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知之,锷颖兄闻知之,老冏伯尤未知也。请老冏伯思之。”太仆哪里晓得其中缘故,便道:“其中委曲,老夫其实不知。小婿现在,何不一会,以解其疑。”便叫人请姑爷出来。
那两状元讲话时,两个小姐俱于屏后听见,比及太仆说请姑爷,早已有人回报道:“云姑爷说前日曾与老爷有言,两个姓云的不免并做了一个,状元爷认真姓云,姑爷情愿让还云姓,以成就状元爷真正姓云了罢。今日水爷在此,不便相见,亦无面可见;见时亦无言可谈。另日当谢罪请教。”说罢,两个状元坚意告别。
章太仆没奈何听他去了,转来盘问湘夫。湘夫道:“要问文小姐,不消问小婿,只消去问令爱,小姐倒认得的。”太仆忙来问小姐,小姐又道:“我只认得云公子,哪里认得文小姐?要问文小姐,仍去问那云公子罢。”章太仆又来问湘夫,湘夫假作怒形道:“前日小婿来投时,只有小婿,何曾有文小姐同来?今日岳父只管盘问,难道叫小婿变做文小姐不成?若是小婿变了文小姐,令爱小姐少不得另要择人了。罢罢,我明日少不得变了文小姐,则一来云状元有了夫人,岳父又添了两个快婿,岂下两全?若不如此,叫小婿哪里去寻一个文小姐来抵偿?”太仆被湘夫一顿发作,哑口无言,竟自出去了。
湘夫与小姐暗暗好笑,两个又私下算计,乘太仆八朝议事,备起酒筵,将太仆名帖单请云生。云状元不欲赴席,水状元再四强他去,要问那石妹消息真假若何,云状元不得已只得到太仆家来。
到门时,只见湘夫假称石霞文出来迎接道:“家岳特着小弟相迎。”云状元没奈何,只得进去。哪里见太仆?只见湘夫忙请罪道:“小弟屡屡得罪,其中具有委曲细呈。前因水兄在座,不便荆请,今备杯酒,一诉契阔衷肠,并道中心之事。”云状元只是不言。湘夫又道:“殿元不必因小弟莫须有之罪,而见罪小弟,今请杯酒释仇。”遂定了席,云生只得坐下。
三杯酒后,湘夫道:“小弟当年不惜廉耻,慕兄高才,特地拜谒定盟,不料因家父管束,为礼所制,不能时时请教。后又贱札达览,以寄寸私。岂意文总戎遭败,缇骑逮彼弱女,小弟闻知兄翁与小姐有订,故敢挚之而逃。小姐因知章公有旧,同小弟投托章公。蒙章公不弃,留为幕中之客,后又把小姐认为义女,所以有翁婿之称。然此皆文小姐之意,小弟并无意也。昨日小姐闻殿元责备,又欲效买臣故事,而小弟亦以开罪多端,愿将小姐送还殿元,则小姐无负于殿元,殿元亦无负于小姐。小弟不过是飞来之云,井中沉石,无影无踪而去矣。且殿元当日与小弟订交有如兄弟,其情不让于小姐,则小弟犹如文小姐也,而文小姐暂从小弟,似亦无妨;小姐当日与殿元缔姻,有同契友,其谊亦不下于小弟也,而小弟暂娶小姐,似亦无害。今日殿元对小弟谈,何异如对小姐谈;他日殿元对小姐谈,又何异对小弟谈乎?幸祈殿元金诺。”
云状元听他说完,早已气得首颤体摇,怒容可掬,道:“小弟始与兄订之时,以为有才人;及见寄书时,以为有情人。何至忘背盟言,竟娶文小姐,则是一个小人了。及娶了文小姐,又冒小弟姓字,投依章公,又是一个奸人了。今日又为势利之谈,辗转反覆,竟将小弟作股上肉着,真正是一个不惜名节、籧篨戚施的丑人了!”说罢,即便起身,道:“这样小人、奸人、丑人,还要思量与正人君子相交,今日之酒不是请罪酒,倒是绝交酒了。”湘夫忙叫人留住,道:“且请不要气,正是相交起头,哪里可以绝得?今日小弟与殿元所言,皆是文小姐之言,则殿元不惜小弟,当惜文小姐,文小姐叫小弟苦苦面求,而反遗怒殿元,则小弟可赖乎殿元,小姐亦何赖乎殿元?殿元他日何面以见小弟,即何面以见小姐哉?”云状元呵呵冷笑道:“兄既娶了文小姐,文小姐既嫁了兄,兄今日尚有面目见小弟,小弟何负于兄?亦何负于小姐?而反云无面见之也。”湘夫道:“小弟形非文小姐之形,而心实文小姐之心,言实文小姐之言。殿元尚迷不悟,可惜当面错过。”状元道:“小姐如此用心,便错过也无悔。”湘夫道:“到得悔时,只怕晚矣!”
