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活不了,”埃蒂哽着声音说,“你也别想再去梅西公司偷东西,再也别想去那儿找乐子了,黛塔。他会知道的,到头来谁都没戏。”
“闭嘴,”黛塔说……几乎是在哼哼唧唧。“你只有闭嘴。留着你那念头跟那家伙说吧。能让你尝尝的是再来一道绳套。”
6
你睡着那工夫我一直在忙乎,她这么说的,一阵恶心使他悚然惊觉,埃蒂这才明白她忙乎的是什么。这绳子做了三个连在一起可以扯动的活结,第一个趁他熟睡时套在他脖子上了。第二个把他的手捆到背后。这会儿她从旁边恶狠狠地推搡着他,要他把脚踝扳到屁股那儿。他明白这姿势意味着什么。她从裙子里伸出罗兰的一把左轮枪戳着埃蒂的太阳穴。
“你不这样做我就得那样做了,灰肉棒,”她还用那种哼哼唧唧的声音说话。“如果我一下手,你就死定了。我不妨往你脑袋上扬些沙子,用头发盖住你脑袋上的枪眼。他还以为你在睡大觉呐!”她又嘎嘎地笑了。
埃蒂把脚扳上来,她手疾眼快地用第三个绳套拴住他的脚踝。
“捆上,尽量捆得像草场上的牲畜一样。”
这形容真够绝的,埃蒂想。如果他嫌这姿势不舒服想把脚往下伸伸,势必把拴在脚踝上的绳子抽得更紧。这一来又把脚踝和手腕之间的绳子抽紧了,而后就抽紧了他手腕和脖子上的绳套……
她拖着他,生拉硬拽地朝海滩拖去。
“嗨,干嘛——”
他刚想往后挣扎一下,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抽紧了——包括呼吸。他只好尽量不去挣扎,由她拖着走(把脚弄上去,别忘了,屁眼,你想把脚放下就得把自己勒死),由她拖过粗粝不平的地面。一块尖利的石头划破他的脸颊,一股热乎乎的血流淌出来。她大口喘着粗气。层层卷起的浪花冲刷着岩石洞穴,这声音越来越响了。
要淹死我?甜蜜的基督啊,她想做的就是这个?
不是,当然不是。他想起,其实在拖过蜿蜒的潮汐线之前他就明白她想怎么着了,那阵子他的脸就像耙地似的耙过那片海草缠绕的地方,不用等他见到海盐渍烂的东西像溺毙的水手的手指一般冰凉,他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想起亨利曾经有一次说过,有时他们会射中我们这帮人里边的一个,一个美国人,我是说——他们知道一个越南士兵是没用的,因为任何越南佬陷在丛林里我们都不会搭理的。除非是刚从国内来的新兵蛋子。他们会在他肚子上打个洞,让他哭天喊地地叫唤,这一来就得派人去救他。他们的救援行动一直折腾到那家伙死掉为止。你知道他们管那个人叫什么吗,埃蒂?
