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莫特要跟他说的,他的话不至于有更多的谎言;他们双方的关系是冷冰冰的、不情愿的,但他们的关系又是紧密的,也许比最亲密的性交还要紧密。这样的关系,说到底,不是两具躯体的结合,而是两个意识的最终会合。
他说到就会做到。
莫特深知这一点。
歇斯底里立马打住了。我会驾驶,莫特说。这是罗兰进入这人的脑子后他们第一次理性的交谈。
那么开吧。
你要我往哪儿开?
你知道一个叫“村庄”的地方吗?
知道。
去那儿。
村庄的什么地方?
现在只管开车好了。
如果我使用警报器的话会开得更快些。
很好。开吧。还有这一闪一闪的灯也打开来。
这是第一次完全控制了他,罗兰把自己往后撤一下,让莫特就位。当莫特的脑袋转过来看着德勒凡和奥默哈这蓝白相间警车的仪表板时,罗兰的视线也转了过来,但不再是动作的主控者了。但如果他是个真实的存在而不仅仅是一个脱离肉体的灵魂,他就可以踮着脚站在一边伺机而动,只要出现一点异常的蛛丝马迹就扑上去重新控制局面。
没有,还没有这样的迹象。这家伙不知(上帝知道)杀死或祸害了多少无辜的人,却非常害怕丢掉自己的宝贝眼珠子。他点火起步,拉动操纵杆,突然他们就蹿了出去。警报器鸣叫起来,枪侠瞥见车架上的灯一闪一闪地亮着。
开快点,枪侠严厉地喝令。
9
尽管一路拉响警报,杰克·莫特不停地按着喇叭,但在这样的高峰时段,他们还是花了二十分钟才抵达格林威治村。在枪侠的世界里,埃蒂·迪恩的希望就像倾盆大雨之下的堤堰,很快就要崩塌了。
大海已经吞没了半个太阳。
好了,杰克·莫特说,我们到了。他说的是实话(他要说谎也没门),但是在罗兰看来,这里的一切跟其他地方也没什么两样:令人窒息的建筑、人流、车流。不仅地面拥堵,空中也不通畅——充斥着没完没了的喧闹声息和有毒废气。这样的废气,他估计是能源燃耗所致。这些人能住在这样的地方简直是个奇迹,女人们生出来的孩子居然不是怪物——就像山脚下的缓慢变异种。
现在我们上哪儿?莫特在问。
这是最难的一步了。枪侠已有所准备——尽最大可能做好准备。
关掉警报器和警灯,把车停在路边。
莫特挨着路边消防栓把巡逻车停下。
这儿有这座城市的一个地铁车站,枪侠说。我要你带我去那个车站,就是可以让乘客上下列车的地方。
哪个车站?莫特问。这时他的意识中闪过一丝惊慌,莫特对罗兰不可能有任何隐瞒,罗兰对莫特也一样——但这不至于持续太久。
若干年前——我说不上多少年头——你在一个地铁车站把一个年轻女子推倒在驶来的列车前方。我要你带我去那个车站。
这个命令招致一阵短暂的却是异常顽强的反抗。枪侠赢了,但相当费力。在杰克·莫特的行为方式中,其人格矛盾也像奥黛塔似的。但他不是她那种精神分裂症患者;从时间上来说,他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非常清楚。他隐匿着自己的秘密——将作为推者的这一部分生活内容隐匿起来——他把这秘密小心地掩藏着,就像暗中盗用公款者隐匿自己的黑钱。
带我去那儿,你这杂种,枪侠又说了一遍。他再一次举起右手大拇指慢慢伸向莫特的右眼,离眼球只有半英寸了还在向前挪动,这时他屈服了。
莫特的右手扳动操纵杆,汽车又开动了。他们向克里斯多弗车站开去,就是在那儿,大约三年前,A线列车轧断了奥黛塔·霍姆斯的双腿。
10
“好好留神那儿,”步行巡警安德鲁·斯坦顿对他的搭档诺里斯·威佛说。这时德勒凡和奥默哈的蓝白警车在不到前面那个街区的途中停下了。停车场没有空位,开车的找不到地方泊车,结果就这样将车挨着别的车停在路上,弄得后面的车辆差点撞上来,他手忙脚乱地从它旁边绕过去,这就像供应心脏的血脉无助地被胆固醇阻塞了。