言未毕,屏后转出一婢,状元一看,恰是曾见过、文小姐身边侍婢红萼,低低说道:“小姐命小婢传言如此:倩姑爷苦苦求殿元,只是小姐面求殿元也。而殿元见弃若此,少不得后日殿元转求小姐耳。”状元道:“我亦不愿见小姐面矣,又何求于小姐?”红萼道:“小姐又有言,倘殿元后日要求见小姐之面而不能,则奈何?”状元道:“若下官要求见之日,情愿跪门谢罪。”红萼又道:“石小姐亦有言,若殿元见弃小姐,并水殿元这头婚事亦不成了。乞殿元代为一言。”状元道:“水殿元另是一姻耳,与下官何涉,而使之亦不成了?”湘夫道:“文小姐既无夫,则不殿元亦无妇矣。”说罢,屏风后莺声一转,叫“红萼进来”,红萼既进去,云状元亦悻悻而回,不题。
再表章太仆自水状元一番话后,实竟不知湘夫底里,一腹狐疑无从探索。是日回来,已知设宴请云状元,忙问夫人有何话说,夫人道:“只听说什么文小姐,后来又将松风扮做侍婢,叫什么红萼,出去对答一番。我问孩儿何意,孩儿道都是公子之计,只管笑而不说。”太仆一发疑了,欲到湘兰卧房来探湘夫端的。走过迴廊,转出西阁,只听卧房窗外一片笑语之声。悄悄走去,躲在窗下,只听得湘兰道:“姐姐这样好计,赚得状元的的确确认真,毫不知假。”湘夫道:“他只道石生是一个,文小姐又是一个。岂知当面与文若霞说话,偏要抢白,后日少不得跪门求见,也要受我的抢白哩!”湘兰道:“倘或他到底认真,姐姐竟无着落了。”湘夫笑道:“妹妹,倒有我愚姐着落,愚妹实无着落耳!”
太仆听得说姐姐妹妹,大惊道:“难道我婿是文小姐化身的?”停了一会,只听得湘兰说道:“姐姐久已不施膏沐,今夜把个俊俏郎君变个轻盈美女,待小妹认一认本来面目看。”湘夫大笑道:“只怕一露本来面目,岳父大人将来没处去寻那云湘夫,怎么好?虽然云湘夫没处寻,水伊人倒有处寻的。”说说笑笑,一霎时果然梳起乌云,匀成粉脸,对镜一照,不觉自己倒好笑起来。湘兰大笑道:“可惜状元不在,若在就跪到明日,想也是肯的了。如今我和你真正方是姐妹,不是夫妻。”引得白蘋、红萼都笑起来。正是:
方着衣冠为白面,忽涂脂粉作红颜。
当年借问谁相似,大小乔家撮合山。
红萼此时也是女妆,白蘋道:“好笑,好笑,倏忽之间姑爷变作小姐,松风变为侍婢,老爷可惜不在,老爷若在,不要惊坏,定要笑坏了。”
太仆此时已听得分明,忙推门进去,大笑道:“老爷在此多时了。”湘夫、松风一时已变不及了,笑倒道:“岳父大人,容恕小婿无礼。”太仆也笑倒道:“我的贤婿哪里去了?”湘夫道:“小婿前日曾许岳父大人变个文小姐相还,今可谓不食言矣。”一霎时,合室哄然。
夫人闻知,也来笑个不了。方知云湘夫竟是文小姐了。太仆正色问道:“小姐巧心俏胆,当日何不明言,遂置人于十里雾山,竟当面不见,奇奇幻幻,全无一点破绽,真正神如九曲之珠,智若弄九之巧,请将从来之事细细一谈。”湘夫道:“贱妾之计,万不获已。因当日家父罹不测之祸,朝廷有夷族之诏,故敢于万死一生中,冒耻不顾,借衣冠以饰面,假幕府以潜身。至于大人谬赏敝才,遂以赤绳见系于此,一时只恐露人眼目,累及大人,所以巧作此举,自全余生。今得云郎登榜,自可明目张胆。纵圣天子无赦罪之条,或可因云郎而推恩及于贱妾,少宽一死,亦不至贻累大人,故可露出行藏。然于云状元前,尚请大人秘而不泄,俟彼功名显著,然后可以明言,而奸人之衅无自入矣。”章太仆大喜道:“不意小姐闺阁中人,反胜须眉十倍,可敬!可羡!