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这儿。
她在那儿,在枪侠的眼睛里。
她听见列车驶近的声响。
奥黛塔!她尖叫着,蓦然明白了每一件事:她是什么人,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黛塔!她尖叫着,蓦然明白了每一件事:她是什么人,谁干了这事儿。
短暂的一瞬间,那是从里面被翻到外面的感觉……随之而来是更剧烈的死去活来的折磨。
她被一掰两半。
15
罗兰脚步踉跄地跑向埃蒂躺身的地方。他跑起来的样子就像被抽去了脊骨。一只大螯虾已扑到埃蒂脸上来了。埃蒂尖叫着。枪侠一脚踢开它。他急忙俯身拽住埃蒂的胳膊。他把埃蒂朝后拖,但太迟了,他力气不够,它们朝埃蒂扑来,该死的,那玩意儿还不止一只——
一只怪物爬上来问嘀嗒—啊—小鸡,这当儿埃蒂又尖声大叫。那怪物撕下埃蒂的裤子,顺势扯去他一块肉。埃蒂又要叫唤,却让黛塔的绳套活结卡住脖子一点声音也发不出了。
这些东西都爬了上来,慢慢接近他们,嘁嘁嚓嚓饥渴地向他们爬来。枪侠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一个后仰跌倒下去。他听见它们爬过来的声音,它们一边问着可怕的问题,一边嘁嘁嚓嚓地爬过来。也许这也不太坏,他想。他赌过每一件事情,押出去的也就是失去一切而已。
在愚蠢的困惑中,他自己的枪发出的雷鸣般的轰响令他惊呆了。
16
两个女人直面相觑,两具身体像蛇那样缠绕在一起,手指以同样的姿势掐住对方喉咙,掐出同样的印痕。
这个女人想要杀了她,但这个女人不是真实的;她是一个梦,是让砖头砸出来的一个梦……但眼下梦变成了现实,这个梦掐住她的脖子,在枪侠救他的朋友时,她想要杀死她。这个梦魇衍变的现实正对着她的脸尖声大叫,热腾腾的口水雨点般地落到她脸上。“我拿了那个蓝盘子,因为那女人把我留在了医院里,还有我从来没有得到过有点意思的盘子,所以我得砸了它,当我看见一个白男孩时我就要打爆他为什么我要伤害一个白男孩因为他们非要逼我去商店偷东西,而商店里那些有点意思的玩意儿都西卖给白家伙的,而哈莱姆①『注:哈莱姆(Harlem),纽约的一个黑人居住区。』的兄弟姐妹却在饿肚子,老鼠吃掉他们的孩子,我就西那个孩子,你这母狗,我就西那个,我……我……我……!”
杀了她!奥黛塔这样想,却知道这不可能。
她杀了巫婆自己不可能还会活下去,同样巫婆杀了她也不可能一走了之。她们两个可能就这样互相死掐,让埃蒂和那个呼唤过她们的
(罗兰)/(大坏蛋)
在水边被活活吃掉。这一来他们全都玩完。她也许会
(爱)/(恨)
让它去。
奥黛塔松开黛塔的脖子,不去理会还在死劲掐住她的那只手,对方还在使劲掐住她的气管。她不再去掐对方的脖子,而是伸手抱住了对方。
“不,你这母狗!”黛塔尖叫着,但这声音里含义复杂,既有恨意也有感激。“不,你放开我,你最好是放开——”
奥黛塔失音的嗓子无以再做回答。这时罗兰踢开了第一只螯虾,第二只又爬上来想把埃蒂的胳膊一口吞噬,就在这当儿,她在女巫的耳边悄声细语地说:“我爱你。”
有那么一忽儿,那双手掐得紧紧的,几乎像一个死结……然后慢慢松开了。
消失了。
她内里的东西又一次被翻出了外面……这时候,突然之间,谢天谢地,她是完整的一个人了。自从那个叫杰克·莫特的人在她孩提时代把砖头砸到她头上,自从那个白人出租司机朝他们一家人瞟了一眼就掉头拒载(以她父亲的骄傲,他不会再叫第二次,因为害怕再次被拒)以来,这是第一次,她成了一个完整的人。她是奥黛塔·霍姆斯,但那另一个——?