威佛检查了这辆车右侧顶灯旁边的号码。七四四。没错,这正是他们从调度中心得知的号码,就是它了。
闪光装置还亮着,看来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妥之处——直到车门打开,驾车者推门而出。他一身蓝色套装,瞧着也没错,却没有金灿灿的钮扣和银饰件。他的鞋子竟不是警察通常穿的那路款式,除非斯坦顿和威佛漏过了这样的通告,说是当值警官从今往后将改穿古奇鞋。这可太不像了,他倒像是刚刚在曼哈顿上城袭击警察的那个家伙。他走出车子,没去留意从他旁边经过的那些喇叭抗议声。
“该死的。”安迪·斯坦顿喘着粗气。
请保持高度警惕,调度说。此人有武器,而且极为危险。调度的声音一向都是世界上最乏味的——就安迪所知,他们几乎总是喜欢把“极为”这个词的发音强调得过分,弄得像牙医的钻头一样往他脑子里捅。
在四年来的行动中,他今天第一次掏出了武器,他瞟了威佛一眼,威佛也拔出枪了。他们两个站在一家熟食店外面,离地铁入口台阶三十英尺的样子。他俩是老搭档了,彼此之间保持着一种只有警察和职业军人才有的心照不宣的默契。不必多说一个字,他们就返身跑进熟食店,枪口示意着对方的位置。
“地铁?”威佛问。
“没错。”安迪迅速向入口处瞟一眼。现在正是高峰时间,地铁台阶上都是人,都在赶向自己要搭乘的列车。“我们必须马上逮住他,不能让他靠近人群。”
“动手吧。”
他们齐步出门,像并辔而行的双驾马车,这两个枪侠显然要比先前那两个更危险,罗兰本该及时辨认他们。毕竟他们更年轻,这是一;还有就是他不知道调度员已经给他打上极为危险的标签,所以斯坦顿和威佛把他当作旗鼓相当的猛兽来对付。如果我命令他停下而他还不立刻停下的话,他就死定了,安迪想。
“站住!”他高喊道。一边两手握枪蹲下身子,威佛在他旁边也做出同样的动作。“警察!把你的手举起——”
这是那人跑进地铁车站之前发生的。他跑起来快如鬼魅,简直不可思议。安迪·斯坦顿接通了对讲机,把音量调到最高。他转动着脚后跟四处观察,感到一阵不动声色的冷静突然笼罩了全身——罗兰本来也了解这种感觉。同样的情势他遭遇过多次。
安迪的枪瞄着那个跑动的人形,扣动了点三八手枪扳机。他看见那个穿蓝西装的人身子旋了一下,想要站稳脚步,然后倒在人行通道上。地铁里的人群一下子尖叫起来,几秒钟前还只顾埋头赶路,想着搭乘下一班火车回家的人们,这会儿像鹌鹑似的四散开去。他们发现这天下午活命可比赶火车要紧。
“真他妈正点,”安迪说,他的声音非常沉稳。连枪侠都要敬服他了。“让我们过去瞧瞧那是什么人。”
11
我死了!杰克·莫特尖叫着。我死了,你让我给人杀了,我死了,我死——
没死,枪侠回答。透过眯缝的眼睛,他看见警察正向这边过来,枪口还是朝外端着。比他先前在枪店里碰到的那两个要年轻,速度要快。其中至少有一个是神枪侠。莫特——罗兰都在这一个身子里——本来应该挂了,奄奄一息,或至少是受伤不轻。安迪·斯坦顿是想一枪了事,他的子弹穿过莫特的弓箭牌衬衫左边口袋——但也就到此为止了。两人的性命,外在的和内在的,都被莫特的打火机给救了。
莫特不抽烟,但他的老板——莫特相当自信地打算在明年这时候坐上他这个位置——是抽烟的。莫特买了一个两百美元的登喜路银质打火机。他和弗莱明汉先生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给他点过一支烟——因为这会让他看起来像个马屁精。只是有一次,就那一会儿工夫……通常当某个上司在场时,他拿出打火机表现一下,会得到的良好效果是:a)杰克·莫特不张扬的礼节;b)杰克·莫特的绅士品味。