怪道语言吞吐,自始至以及今日,未尝说煞一语,何其心灵若是耶!老夫与云状元俱被瞒过,使非今晚窃听,不知何日拨云雾而睹青天也。但方才闻小姐所云水伊人之说,又不知什么巧计,并道真概。”小姐道:“贱妾以驾海瞒天之说,耽误令爱,自不得不与令爱作一云翘夫人,使蓝桥有吃浆之士也。故曾面向水生,代作冰人一语,而大姨夫、小姨夫俱已同作状元矣。”太仆大赞道:“若称文君千古之情,而私奔举未免遗丑当垆;红拂一双慧眼,而西明夜晤先已失身越府。至如小姐,才并文君,而正则过之,侠苦张姬而才又远胜。至于入幕中,而才智夺文人之席;射雀屏,而齐眉来姐妹之称。彤管班头,蛾眉失色。老夫辈已久为小姐包容矣!”小姐道:“事出创闻,何当掛颊?”太仆道:“失一快婿,得一闺英;得一闺英,获两快婿,老夫何幸,消受此人间大福也!”自此拜太仆为义父不题。
再说云状元愤愤归院,伊人专等他归,一问石妹消息。岂知云状元怒气未平,将石霞文设席相诱,反被微言冷语,以至送还文小姐等话说过一遍,后将文小姐不归小弟,则石妹亦不归兄之说说知。水状元一番欲娶心肠早已冷若冰,凉若雪了,大笑道:“前兄有言,不应与无义汉作郎舅亲,这句话若合符节了。兄之美失而几得,竟有不看得之慷慨;弟之美得而至失,意有不欲失之流连,只觉功名之运大通,婚姻之事太塞耳!所恨者,石霞文何物妖魔而变幻若此,真正可遗以巾帼之服也!可惜章太仆一个端人,何不招了你我二人为婿,而早自失于检点,遂使既污,而不可复白也。”说罢,惟一笑而已。正是:
今朝无不怨霞文,异日方知感倍殷。
双膝黄金早已笑,请君长跪谢红裙。
此后有分教:
(足乞)(足荅)红丝,妄求系足;跷蹊绣幕,强欲乘龙。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白丁公子狗洞里思食天鹅 青眼泰山龙座前求婚丹凤
词曰:
癞虾蟆,活小鬼,没字之碑,妄欲谐连理。借问氤氲掌簿使,花蕊夫人,岂配登徒子。丈人峰,应自主,云与霞连,水向湘江止。丹诏衔来丹凤嘴,枉却劳心,到底原如此。
右调《苏幕遮》
话说云湘夫就是文小姐一段奇闻,人不尽知。过不两日,家中渐渐晓得了,一传十,十传百,竟说道:“太仆有两个女儿,向来怕人求亲缠扰,妆做了一个女婿掩人耳目。如今年已及期,不得不嫁人了。”但不晓得文小姐这段缘故。外边人信者半,不信者半。看看传入二状元耳朵里来,云状元道:“此掩耳盗铃之计也。毕竟一个就是文氏,一个就是石氏。看见我与兄两无成就,又不得不设局赚人了。你看将来必倩人来与你我说亲,水兄须将猿马心肠系牢,不可堕入他术中。”伊人亦唯唯不题。
却说那白无文,自己一字不通,偏要讨一个有才的为妻;自己满脸生花,偏要讨一个有貌者作配。访来访去,不惟才貌兼全者绝少,即有貌者一概没得。若论闺阁中岂真无一个有貌的女子?只因白公子一副嘴脸,自己也看不过了。曾有人编他两只《黄莺儿》道得好:
君面好蹊跷,似锤馗,锅底焦,痘疤好似珍和宝。舌儿带刀,口生乱毛,更兼装出诸般俏。爱风骚,丫鬟尽怕,私下把头摇。
蠢杀白家郎,做文章,心便慌,不思茶饭呆呆样,笔儿似樯,写来屁香。欹头曲尾田家帐,没思量,天尊苦恼,腹痛肚中膨。
自此有了口号,越发没有人与他说亲了。
