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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当你老去
身着素色半旧对襟褙子,乌发间没有任何点缀的顾青未端坐于床前。
紫檀雕花的大床乃是她当年的嫁妆,选了生长多年纹理细密的紫檀,由最手艺最上等的工匠花费整整一年时间精心打制而成,细嗅之下,还能闻到馥郁的芳香。
身为顾氏嫡女,自她出生起,便自有长辈开始操持起她日后的嫁妆,到得她出嫁,陪嫁的嫁妆贵重如头面首饰,普通如平时常用的碗碟,都无一不是当世精品。
可现在,这张随她一起远赴京城的床上,却躺着一个病得人事不知的男人。
见床上之人嘴唇噏动着似要醒来,顾青未端了身旁红漆描金的托盘里的甜白瓷药碗,用有着精美花纹的银制调羹细心的将温热的药汁一勺勺喂入男人的嘴里,然后又抽出浅绿的丝绢在他因吃药而显得温润的唇畔摁了摁。
淡褐色的药汁迅速氲开,在丝绢上留下一团微湿的痕迹。
也不知是来自于身侧的药碗还是手中的丝绢,顾青未鼻端嗅到淡淡的苦涩味道。
淡淡地看了手中的丝绢一眼,视线在扫过那团褐色痕迹时微微一顿,然后也未将这丝绢收入怀中,只随意放在托盘里。
回去就让人毁了吧,顾青未想。
做完这一切,她双手交叠着置于膝盖上方,用这种端庄的姿势打量着躺在床上因久病而双眼无神的宁致远。
这个男人,是顾青未相伴了几十年的丈夫。
定国公宁致远风流了一世,至今坊间还有他为那些欢场大家所写的诗词小曲流传,惹出来的风流佳话便是随意一个懵懂孩童都能数出来几桩。
而如今,他也只能像这般躺在床上,日日靠着名贵的药材吊着一口气。
顾青未十六岁嫁入定国公府,到如今,已经近四十年。
清河顾氏乃历经了几朝几代的门阀世族,遥想当年鼎盛之时,五姓七望之家出的官员在朝廷能占半壁江山,其中的风光尊贵,实在让人难以想象。
更甚至,前朝皇帝曾有意将最宠爱的公主嫁入顾氏,却被顾氏族长断然拒绝,饶是前朝皇帝气得破口大骂,最终也不能对顾氏做些什么。
当初的门阀世族,就有这样的底气。
可再怎样的风光,也只是从前。
呵……
世人都道定国公夫人是这世间一等一的贤惠端庄,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其中的苦与乐,也只有当事人才能明了。
想起这些陈年旧事,顾青未眼中不无怅然,但更多的却是讽刺。
宁致远就是在这时候突然睁开眼的,神智难得清明的他,在察觉顾青未眼底深处的冰凉时微微一怔。
哪怕这些年已经习惯了顾青未的这个样子,他仍觉有些不适。
记忆里,顾青未初嫁给他时,也是有过明媚鲜妍的,直到后来……
思及此,宁致远眼中便有怅然与苍凉。
他年轻时本就贪好颜色,气盛之时又与顾青未之间几多误解,后来干脆就纵情于声色犬马之中,全然似是忘了府里还有个嫡妻,直至两人行至陌路。
可到老时病痛缠身,才突然醒悟到当年的自己有多混账。
他有过那么多的红颜知己,府里更有不少妾室,但到他病得不能动弹时,守在他身边的,也唯有这个早已对他灰心绝望的妻子。
微闭上眼,宁致远心里堵得难受。
这样的醒悟,如果来得早些再早些,也许,他与顾青未之间便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了。
哪怕明知已经晚了,宁致远到底还忍不住心存期望。
“欢颜,现在求你原谅我,是不是已经晚了?”浑浊无神的一双眼因那期盼而有了点神光。
欢颜,是顾青未的乳名。
当初他们情浓时,宁致远也曾拥着顾青未,在她耳边如此低声呢喃。
顾青未一顿,然后却是微微一笑,道:“老爷说什么早啊晚的,是不是又做恶梦了?”