埃蒂摇摇头,被他说的这番情形吓得浑身发冷。
他们管他叫甜饵,亨利说过。一道甜品,用来引诱苍蝇,甚至能引来一头熊。
这就是黛塔的算计:用他来做甜饵。
她把他拖到潮汐线七英尺以下的地方,一句话不说就丢下他,让他面朝大海呆在那儿。枪侠从门道里看见时,潮水还没有涨上来淹没他——枪侠可能正是落潮时分看到他的,潮水再涨上来可能是六小时以后。远在那之前……
埃蒂眼睛朝上翻了翻,看见太阳把金色的光线洒向海面。这是几点呢?四点?差不多。太阳落山时大约七点。
他担心潮水上涨之前那漫长的夜幕。
天黑下来,那些螯虾们就会钻出水面;它们将询问着爬向海滩,而他被捆绑着无助地躺在那儿,它们会把他撕成碎片。
7
这段时间对埃蒂·迪恩来说简直没完没了。时间这概念本身成了一个笑柄。他甚至连恐惧也顾不上了——管它天黑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腿上一阵阵难熬的颤痛持续不断,到头来痛感令他发出了不可忍的尖叫。倘若他想放松一下肌肉,所有那些活结都将一下子抽紧,脖子上的绳套已经勒得他要死要活,他只能竭力把脚踝往上拉高,以减轻勒住脖子的那股劲儿,能让自己稍稍吸口气儿。他觉得自己可能挺不到晚上了。到那会儿他恐怕已经再也不能把腿往后提上去了。
第三章 罗兰得手
1
现在杰克·莫特知道枪侠在他身上。如果他是另外一个——比方说埃蒂·迪恩或奥黛塔·沃克——罗兰也许会跟他随便聊几句,以缓解他惊愕之下的困惑——那是必然,因为突然发现他的自我里粗鲁地挤入了一个搭乘者,而且这人的脑子还在驱动他的整个生命。
但莫特是个恶魔——没准比黛塔·沃克还要坏——枪侠压根儿不想跟他多费口舌。他能听到那男人的叫唤——你是谁?我这是怎么回事?——但罗兰根本不去理会他。枪侠现在集中考虑自己迫在眉睫的几桩事,他使用这男人时一点内疚也没有。叫唤变成了恐惧的嘶喊。枪侠还是不搭理他。
这男人的大脑凹槽仅让他当作地图册和百科全书的合成物来使用。莫特所有的信息都是罗兰需要的。他的计划是粗线条的,但粗线条通常会比缜密的思路更管用。当计划实施起来时,世间没有什么造物能比得上罗兰和莫特这样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了。
当你只是做一个粗略的计划时,就有很大的空间容你即兴发挥。一个稍纵即逝的征兆就能激发一个即兴的行动,这一直是罗兰的强项。
2
一同走进电梯的是一个肥胖男人,眼睛上架着玻璃镜片似的东西,就像五分钟前那个脑袋探进莫特办公室的秃头男人一样。(在埃蒂的世界里似乎许多人都戴这个,他的莫特百科全书把这玩意儿称作“眼镜”。)他瞄了一眼杰克·莫特拎着的手提箱,便对莫特说。
“去看多夫曼,杰克?”
枪侠什么也没说。
“如果你以为能说服他不要转租,我得告诉你那是浪费时间。”这胖男人说着,随即朝一个急步退后的同事眨一下眼睛。小厢室的门关上了,突然他们下降了。
他梳理着莫特的意识,不去理会他歇斯底里的抵拒,发现这种下降没事,并非失控。
“如果我这话说得不着边际,对不起,”胖男人说。枪侠想:这人也有点吃不消了。“你处理这种麻烦事儿比公司里任何人都拿手,我是这么想的。”
枪侠一声不吭。他只是等着走出这个下降的小棺材。
“我也是这么跟人说的,”胖男人还一个劲儿地唠叨着,“喏,昨天中午我还跟——”
杰克·莫特脑袋转了过来,从金丝眼镜后面瞪了他一眼,这会儿看来杰克那双蓝眼睛似乎都有点走形了。“闭嘴。”枪侠冷冷地说。
胖子马上变了脸色,冷不丁地朝后退了两步。他鼓鼓的臀部贴在后面的仿木护板上,这时移动着的小棺材突然停住。门打开了,枪侠“穿”着杰克·莫特这具皮囊像是穿了一身过于紧仄的套装,动作呆滞地走了出去,干脆没朝后边瞧一眼。胖男人手指按在电梯的开门按钮上,一直呆在里边,直到莫特从眼前消失。总这样绷着也该放松一下了,胖男人想,但这次恐怕非常严重。可能是崩溃了。