忽一日,竟闻得了章太仆家有两位小姐,忙来寻那晏之魁。那晏之魁已曾娶过一个,因死了,思量续弦。白无文对他说了章小姐才貌兼全,闻来甚是动火,与兄各娶一个,岂不甚妙?晏之魁欣然道:“有如此尤物,怎么许久以知?我和你今日不若先降到太仆家中,去呼他几声‘岳父大人,小婿要求令爱为夫人,万望不吝。’他若不肯,‘岳父大人’、‘小婿’已叫得烂熟,名分定了。此计可妙么?”白无文道:“不妥,不妥。闻得这章老儿极是奇怪,见了你我这副贵相,先扫去一半兴。倘然要考起才学来,那时节,亲事未成,先要急杀了。”之魁道:“如此怎么处?”无文道:“闻得亲事必须媒妁,我与兄不若各回家去,求父亲为妙。我的求你父为媒,你的求我父作伐。谅一个天官之子,一个都宪之儿,这小小的太仆卿,自然惟命是从了。那时娶到家中,恣意作乐,真正快活杀了!”之魁道:“被你这两句话我的骨头先是酥推了。可快快回去,速速求亲,明日行聘,后日做亲,尚要迟两日哩!”
两个说完,果然各自回家对父亲说知。那儿女之情人人有的,儿子这等说得如花似锦,岂有不听之理?先是白左都去望晏尚书,求他为儿作媒,晏尚书亦以其事相托说出来。都是章太仆之女,各各应允。
左都别了吏部,即到太仆家来。有人通报,太仆忙忙接进。相见时,左都极其谦恭,太仆忙问道:“不知都宪公有何贵干,枉顾蓬庐?”左都道:“下官非为别事,因冢宰晏公令嗣,少年英伟,学力文章人人传诵,志不苟谐伉俪,必须金屋阿娇方许纳璧,所以未获齐眉。闻老冏卿令闺爱四德优娴,足与冢宰令嗣相当,下官特作月下老人,以为秦晋系丝之使,老冏卿谅不见拒耳。”太仆笑道:“足承都宪公雅意、冢宰公俯垂,岂不甚愿?但两小女俱已有托,不获仰攀显达,方命之罪,容当负荆。”左都道:“晏公朝廷重望,将来台鼎之期,不卜可知。令爱与令嗣成婚,未尝有所屈辱也。倘佛晏公之意,老冏卿能无虑乎?”太仆变色道:“婚姻大事自应择婿,岂以势分炎赫,遂易我从?若眷恋名位而以子女求媚取荣,此真狗彘不若矣!岂君子之心乎?断不敢奉台命。”左都见太仆说得斩钉截铁,没奈何,只得告别。
白左都方去,晏吏部又到了。太仆接见之后,便谢罪道:“方才都宪白公屈驾到此,为贤郎未曾受室,极道冢宰公不弃寒微,欲与卑职连朱陈之好。不料小女福薄,俱已字人,不获从命,有佛冢宰公重聘厚情,故敢请罪。”晏吏部道:“原来令爱已许人了。所许何人?”太仆道:“所许云、水两位殿元。”吏部心下正不足意两人,便冷笑道:“他两位是簇新少年状元,自然该许,老夫辈过时颓货,料然不及他的。但是慢慢看去,新的可交,还是旧的可交,就是了。”太仆也笑道:“卑职这顶纱帽久已不欲戴了,蒙圣恩不获乞骸之举。若冢宰公可以见怜,得遂鄙愿,感踰百朋。”说得晏吏部无言可答,便艴然而去。
太仆将此二事与二位小姐说知,文小姐道:“婚姻岂可势位相加,料也奈何爹爹不得。但是二状元处未曾订得着实,怕他别有所图。”太仆道:“我亦虑及于此,欲央人去竟说我还有两女,与他作合,料必不辞。”文小姐道:“如此万万不能成了。他毕竟疑是石霞文之计,为文小姐、石小姐两个作暗针也。”太仆道:“如此奈何?”小姐道:“孩儿倒有一妙计,不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两状元之心牢牢系住,两状元之身牢牢缚定矣。”太仆与湘兰小姐无不叹为奇绝,太仆道:“只是得一个不尴不尬人去说方妙,此人倒也难寻。”文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