快点,母狗!黛塔喊道……但这还是她自己的嗓音;她和黛塔融合了。她曾是一个;她曾是两个;现在枪侠从她当中抽出了第三个。快点,否则他们要被当晚餐了!
她看了一下子弹。没时间用它们了;这当儿把他的枪重新填弹可能没戏了。她只能抱着一线希望。
“还有别的吗?”她问自己,随即出手。
突然,她棕色的手上发出雷鸣般的巨响。
17
埃蒂看见其中一只大螯虾晃悠着身子盯着他的脸,它那满是皱褶的丑眼窝里精光四射。它那双爪子伸向他的脸。
嗒嗒—啊—它刚一上来,就四脚朝天栽倒在地,汁液四下溅开。
罗兰看见一只大螯虾朝他挥动的左手扑来,心想另一只手也完了……接着那大螯虾外壳炸开,壳内绿色的汁液溅射在黑色的夜幕里。
他一转身,看见一个女人,她的美艳令人窒息,她的狂怒也让人心跳冻结。“还不快点儿,操你妈的!”她尖吼道。“你们还不快点儿!你们快要给它当餐点了!我要一枪从你他妈的屁眼里打穿你的眼睛!”
她又崩了朝埃蒂曲起的双腿之间疾速爬去的第三只怪物,那东西想把埃蒂给阉了吃掉,却被一枪掀翻。
罗兰曾隐约觉出这东西似乎有点智商,现在得到了验证。
剩下那些便退却了。
左轮枪出现一颗哑弹,接着又开火了,逃窜的螯虾中有一只被她打成了一块块碎肉。
那些亡命之物逃得更快了。一时间看似全无胃口。
这当儿,埃蒂却被勒得死死的。
罗兰摸索着他脖子上那些缠来绕去的绳头。他看见埃蒂脸色渐而由紫变黑。埃蒂的挣扎也渐渐失去气力。
这时一双更有力的手上来推开他。
“我来对付这个。”她的手上拿着刀子……他的刀子。
对付什么?他想到这一点时意识有点飘散了。既然我们两个都得仰仗你的慈悲之心才能活命,你还要对付什么?
“你是谁?”他用嘶哑的声音问,这时他宛似坠入比黑夜更加阴沉的死寂之中。
“我是第三个女人,”他听到她在说,感觉中她像是对着一口深井说话(而他正落在这井里)。“我是曾有的我;我是没有权利存在而存在过的我;我是你救下来的女人。”
“我感谢你,枪侠。”
她吻了他,他知道这个,但是在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罗兰所知道的就只有黑暗。
最后的洗牌 Final Shuffle
1
这几乎是一千年来第一次,枪侠没有去想他的黑暗塔。他只惦着蹿到林间空地池塘边的那头鹿。
他左手倚在一根倒下的原木上朝那边瞄准。
肉食,他这么想着,一枪打了出去,同时一口唾液暖乎乎地涌进嘴里。
偏了,他在枪响后一毫秒之内想道。它跑了。我全部的手艺……没了。
那只鹿倒在池塘边死了。
很快,黑暗塔又重新拢住了他整个身心,但现在他只祈愿所有的神祗保佑他的目标仍然凿实可信,还有关于肉食的念头,肉食,肉食,还是肉食。他把枪重新插回枪套——这是他现在惟一带在身上的枪——爬上了那根原木,在那根原木后边,他耐心地从下午一直等到黄昏,等待着可做食物的大家伙来到池畔。
我正在好起来,他带着某种好奇举起自己的刀子。我真的是在好起来。
他没有理会站在他身后那个女人,她那双棕色眼睛正用估量的眼神注视着他。
2
海滩尽头那场恶斗之后,六天来他们别的什么都没吃,只吃了大虾肉,喝的只是咸涩的溪水。那段时间几乎没有给罗兰留下什么记忆;他一直在说胡话,处于神志失常的谵妄状态。有时他把埃蒂叫做阿兰,有时称他库斯伯特,而那女人他总是喊为苏珊。
等他的高烧一点点退下去,他们开始费力地向山上攀登。埃蒂有时让那女的坐到轮椅里推一阵子,有时让罗兰坐进轮椅里,那当儿埃蒂就得把那女的掮在背上,她的胳膊悠悠荡荡地绕着他的脖子。大部分时间里不可能这么走,这样一来行进的速度就太慢了。罗兰知道埃蒂有多疲惫,那女的也知道。但埃蒂从不抱怨。
他们有食物了;在罗兰的生命徘徊于阴阳两界的那些日子里,高烧中一切都是那么云山雾罩,他晕晕乎乎看见久已逝去的时间和久已逝去的人,埃蒂和那女的,杀了又杀,杀了又杀。那些大螯虾逐渐远离他们栖息的海滩,但到那时为止,他们还是吃了不少肉,接下来他们渐渐进入野草杂生的地区,他们三人都强迫自己嚼食野草。他们对绿色太渴望了,任何带绿色的东西都行。渐而,他们皮肤上的溃疡开始消退了。有的草苦涩难咽,有的倒有些甜味,可他们不管什么味道的都往嘴里塞……只有一次例外。
枪侠从疲惫的瞌睡中醒来,见那女的在使劲拔一把草。他对那草太熟悉了。
“不,不要这种!”他沙哑地喊道。“决不能拔这个!留神,而且记住!决不能要这种草!”