考虑周详方能把握一切。
这回把握的可是他自己和罗兰的性命。斯坦顿的子弹击碎了银质打火机而不是莫特的心脏(这只是一种普通型号,莫特对名牌商标——著名的商标牌子——有着强烈爱好,但只停留于表面)。
不消说他也稍带受了伤。当你被一支大口径手枪子弹击中时,就没有什么毛发无损的道理。打火机在莫特胸前狠狠撞出一个窟窿。打火机本身碎了,莫特的皮肤上划出了几道伤口;一块银质碎片几乎把莫特的左乳头一切两半。灼热的子弹点燃了打火机内液体燃料层。只是当警察过来时,枪侠还躺在那儿,纹丝不动。那个没有开枪的警察在向人群高声呼喊,嚷嚷着要他们靠后,靠后,真他妈的。
我着火了!莫特尖叫道。我着火了,让我出去!出去!出去——
枪侠依然躺着不动,倾听着那两个枪侠沿着通道过来的脚步声,根本不去理会莫特的嘶叫,也全然不顾胸前突然蹿起的那股煤焦油和皮肤焦灼的味儿。
一只脚滑到他胸部下边,当这只脚抬起时,枪侠听任自己被软塌塌地翻了个身。杰克·莫特的眼睛还睁着。他那张脸松弛地垂落下来。打火机的残屑还在燃烧,但刚才在火里尖叫的这人已经没有声息了。
“老天,”有人咕哝道,“伙计,你打的是曳光弹吗?”
莫特外衣翻领上冒出缕缕烟雾,从边缘齐整的枪眼里冒了出来。逸散的烟雾在枪眼周围的衣领上熏出一大块凌乱的污渍。警察一闻就知道,那烟雾中满是荣生打火机可燃气体烧灼皮肉的味道,这当儿火又着起来了。
安迪·斯坦顿,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做得完美无瑕,可是他偏偏犯了一个错误,这个错误在柯特看来是不可原谅的,甭管他前面的表现如何出色,这一来就只能叫他下课了,柯特会告诉他,一点疏忽就足以搭上性命。斯坦顿明明可以杀死这家伙——没有一个警察真正明白这种情况,除非他自己就在现场——谁料这一枪却让这人身上着起火来,这倒让他有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于是他弯腰走到跟前,也没细想地就去拨弄那具躯体,他还没来得及留意那双灼灼闪动的眼睛(他还以为这人已经死了),枪侠的双脚就猛然踹到他肚子上了。
斯坦顿舞着双手朝后一仰,倒在自己搭档身上。枪从他手里飞了出去。他的搭档好不容易站稳身子,正要把斯坦顿身子挪开,这时听到一声枪响,他手上那支枪竟像是中了邪似的不翼而飞。那只手只觉得异常麻木,像是被锤子砸了一下。
穿蓝西装那人站起身,朝他们端视片刻,说:“你们干得不赖,比其他那些强多了。所以我得奉劝二位。别跟着我。这事儿到此结束。我不想杀死你们。”
说完他旋风般地跑向地铁台阶。
12
台阶上挤满了人,当枪声和叫嚷声连成一片时,往下走的人群都调转身子往上跑,这纽约人独一份儿的臭毛病就是爱赶热闹,好奇心驱使他们不能不瞧瞧这事情有多糟糕,却不知有多少人在这肮脏地儿洒血丧命。但不知怎么搞的,他们还是为那个匆匆蹿下台阶的蓝西装让出一条通道。其实也不奇怪。他手里拿着一把枪,还有一把别在腰上。
还有,他全身冒火。
13
罗兰不去理会莫特一声比一声厉害的叫喊,衬衫,内衣裤和外套都呼呼地着了起来,银质打火机开始熔化,熔化的金属滴沥下来灼烙着他的腹部。
他闻到污秽的气流在涌动,听到正有列车朝这儿呼啸驶近。
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这一刻几乎马上就到了,在这瞬息之间他要么抽取三张牌,要么就丢掉全部的牌。这是他第二次感到整个世界都在震颤,脑袋已开始发晕。
