾爷”听得一声闷响,发现房塌之后在废墟之中将常奶奶挖出来的,但是已经晚了,常奶奶已经没了气,基本上可以判定:她是在房屋下塌的第一时间就被从天而降的屋顶给砸死的……当时,“垃圾爷”自然以为常红和我也睡在屋里,便徒手继续刨挖,直到天亮,十根手指都被挖秃了,到现在还在滴血……
“索索,娃儿,过来!你别戳在那哈儿跟个没事人似的,来,给你奶跪下!虽说她没带你几天,还老是舍不得给你肉吃,可她也算是你奶呀……”“垃圾爷”伸出他那滴血的手向我招了招,我就乖乖地走了过去,跪在他的旁边,听他对着常奶奶的尸体说话,“老婆子,你这个苦命人儿,到了到了也算儿孙满堂啦,闺女、孙子都在这儿,都来送你啦,你就放宽心上路吧!”
我跪在那里,双膝冰凉,我被我也身在其中的这幕情景深深地震撼:这可真像是一组活的大型的泥塑啊!
救护车终于到了,从车上下来的白大褂们所能做的也只是将常奶奶的尸体抬走,在尸体被抬上车子的一刻,跪在地上的“垃圾爷”的那尊泥塑忽然一头栽倒在地,也被抬上了车,送到医院去了……
由于都知道常奶奶生前跟四妞的瞎奶奶的亲密关系,我和常红便被“六号坑”的人送到了家属院的四妞家,到了下午,常红的亲生父母到了——他们在昨天并没有接到常奶奶的电话而是在今天接到了“六号坑”人打的报丧电话后才赶过来的,他们将常红接走了,也帮忙料理了常奶奶的后事……
“垃圾爷”死在医院的消息是在第二天传回来的,当时四妞的瞎奶奶发出了一声长叹:“唉!这老汉是被我妹子的魂儿给叫走了!”她也跟来人讲起了他俩这一辈子的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恩怨怨的关系:“垃圾爷”年轻时追求过常奶奶的,常奶奶却看上了一个模样周正身强力壮的拉板车的,并嫁给了他,谁知那人命短,在一起没过十年就去世了,于是“垃圾爷”又有了机会,但他却犹豫了——这时他已经知道常奶奶是生不了孩子的,还知道了她解放前是个干嘛的,就不想娶她了,只想在饥渴之时揩把油,一边还寻思着找上那么一个“会下崽的”。常奶奶看穿了他的这点儿心思,就守身如玉,坚决不与之苟且,这恩怨便结下了,一晃又是十年过去,两人也都老了……“我这妹子年轻时长得那个人才啊!那时候我可不瞎,看得真真哩,就记着她那个叫人心疼的俊俏模样,她来‘六号坑’的时候都过三十啦,再年轻点还不知是啥水灵灵的好样子,听说,在给那个快要解放跑到台湾去的国民党团长做小以前,是在粉巷里头混饭吃的,听说还是挂头牌的,在那一片可有名哩……”
四妞的瞎奶奶对来人说——她等于是说出了常奶奶的隐秘身世,但当时的我自是听不明白的,很久以后,在高中的语文课上学习艾青名诗《大堰河,我的保姆》时,我才恍然大悟并百感交集地想到:我的保姆原来是个老妓女啊!