心底却冷冷一笑。
原谅,她拿什么来原谅,又凭什么要原谅。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再提什么原不原谅的,岂不是显得可笑了。
她已经五十几岁了,又能再有几年好活,如今唯一所想,也不过是过个顺心如意的晚年罢了。
至于宁致远那奢侈的歉意与情意,还是让他留给他那么多的红颜知己妾室姨娘罢。
视线自因久病而显得尤其干枯瘦弱,完全看不出来年轻时候风流模样的宁致远身上淡淡扫过,顾青未心里其实是有些快意的。
到底,时光磨尽了她对宁致远的恨,但她心底仍残留了怨。
凭什么,他将年轻健康时所有的时间与精力都花在了他那为数众多的红颜知己上,到如今,他在床上瘫成了烂泥,照顾他起居的人却是她这个贤惠大度了一辈子的正室?
只要这样一想,顾青未便忍不住想要冷笑。
就这样,他竟然还敢说出“原谅”两个字来,她顾青未的原谅,有那么廉价吗?
不过……
再看了宁致远那带了死气的病容一眼,顾青未心里又隐隐有解脱之感。
宁致远,他坚持不了几天了。
只待他一去,她从此就是定国公府的太夫人,更可以安享自己再无任何烦恼的晚年了。
哪怕身为妻子盼着夫君去死本就是极为大逆不道之事,但她憋屈隐忍了一辈子,如今怎么能不觉解脱呢?
这样一想,顾青未的心情甚至快活了些。
宁致远眼中的神采渐渐黯淡了下去。
他觉得眼皮愈发变得沉重起来,失去意识之前,他想,若是有来世,若能再与他的欢颜成为夫妻,他一定再不负于她。
而顾青未,看着又睡了过去的宁致远,也在想,等宁致远不在了,她就把国公府的一应事务都交到儿子媳妇手里,然后搬去荣禧堂里养老。
嗯,若是有来世,她绝对不要再与宁致远扯上任何关系,寻一个聊得来的夫婿,过着平淡的日子,哪怕没有这国公夫人的尊贵,但这样,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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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重生
顾青未睁开眼,眼中因初醒而有些迷茫。
目光所及不是她早已习惯的淡青色鲛绡帐子,而是茜红色软罗帐,帐子并未放下来,只用银制的帐钩往两旁拢着。
这帐子,倒似是她未出阁之前在顾氏的闺房里那顶。
顾青未一时之间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又闭上眼回想着先前发生的事。
宁致远到底还是没能挺过隆庆二十五年的冬天,自对顾青未说出那番求得原谅的话之后,没过两天,宁致远的病情便有所加重,哪怕宫里的皇上都遣了太医在定国公府守着,仍没能抢回宁致远的这条金贵命。
宁致远的病逝在朝中无疑是件大事,当今皇上与他是嫡亲的表兄弟,这些年来宁致远在风花雪月之余也确实为皇上也为大周做过不少的事,他活着时尊贵非凡,死了也同样是别样的风光。
皇上下旨辍朝三日,赐祭并亲写祭文,还遣了百官临吊。
哪怕谁都知道人死了就一无所有,也仍让人欣羡于宁致远所享有的待遇。
顾青未在宁致远死后,就借口太过悲痛数度昏厥而将丧事全部交由儿子儿媳来操持,甚至在各通好之家前来凭吊时都未露过面。
不过,以定国公夫人这些年来的贤惠名声之下,又有何人会知道她是有意的?
反倒是招来了许多与她同辈的老夫人们的劝慰。
劝慰……
没有人知道她根本就不需要,宁致远死了她可是松了一口气,又如何会有伤痛。
顾青未记得,她夜里无眠时去了为宁致远布置的灵堂,准备与宁致远说说话,也好全了他们几十年的夫妻“情分”,后来有些累了,似乎是,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那她又怎么会在这里?