他在站台上丢开那把点三八手枪。解开杰克·莫特的裤子搭扣,露出里边活像妓女紧身内裤的白色底裤。他没时间去理会这种古怪的装束。如果行动赶不上趟(他倒无须担心这具躯体被活活烧死),他买来的那些子弹就报销了,随之这躯体就会爆炸。
枪侠把装子弹的盒子塞进内裤。又掏出装凯福莱克斯的瓶子,也同样塞进内裤。现在内裤已被塞得鼓鼓囊囊。他用力剥下燃火的西装外套,随即毫不费事地脱下冒烟的衬衫。
他听着火车轰隆而来的声音,这会儿能看见它的灯光了。他无从得知这是不是碾过奥黛塔身体的那一趟线路上的列车,但他知道就是这趟车。就塔而言,命这样的东西既有仁慈的一面,就像那只打火机救了他一命,又有痛苦的一面,像火一样出奇地燃烧起来。就像那正在驶近的列车,随之而来的过程既合乎逻辑,也极为残酷,这是一个惟须刚柔相济方能驾驭的进程。
他迅速拉上莫特的裤子,又撒腿奔跑,只见人群都为他闪开一条路。他身上冒出的烟更多了,先是衬衣领子,然后头发也烧起来了。莫特内裤里沉甸甸的盒子老是挤撞着他那一对球,痛楚一阵阵钻进小腹。他跨过一个旋转栅栏——像流星似的一闪而过。放我出来!莫特尖叫着。放我出来,我要被烧死了!
你活该被烧死,枪侠狠狠地诅咒道。你要遭遇的事情还抵不过你的罪愆呢。
你说什么?你什么意思?
枪侠没搭理;事实上他走到站台边上时就甩开莫特了。他觉出其中一盒子弹就要从莫特荒唐的内裤里滑落出去,便用一只手托住它。
他把自己一丝一毫的精神力量都投向那位女士。他不知道这种通灵传心的口令是否能被对方听见,也不知道对方听见了是否能遵从,但他还是照样将那意念传递出去,迅如离弦之箭——
这是门!透过门看!马上!马上!
列车轰隆声撼动整个世界。一个女人尖叫着:“噢,我的天他要跳了!”一只手攀着他的肩膀想把他拽回来。这时罗兰把杰克·莫特的皮囊推过黄色警戒线,推下站台。他跌入与列车直面相迎的路轨上,两手捧住胯下,那是他要带回去的行李……当然,他得及时抽身,须在那一瞬间脱离莫特。他倒地时呼喊着她——她们——连声呼喊:
奥黛塔·霍姆斯!黛塔·沃克!瞧!马上看啊!
在他呼喊时,列车朝他碾了过来,滚动的车轮风驰电掣般地无情地碾了过来,枪侠最后转过脑袋,目光直穿门扉。
一下就看到她的脸。
两张脸!
她们两个,我同时看见她们两个——
不——莫特尖声惨叫,在最后分裂的那一刻,列车碾倒了他,把他碾成两截,不是在膝上,而是在腰上,罗兰纵身朝门而去……穿过去了。
死了杰克·莫特一个。
弹药盒和药瓶都重新出现在罗兰自己的肉身旁边。他紧紧抓着这些东西,过了一会儿才松手。枪侠硬撑着起来,他知道自己又回到了那个生病的、发烧发得胸口乱颤的身体,听见埃蒂·迪恩在尖叫,而黛塔在用两副嗓声尖叫,他看着——只是一会儿——为了辨清他所听见的:不是一个,是两个。两个都是没有腿的,两个都是黑皮肤,两个都是大美人。但其中一个是巫婆。内心的丑陋非但没有被外表的美丽所遮掩,反倒更显狰狞。
这时埃蒂又发出凄厉的叫声,枪侠看见一只大螯虾已蹿出水面,朝着埃蒂爬去,黛塔把他丢在那儿,他被绑作一团,无助地躺卧着。
太阳沉没,黑暗到来。
14
黛塔在门道里看见了她自己,透过她自己的眼睛看见她自己,透过枪侠的眼睛看见了她自己,那一瞬间她的分裂感也和埃蒂当初一样,只是更狂暴。
她在这儿。
她在那儿,在枪侠的眼睛里。
她听见列车驶近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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