胖男人想道,得让杰克·莫特去某处休养地呆一阵才是,这倒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枪侠对他这想法一点都不会奇怪。
3
穿过一个回音嗡嗡的厅室,他的“莫特百科全书”告诉他这叫大堂,通常而言,是这摩天大楼里的办公人员进进出出的通道,见到街上明亮的阳光(“莫特百科全书”说这条街有两个名字,一谓第六大街,一谓美国大街),罗兰的宿主一声尖叫停住了脚步。莫特的惊厥并非一命呜呼;倘若莫特死了,枪侠凭着敏锐的直觉当即就能感觉到,那么他们的命运就可能永远被放逐到超越任何物质世界的虚无中去了。不是死亡——是晕倒。由于过度恐惧过度惊骇而晕厥,正如罗兰进入这男人的意识时发现他那些秘密时也惊讶不已一样,这就是频繁交互中的命运巧合。
他很高兴莫特晕过去了。这家伙不省人事没关系,只要不影响罗兰读取他的知识和记忆就行——还真的没影响——很高兴他这就歇菜了。
这黄色轿车是一种公共交通工具,被称作“储珠车”或是“凯巴”什么的,要不就是叫“海克斯”①『注:“储珠车”(Tack…Sees)、“凯巴”(Cabs)、“海克斯”(Hax),都是罗兰对英文出租汽车一词不正确的拼读。』。掌控这些出租车的是帮派,“莫特百科全书”告诉他,是两拨人:墨西哥人和犹太佬,要拦一辆车,你得像小学生在课堂上那样举起手来。
罗兰举起手,有几辆“储珠车”显然是空车,而司机从他身边驶过却没停下,他看见那上面有个写着下班的标识牌。因为是大写字母,枪侠就不需要借助莫特了。他等了一会儿,再次举起手。这辆“储珠车”在路边停下了,枪侠坐进了后座。他闻到了陈年的烟味,还有经久不散的甜腻腻的气息和香水味儿。这气味闻着像是他那个世界里的马车。
“去哪儿,哥们?”司机问道——罗兰吃不准这是哪种车,墨西哥人的还是犹太佬的,他也不打算问个明白。在这个世界里这也许很失礼。
“我不太清楚。”罗兰说。
“这可不是什么交心治疗小组②『注:交心治疗小组(encounter group)一种精神病集体疗法,鼓励患者与他人进行交流并自由表现情绪。』,哥们,时间就是金钱呐。”
叫他把旗子放下③『注:美国的出租车招徕乘客时竖起旗形标识牌,把旗子放下意即开始计价。』,“莫特百科全书”告诉他。
“把旗子放下吧。”罗兰说。
“这要开始计价的。”司机回答。
告诉他你会多付他五元钱小费,“莫特百科全书”指导他。
“我会多付你五元小费。”罗兰说。
“让我瞧瞧,”司机回答。“钱到手才算数,吹牛可不行。”
跟他说如果不想要钱就操他自己,“莫特百科全书”马上教他。
“你是想要钱,还是想操你自己?”罗兰用阴冷的口气问。
司机两眼害怕地朝后视镜瞥一下,不敢再说什么了。
罗兰这回向杰克·莫特咨询了一大堆丰富的知识。司机又飞快地朝后视镜瞄一眼,在十五秒钟时间里,这乘客就那样坐着,脑袋微微垂下,左手捂在额头上,好像得了偏头痛。司机打定主意要这家伙出去,否则就报警,可这当儿乘客抬头和颜悦色地说,“请你送我到第七大道和第四十九大街。这趟车程我会在你表上计价之外再添十美元,不关你出租公司的事儿。”
一个古怪的家伙,这出租车司机(一个佛蒙特来的英格兰新教徒后裔,一心想打入演艺界的小子)心想,不过,也许是个挺有钱的怪人。他发动起车子。“我们这就去那儿,伙计。”他说着便驶入车流,心里想着,越快越好。
4
即兴。是这个词。
枪侠从出租车里下来时,看见一辆蓝白相间的车子泊在那排房子前,他把车上警察这字样读做了警杀——这当儿没去查莫特的知识仓储。两个枪侠坐在车里,喝着什么——咖啡,好像是——盛在白纸似的玻璃杯里。是枪侠吗,没错——可是看上去他们的体形都偏胖而且肌肉松弛。
他摸到莫特的皮包,(只是这个皮包也太小了,好像不是个真正的皮包;一个真正的皮包几乎大得像一个背囊,可以装入男人所有的东西——如果他没有带太多的东西上路,)给了出租司机一张数字为二十的纸币。司机飞快地开走了。这一趟他算赚发了,但这乘客如此古怪,司机觉得自己每一分钱都赚得不易。
枪侠看着商店门口的提示。
