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娜非常想好好追问魔眼之王的事儿——这是她的任务——况且她不是不能,毕竟现在由她主导,可是她脚底再次打绊,她知道不行……除非她想拖着空裤管、四肢着地爬到电梯间。可以过会儿再说,她暗自盘算,只不过也明白可能性微乎其微;现在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苏珊娜蹒跚地穿过大堂。服务员目送着她,不无可惜地喃喃感叹道:
“等到魔王归来,黑暗塔坍塌,先生,你所有珍贵物什全都会化为粉尘。在那之后,世界将陷入无尽的暗夜,一切尽逝,只剩来自迪斯寇迪亚的嚎哭,只剩低等人的哀鸣。”
虽说苏珊娜感觉到鸡皮疙瘩已经爬上她的后颈,头皮一阵阵发紧发麻,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她的小腿(别人的小腿)正迅速失去感觉。假如她卷起裤腿,她是不是能看见那双刚长出的漂亮小腿正变得透明?血管里鲜红的动脉血向下流、暗色静脉血向上重流回心脏?甚至肌肉纠结的纹路?
她想是的。
她按了一下上楼按钮,把欧丽莎放回包里,心中暗暗祈祷自己能撑到三架电梯任何一架开门。此时钢琴的曲子已经换成《暴风雨》。
中间那架电梯门开了。苏珊娜—米阿走进去,揿了十九楼。门关上,可是电梯仍旧一动不动。
别忘了塑料门卡,她赶紧提醒自己。你得用门卡。
她找到一条缝,顺着箭头方向小心地把门卡塞进去。这回当她揿十九楼后,数字亮了起来。片刻之后,米阿的元神浮出,粗鲁地把她推到一边。
苏珊娜躲进自己身体的角落里,疲惫地舒了口气。好吧,让别人来管事儿吧、做会儿驾驶员吧。双腿开始具有质感,再度变得有力,现在这就足够了。
※※※※
①圣帕特里克节(St。Patrick's Day)为每年三月十七日,以纪念爱尔兰守护神圣帕特里克。美国的圣帕特里克节这一天,人们佩带三叶苜蓿,用绿黄两色装饰房间。身穿绿色衣服。
5
米阿也许初来乍到,但是她学得很快。到了十九楼的大厅里,她迅速找到1911—1923的箭头,顺着走廊很快朝1919房间走去。绿色的厚地毯非常柔软,在她
(她们的)
偷来的鞋子下咯吱微响。她插入门卡,开门走进去。房间里有两张床,她把包扔在其中一张床上,没什么兴趣地打量了一番房间,然后看见了电话。
苏珊娜!颇不耐烦。
嗯?
电话铃怎么才能响?
苏珊娜着实被逗乐了,咯咯笑了起来。亲爱的,你可不是头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了,相信我。甚至不是第一百万个。它要响就响,不响就不响,由不得你做主。对了,你干吗不看看房间里能不能找个地方把你的包袱藏好。
她本来以为米阿会争执一番,事实上却没有。米阿只是在房间里走了一圈(根本没费力打开窗帘,尽管苏珊娜非常想从高处俯瞰街景),朝厕所里看了一眼(富丽堂皇,到处都是大理石水池和镜子),然后又瞅了瞅衣帽间。衣帽间的架子上搁着几个干洗袋,上面放着一个保险箱,保险箱上面有一行字,但是米阿不认识。罗兰也时不时遭遇相同的问题,不过他的困难归根结底是因为英语字母和内世界的“伟大文字”本身就不一样。但是苏珊娜猜想米阿的困难就基本得多:尽管她明显认识数字,但苏珊娜觉得小家伙的母亲根本大字不识。
苏珊娜浮出,不过不是全部,现在她只是透过一双眼睛看着保险箱上的字。这种感觉奇特得让她几乎有些眩晕。渐渐地,影像聚集成形,她读了出来:
保险箱用于储存您的私人物品
纽约君悦大酒店对箱内物品概不负责
现金与珠宝请直接存于楼下的酒店保险柜
如需设定密码,请键入四个数字后按进入键
如需开启保险箱,请键入四位密码后按开箱键
苏珊娜退了回去,米阿选择了四个数字,竟然是一个一,三个九,恰巧是现今的年份。说实话,假如宵小之徒入室盗窃,很可能他第一个尝试的就是这个密码,不过至少它和房间号还有些差别,并不完全相同。除此之外,它是正确的数字,有着力量的数字,是神器。她俩心里都明白。
保险箱关上后米阿试了试,确定关牢了以后又按照说明把它打开。随着箱内旋转的声音箱门砰地弹开。她先把印有中城小道的褪色红布袋——里面的盒子正好搁在架子上——放了进去,接着把放欧丽莎盘子的布袋也塞了进去,然后关上门;锁好保险箱,拉拉门把发现锁得很牢后,满意地点点头。博德斯帆布包还躺在床上。她从里面掏出一把钞票,塞进了牛仔裤右前侧口袋。乌龟雕像也在里面。
得赶紧买件干净衬衫,苏珊娜提醒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米阿,无父之女,没有回答。显然比起衬衫,她还有更关心的东西。她双眼一转不转地盯着电话,此时,产痛尚未再次开始,电话是她惟一关心的。
要么我们现在聊聊吧,苏珊娜提议。你答应过的,可不要说话不算数。但是不要去那间餐厅。她微微颤抖了一下。找个外面的地方,我求求你。我需要新鲜空气。那间餐厅里到处是死人的气味。
米阿并没有争辩。苏珊娜隐约觉察出另一个女人正在迅速翻阅着记忆,就像翻看档案似的——查阅、退出、查阅、退出——最终找到了要找的东西。
我们怎么去?米阿漠然地问。
(再度)变回两个女人的黑人妇女坐在床上,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就像滑雪橇,苏珊娜那部分提议。你掌舵,我来推。苏珊娜—米欧,你得记住一点,假如你想让我合作,你最好跟我实话实说。
我会的,另一部分回答。只是你别指望我说的话你会喜欢听,也别指望能听懂。
你怎么——
算了!上帝,我从来没见过任何一个人会问这么多问题!时间紧迫!电话铃一响聊天就结束!所以如果你真的想聊——
苏珊娜根本没等她说完就闭上眼睛,任由自己跌落下去。这回没有床能托住她;她直接穿透过去,穿过时间空间,跌入深渊,隔界钟声的魔音在远处隐隐响起。
现在我再次穿越,她暗想。而划过脑际的最后一个念头则是:我爱你,埃蒂。
唱:考玛辣——喝酒——游戏
能活着就是运气。
仰望迪斯寇迪亚的天空
魔月正缓缓升起。
和:考玛辣——来——五遍!