莫非,是儿子儿媳将她安置到了别的院子里?
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屋子,顾青未心里疑惑更甚,儿媳做事一向妥帖,哪怕如今忙着为宁致远治丧,又如何会忘了吩咐人守在她身侧?
这许多的疑问让顾青未脑子都有些昏昏沉沉的,闭了眼略休息了一会儿,她手肘往后一撑坐起身来。
“来人!”她扬声唤道。
但话才出口,顾青未就怔住了。
她已是年逾半百的老妪,这些年的憋屈隐忍她一向将之当作是修身养性,因而声音早就变成了与她的年纪相符的温和慈蔼。
可方才,她分明听到,自己的声音清脆如玉珠滚玉盘。
顾青未心下骇然。
她只睡了这一觉,怎么倒把声音睡成这种模样了?
她是想安享晚年没错,可被人人称颂的定国公夫人若是一开口便让人误以为是总角小儿,那岂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思及此,顾青未情急之下猛然坐起来,却又在视线触及攥着锦被的那只手之后眼中只剩了惊骇。
怔愣着将两只白皙的小手举于眼前,顾青未如少时那般惊呼出声:“这是怎么回事!”
属于定国公夫人顾青未的手,虽然仍保养得宜,到底还是能看到岁月的痕迹,可她眼前的这一双,白皙娇嫩,手背上还有两个可爱的小肉窝。
这分明是只属于稚龄孩童的!
顾青未几欲晕过去。
她只是在宁致远灵前睡了一觉而已,难道是宁致远泉下有灵,知道她对他的死并无半点敬意与伤痛,所以以鬼神之道惩罚于她?
顾青未从来都不敬鬼神,叫她如何能相信这等荒谬之事?
可若不是如此,眼前这一切又要怎么解释?
正欲下床寻了镜子看看,顾青未便听得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然后,温柔中带着些焦急的声音自外传入:“七姑娘可是又梦魇了?”
随着这声音一起入内的,是一名穿着葱绿色比甲约十一二岁的丫鬟,在她身后还跟着几名年纪比她小一些着同色衣裳只是没穿比甲的小丫鬟。
推开门第一件事就是望向床上正欲下来的顾青未,直至确认顾青未并无任何不妥,说话的丫鬟才转过身端着一张严肃的脸训斥身后几人道:“不是吩咐你们一定要寸步不离的守着七姑娘吗,我才走开多久,你们就是这样侍候主子的?要是姑娘有个什么不妥,仔细你们的皮!”
有小丫鬟不服气:“秋岚姐姐,是姑娘不要我们守着的……”
“还敢顶嘴!”秋岚眼神一厉,便瞪得那说话的小丫鬟再不敢多言。
听着这些话,顾青未一时之间有些呆呆的。
并非她不认识眼前这些人,相反,她对这些丫鬟们都极为熟悉。
秋岚是顾青未乳娘的女儿,比顾青未大上两岁,六七岁上就到了顾青未房里侍候,后来更是成了她房里的大丫头,管着院子里上上下下二十来个人。
当初顾青未要嫁往京城,因怜惜秋岚家人都在清河,不忍她与家人分离,再加上秋岚那时确实年岁也大了,就央了母亲把秋岚配给了父亲身边颇得重用的秦总管的儿子。
到现在,顾青未都还记得她离开清河时,已初为人妇的秋岚泪流满面的追着她乘坐的马车一直到城门外。
可是,她为何会在此时见到秋岚,而且还是才十来岁的秋岚?
自从嫁到京城,顾青未这一辈子就再没机会回过她生长的顾氏,除了逢年节时往京城送年节礼的顾氏下人,以及后来陆续到京城为官的少数顾氏后辈子弟,便再没见过其他让她熟悉的顾氏中人。
如今,这是怎么回事?