克莱门茨枪械及运动商品,那上面写着。军火弹药,捕鱼索具。官方证照。
枪侠不是每一个词都认得,但朝窗子里一看,就知道来对地方了,莫特带着他找到要找的柜台。那儿陈列着一些护腕、徽章什么的……还有枪,多半是步枪,却有挺棒的手枪。这些枪都被拴在一起,当然这没关系。
他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如果——他看见那玩意儿了。
罗兰咨询杰克·莫特的意识,足足超过了一分钟——这精明诡诈的脑瓜足够配合他的任何意图。
5
一个穿蓝白西装的警察用胳膊肘捅了捅另一个。“瞧那儿,”他说,“一个多严肃的性价比购物者。”
他的同伴笑了。“噢,上帝,”他用一种女里女气的声音说。那戴着金边眼镜、身穿公司套装的男人研究过橱窗内的陈列品后走到里面去了。“我想他是打算买副性趣手铐吧。”
第一个警察陡然大笑起来,却被满嘴热乎乎的咖啡呛住,一口喷回聚苯乙烯塑料杯里。
6
一个店员几乎马上就迎上来,问他想买什么。
“我想知道……”这个穿一身老派的蓝套装的人回答,“你们有没有一种纸……”他停顿一下,显然在深思,然后抬头看着他。“一种图表,我是说,标示左轮枪子弹的图表。”
“你是说口径图表?”这店员问。
顾客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是的,我兄弟有一把左轮枪。我拿它射击过,那已经好多年了。我想要是看到子弹我会知道多大口径。”
“噢,那敢情没错,”店员回答,“可是也很难说。那是点二二,还是点三八?还是——”
“你把图表给我看,我就知道了。”罗兰说。
“请稍等。”店员疑惑地打量一眼这个身着蓝套装的男人,然后耸耸肩。操,心想顾客总是对的,虽说他自己也闹不明白……如果他付钱,那就是对的。有钱才算,吹牛不算。“我拿《射手圣经》给你看。也许你应该看看那个。”
“好。”他笑了。《射手圣经》。这书名倒真有派头。
这人在柜台下面翻找了一阵,拿出一本翻得很旧的书,这跟枪侠看过的那本一般厚——这家伙捧在手里好像是捧着一堆石头。
他拿到柜台上打开,转向枪侠。“看一下吧。这么说多年以来,你一直都在瞎打瞎撞地放枪?”他看上去愣了一下,接着又堆出一脸笑容。“请原谅我的双关语。”①『注:他说的“放枪”(shoot)也有下流的意味。』
罗兰没听见他说什么,俯身趴在那书上,研究着那些看上去极为真实的图片,“莫特百科全书”把这些仿真度极高的图片叫做“找片”。
他慢慢地翻着书。不是……不是……不是……
他几乎快要失望了。然而,就这工夫他蓦然抬头,兴奋不已地看着那店员,弄得对方都有点怕了。
“这个!”他说。“这个!就是这个!”
他点着的这张照片是温彻斯特“点四五”手枪子弹。其实这并不是他的那把枪的子弹,因为如今再也没有人工拆卸的枪了,但他不必询问什么数据(对他来说数据也许不代表什么)就认定这种子弹可以从他的枪膛里击发。
“噢,好吧,我看你已找到你要的东西了,”店员说,“可你也不必激动成这样儿,伙计。我是说,不过是子弹嘛。”
“你们有这货?”
“当然。你想要几盒?”
“一盒有多少子弹?”
“五十。”店员这会儿是带着真正的疑问在打量枪侠了。倘若这男人是打算买子弹,他必定会知道他得出示带照片的持枪证。没有证件,就别想买弹药,枪都不能摆弄;这是曼哈顿行政区的法律。问题是,这家伙倘是真有持枪证,怎么会不知道一个标准弹盒装多少颗子弹呢?
“五十!”他揉揉下巴惊讶地瞪着店员。他这是即兴发挥,没错。
店员朝左边挪了挪,挨近现金出纳机那儿……然后像是不经意的样子,渐渐靠近他自己放在柜台下面的那把点三五七梅格步枪,那枪里上满子弹随时可以击发。
“五十!”枪侠重复了一遍。他还以为是五颗,十颗,顶多十几颗呢,但这……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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