她看了他很长时间,把草扔在一边,没有要求他作任何解释。
枪侠仰面躺着,心里却有一种冷静的亲密感。有些野草吃了可能会要人命的,而这女的刚才拔的那种草就会使她遭殃。它曾是鬼草。
凯福莱克斯在他肠道里造成一连串的胀痛,他知道埃蒂很担心这种状态,但吃了野草之后这症状就给控制住了。
最后他们进入了真正的森林地带,西海的声息渐渐远去,只是偶尔的一阵风声还会带来隐隐的涛声。
而现在……有肉了。
3
枪侠走近那头鹿,想用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捏住刀子。但不行,手指上没力气。他用笨拙的手掌攥着刀子,从鹿的大腿间一直划到胸腔。要趁血还没有凝结之前把血汩汩放出,否则血凝在肉里那肉味就糟蹋了……可是这一刀也划得太糟了。一个笨手笨脚的小孩还能干得更好哩。
你得学着灵巧点儿,他对自己的左手说,准备再划一刀,划得更深一些。
一双棕色的手捂住他的手,拿下了刀子。
罗兰转过来看。
“我来干吧。”苏珊娜说。
“你干过吗?”
“没有,但你可以告诉我怎么做。”
“好吧。”
“肉。”她说着朝他露出微笑。
“是啊,”他也朝她微笑一下。“肉。”
“出什么事了?”埃蒂喊道。“我听见一声枪响。”
“感恩节大餐正在准备中!”她朝那边回喊,“快来帮把手!”
忙过之后,便是饱餐一顿,他们快活得就像两个国王和一个女王,枪侠捱到快要瞌睡时,抬眼看着天上的星星。感到天穹一片澄清的凉爽,他想,多少年来这是自己最接近满意的状态了。
他睡着了。做起梦来。
这是塔。这是黑暗塔。
4
它矗立在残阳似血的背景下,茫茫平原笼罩在凝重的暮霭之中。他看不见阶梯,只是盘旋而上,盘旋而上——在砖砌的外壳里面,他能看见窗子,沿着楼梯盘旋而上的窗子,看见许多以前认识的人,如鬼魅似的从窗前一闪而过,向上,向上,他们向上走着,一阵沉闷的风带来一个声音,在呼唤他名字。
罗兰……来啊……罗兰……来吧……来吧……来吧……
“我来了,”他轻声说着便醒过来,突然坐了起来,浑身冒汗,发抖,似乎高烧仍控制着他的身体。
“罗兰?”
埃蒂。
“唔。”
“做噩梦?”
“噩梦。好梦。黑暗的梦。”
“塔?”
“是的。”
他们看看苏珊娜,她还在睡梦中,一动也不动。曾经有一个女人名叫奥黛塔·苏珊娜·霍姆斯,还有个女人名叫黛塔·苏珊娜·沃克。现在这是第三个:苏珊娜·迪恩。
罗兰爱她,因为她能战斗而且不屈不挠;但他也害怕她,因为知道自己将牺牲她——还有埃蒂——没有疑问,没有踌躇。
为了塔。
上帝诅咒的塔。
“该吃药了。”埃蒂说。
“我不再需要吃药了。”
“吃下去,闭嘴。”
罗兰从皮袋里喝着凉凉的溪水把药吞下去,打了一个嗝儿。他没在意。这是带肉味的嗝儿。
埃蒂问,“你知道我们往哪里走吗?”