我在四妞家一直住到父亲回来。
冬天到了,我又过了一段父亲在家的日子。跟刚开始的时候调了一个个儿:回到家属院之后,我白天还是跑回到“六号坑”去跟孬蛋他们玩儿,也还会到垃圾站去捡垃圾然后运到废品店去换一点小钱回来,父亲发现后并没有对我横加指责和干涉,只是红了眼圈,叹了口气:“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
中国往事 第三章1972(1)
春节到了,大年初二走亲戚,父亲提了些从野外带回来的山货带着我去给军工城的舅爷舅婆拜年,主要是感谢他们曾专程来常奶奶家看望过我一次,还给我买了两身衣服。没想到的是:此去拜年竟在无意之中给我找到了一个新的寄居之地——舅婆是个热心肠,也是个在家里做惯了主遇事就爱替人做主的人,她当着我的面一点都不客气地对着父亲历数在去年夏天的那次探望中从我身上发现的种种不良现象:跟小流氓混在一起、捡垃圾、爬电线杆、吃无吃相(吃饭时爱吧嗒嘴)、说脏话(包括说河南话)……将之归结为恶劣环境对我造成的不良影响,并严正指出:“子不教,父之过。你这么不管不教的,他那在九泉之下的娘——我们那可怜的短命的外甥女怎么放心得下呀?!你们俩恩爱一场可就这一个孩子啊!”父亲面红耳赤自我检讨说:主要是自己本职工作老出野外的特殊性搞得老是不能守在孩子身边造成的。在这件事上,父亲自己没主意,又遇上了一个永远有主意的人,于是,一个新的养育我的方案便在舅婆的口中出台了:“你就把索索交给我们吧!我们来教育!”当晚,父亲吃完晚饭离开时,我就被留下了,当时说的是让我先住几天,适应适应,等到年后父亲又要去野外时再做最后的决定——结果,也只能这么决定了,因为父亲自己也拿不出第二套可供选择的方案(他曾动过让我重返“红色摇篮”保育院的脑筋)。
我就这么来到了军工城——对我来说,这又是一个十分陌生的世界。它是由四个分别叫做“长江”、“黄河”、“秦岭”、“华山”的大型军工厂以及职工福利区连成一片所形成的一座新城,距西安有上百里远,是西安附近最先形成的一个卫星城。舅爷舅婆都是在其中最远的那个“秦岭机械厂”工作的,舅爷是建国之初就从上海迁来这里的建厂###,现在厂里担任总工程师。虽说前几年“文革”闹得最凶时也曾受到过一点冲击,但随着局势渐趋平稳(毕竟是军工企业嘛),他又变得重要起来,每天上下班时都有专车接送。舅婆在厂里干得也不错,是共产党员、人事科长,当年她跟随新婚不久的丈夫从上海迁来这里时,还是一名普通的女工,她是从连年劳动模范这条路上一步步干上去后被提拔为干部的。他们的家就安在“秦岭机械厂”一片很大的家属区的一幢楼里,那楼是五十年代建的苏式楼房,家中有着一儿一女:儿子去年初中毕业就跑到“三线”修铁路去了,女儿尚在读初中,所以,当我来到他们家的时候,没有见到那个我该称做“舅舅”的儿子,而只见到了他们的女儿——他们让我把她叫“娘娘”(上海人的叫法:也就是“姨姨”的意思吧),我就这么叫了。
初来乍到,让我心甘情愿留下来的一个原因是:这位并不漂亮但却十分洋气(我是拿常红做对比的)的“娘娘”利用寒假在家的时间带我去逛了一次“军工城”——住在西安城里的人将这一大片统称为“军工城”,而这里的人自己所说的“军工城”却指的是四厂交汇处所形成的那一片很热闹的商业区,她领我去了那里,先是逛了一个大得让人眼花缭乱的百货商城,在坐落其中的新华书店里给我买了两本小人书,然后到隔壁一家叫做“军工城工人文化宫”的电影院里看了一场电影:是阿尔巴尼亚拍的《地下游击队》——那可真是一部好看的电影啊!
“我代表祖国和人民判处你死刑!”——这是我们那一代的孩子打小就会说的一句话(多用于相互之间玩打仗的时候),这正是这部电影中的一句台词,是一名地下游击队员在地拉那街头暗杀一位叛徒时所说的话,然后“啪啪”两枪,放了就跑……
真是太过瘾了!
我生活的某一部分正在经历着翻天覆地的改变:每天起床之后(通常是舅爷舅婆上班走了我才起床),我在“娘娘”的要求和监督之下,除了洗脸,还须刷牙,从镜子里看,我那从来不刷的小黄牙还真给刷白了。然后开始吃早点:通常是一杯热牛奶或一杯麦乳精、一个面包或一块蛋糕——在常奶家,点心是绝对的奢侈品(所以她才背着我偷着买给常红吃),在这里却是被当做每天的早点的,而饼干桶里的饼干也是可以随便打开取来吃的,断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