顾青未怔忡着打量起自己所处的屋子。
屋子很是宽阔,这时站了这么多小丫鬟也不觉得挤,做工精湛的拔步床,打磨得平整漂亮的朱漆梳妆台,崭新精致的菱花铜镜,雕了玉兰花纹的首饰匣子,还有房中那扇紫檀嵌翡翠画了春日花鸟图的屏风……
这一切的一切,分明就是她从前在顾氏的闺房。
她在这里住了十六年,一直到远嫁京城,如何能对这间屋子不熟悉呢?
眼中几乎是带着贪婪的,顾青未一遍又一遍的打量着屋子里早已深刻入骨的一切。
这一定是个梦。
上苍知道她太过思念家乡,所以特地赐她这样一场逼真的梦境。
如果是这样,她愿求遍诸天神佛,只愿这场梦境能持续得久些,再久些。
让她,能够再看一眼她思念了几十年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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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母亲
接下来的这一整天,顾青未几乎都是漂着过去的。
因笃定这是一场梦,所以她格外珍惜这之后的每一刻,生恐什么时候就梦醒了。
正是春日的清晨,顾青未在丫鬟们的服侍之下梳洗妥当,早膳才摆上桌,她却看都不看一眼就往外走。
屋里的丫鬟们一愣,反应最快的秋岚连忙追上去,“姑娘,您忘了,您这几日梦魇了睡不安稳,老夫人特意嘱咐您不用早起请安。”
顾青未脚步一顿。
久远的记忆里,似乎是有这样一件事。
是她九岁的时候,随二婶一起去了清河县有名的古刹清凉寺上香,从小就不敬神佛的顾青未不过是想寻个机会出去玩而已,哪有什么求神拜佛的诚心,后来更是在与二婶所出的四姐姐顾青华嬉戏打闹时碰倒了菩萨跟前的香炉。
自从清凉寺回来,顾青未就一连好几夜睡不安稳,更被那些可怕的梦魇吓得一到晚上身边就不敢离人。
这么说,在这场梦境里,她现在才九岁?
只顿了片刻,顾青未又抬步往外走,“那我去寻母亲,与母亲一起用早膳。”
秋岚又疾步追上,连声道:“姑娘,大夫人昨日就与您说过的,今天一早要去清凉寺替姑娘向菩萨赔罪。”
顾青未这才彻底停下脚步。
对了,正是如此,母亲去清凉寺赔罪之后,不知怎的,顾青未便能一觉到天明,且再无可怕的恶梦相随。
此事说来倒也神奇,虽然仍未能让顾青未从此信奉神佛,却叫知情的顾氏女眷们深信清凉寺的香火灵验,从此没少往清凉寺捐香火银子。
那时年少的顾青未还曾抱怨过清凉寺的菩萨,道是菩萨也知道借着她发了一笔横财,这种言论还让母亲训斥了她一番。
回想些这些,顾青未神情便有些恹恹的。
远嫁京城几十年,顾青未最挂念的就是疼她入骨的母亲,也不知道这些年母亲见不着她的面,只能以书信了解她状况,会不会又暗地里对着那些书信流泪。
偏生,清凉寺在清河县城外,一来一回又要上香还愿什么的怎么着也得下午才能回来,她这一时之间还见不到母亲。
好不容易有了这样逼真的梦境,若是等不到母亲回来就梦醒,那可怎么办?
垂头丧气的随着秋岚一起回了屋,自有小丫鬟将早膳送到顾青未面前。
熬得喷香软糯的碧梗粥,一碟鲜虾饺,一碟金丝翡翠卷,一碟洒了糖霜的酥酪,三两样爽口小菜,外加一碗羊乳。
样数不算少,但每一碟的份量都不多。
清河顾氏在大周朝之前是名副其实的簪缨世族,钟鸣鼎食之家,但顾氏历来家风严谨,各房主子日常用度奢华却并不铺张浪费。
因心里有事,顾青未早膳并未用多少,又因为她这些年来养身形成的习惯,那两碟子点心更是碰都没碰,端了一碟给秋岚,另一碟则赏给了其他几个小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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