“往塔的方向。”
“当然,是啊,”埃蒂说,“可我觉得自己像是从得克萨斯来的乡巴佬似的,不看看公路交通地图,却说要去阿拉斯加的什么狗洞。那是在哪儿?什么方向?”
“把我的皮包拿来。”
埃蒂去拿了。苏珊娜动弹了一下,埃蒂停住了,他脸上被篝火余烬映照得红一块黑一块的。她再度安睡后,他才回到罗兰身边。
罗兰在包里翻找着,从另一个世界拿来的子弹把皮包撑得沉甸甸的。这些都是他人生经历中留下来的物什,从这里边找出他要的东西没费多少时间。
一块下颏骨。
这是那黑衣人的下颏骨。
“我们要在这儿待上一阵子,”他说,“我会好起来的。”
“你知道什么时候会好起来吗?”
罗兰微笑了一下。颤抖渐渐平息下去,汗水在夜晚凉爽的风里收干了。但在他的意识中,他仍然看得见那些人形,那些骑士、朋友、爱人和曩昔的敌人,看见他们在那些窗子里盘旋而上,盘旋而上,一晃而过;他看见那座黑暗塔的阴影,在那里面他们经过漫长的流血与死亡之地,在无情的审讯后被囚禁在黑暗之中。
“我说不上来,”他说着,朝苏珊娜点点头。“但她知道。”
“然后呢?”
罗兰举起沃特的下颏骨。“这东西曾说过。”
他看着埃蒂。
“它还会再说一遍。”
“那是危险的。”埃蒂的声音有些呆滞。
“是的。”
“不只是对你。”
“是啊。”
“我爱她,伙计。”
“明白。”
“如果你伤害了她——”
“我将做我需要做的。”枪侠说。
“那我们都不算什么,是不是?”
“我爱你们两个。”枪侠看着埃蒂,埃蒂看着罗兰在愈发微暗的篝火中泛光的脸颊。他在哭泣。
“那不是问题的答案。你会继续走下去,是不是?”
“是。”
“一直走到最后的尽头。”
“是的,一直到最后尽头。”
“不管发生什么。”埃蒂带着爱恨交加的情感注视着他,这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意志和欲求无能为力的痛苦情感,这使人愈益感到无助。
树叶在风中呻吟起来。
“你真像亨利,伙计。”埃蒂开始哭了。他不想哭,他讨厌哭泣。“他也有一个塔,只是他的塔不是黑的。记得我跟你说过亨利的塔的事儿吗?我们这对兄弟,我想本来也该是一对枪侠。我们有那个白色塔,他要我跟着他一起干,这是他惟一的要求,于是我就跟着他折腾开了,说什么他也是我的哥哥,你明白吗?我们也到那儿了。找到了白色塔。但那是毒药。那毒药害了他。本来也会杀了我。你遇见了我。你不止救了我的命,你还救了我操他妈的灵魂。”
埃蒂抱住罗兰吻了他的脸颊。吻到他的眼泪。
“那又怎么样?再跟着你鞍前马后干一场?走下去再去会会这家伙?”
枪侠没说一个字。
“我是说,我们没见过什么人,可我知道他们都在前头,每当塔的事情扯进来时,就会有一个人出现。你在等一个人,因为你得跟这人干一场,最后还是吹牛不算付钱才算,也许在这里是子弹说了算。是不是这回事?这就走人?去会会那家伙?如果那该死的要命情形同样再来一遍的话,你们也许还得把我留给那大龙虾。”埃蒂瞪着两只大黑眼圈看着他。“我以前是肮脏的,伙计,但如果说我想明白了什么的话,那就是我不想肮脏地去死。”
“那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你想告诉我你没有鬼迷心窍过吗?”
罗兰什么也没说。
“谁来穿过某个魔法门来救你,伙计?你知道吗?我知道。没有人。你抽了所有你可以抽取的。从今往后你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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