即使魔月暗影升起!
在这世界东看西走
让你知道活着就是运气。
第六章 城堡幻境
1
眨眼间,她又回到自己的身体里。突如其来的知觉仿佛扑面照来的光亮,刺得晃眼。一切仿佛回到过去:十六岁的某一天,穿着睡衣的奥黛塔·霍姆斯沐浴着明媚的阳光,坐在床边把丝袜拉上小腿。时间仿佛在记忆中的那一刻凝结,她几乎嗅到了巴宝莉白色肩膀香水和她妈妈的旁氏香皂的芬芳。长大了,能涂香水了,她满心兴奋地憧憬:我要和内森·弗里曼一块儿参加春日舞会了!
接着一切旋即消失,清冽的(还夹着些潮气的)夜风代替了旁氏香皂的气息,惟独那种奇妙的感觉还萦绕心头,那种在全新的躯体里伸展的感觉,那种把丝袜轻拉上小腿、拉过膝盖的感觉。
她睁开双眼。一阵冷风夹着粗砂迎面袭来,她赶紧侧过脸,鼻眼皱成一团,举起胳膊挡在脸边。
“这儿!”一个女人招呼道。出乎苏珊娜的预料,声音并不尖锐,也不是得意洋洋的聒噪。“这儿,风的下面!”
她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高挑清秀的女人正向她招手。苏珊娜第一次见到米阿有血有肉的样子,着实吃惊不已,小家伙的母亲居然是个白种女人。显然,当初的奥黛塔如今也有了白人的一面,这绝对会让对种族区别异常敏感的黛塔·沃克气得吐血。
她自己再次失去双腿,坐在一辆粗糙的单人轮椅上,靠在低矮胸墙的一处凹陷里。眼前呈现出一派洪荒旷野的奇景,她从未见过的。巨大的岩石鳞次栉比,锯齿般戳向天空,密密匝匝地延伸至远方。映衬着清冷的弯月,这些岩石看上去就像魔怪的白骨骷髅。月光照不到的天幕上点缀着成千上亿的星星,如同热冰熊熊焚烧。断崖齿岩间伸出一条窄道,蜿蜒曲折,苏珊娜暗想,一队人马要走这条窄道的话估计只能排队逐个通过。还得背上足够干粮。你可别指望在路边有蘑菇让你采;蓝莓更是想都别想。一道暗红色的光束在更远的地方隐隐绰绰一亮一暗——光源遥不可见,仿佛远在天边。首先蹦进她脑海的是玫瑰之心,随后意识到:不对,不是的。那是魔王的熔炉。望着时断时续的光束,她几乎六神无主,满脑子充斥的都是惊恐的想象。绷紧……放松。增强……减弱。夜空在光束的晕染下,也跟着忽明忽暗。
“赶紧过来,如果你还想过来的话,纽约的苏珊娜,”米阿说道。她身披亮色披肩,穿着皮质的半裤,露出的半截小腿上布满刮痕擦伤,脚上踏着一双厚底凉鞋,鞋带一直绑到脚踝。“即使距离这么远,魔王也能施咒语。我们正在城堡靠近迪斯寇迪亚这一边。你是不是想葬身在悬崖底的枯叶堆里?假如他对你施咒,让你跳下去,你根本没法儿抗拒。你那些多管闲事的枪侠朋友现在可帮不了你了。帮不了,一点儿都帮不了。如今可只能靠自己。”
苏珊娜费力地想把视线从律动的光束上移开,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顿时恐慌在她心中疯狂滋长,
(假如他对你施咒,让你跳下去)
但几乎立刻,她就把这种恐慌转化成了一把利刃。硬生生刺透自己因恐惧而生出的僵硬麻木。一瞬间。似乎仍没有任何改变;但紧接着她的身子重重地向后摔去,她不得不紧紧抓住轮椅边框才不至于跌进碎石堆。风再次刮起,仿佛在嘲笑她,夹杂着石尘碎屑向她扑面袭来。
但是那种牵引……魔咒……迷惑……不管究竟是什么,消失了。
她瞅了瞅那辆狗车(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管它到底是不是呢)立刻明白车子该怎么推动。很简单。没驴子拉,她就是驴子。眼前这辆比起他们当初在托皮卡找到的那辆轻便轮椅简直有天壤之别,更别提不久前她还能迈着强健的步伐从公园走到酒店。上帝,她真想念有腿的感觉。非常想念。
但是你现在别无选择。
她紧紧抓住车子的木轮,双手使劲,车子一动不动,再使劲,就在她几乎放弃、决定从轮椅上下来屈辱地向米阿那儿爬过去的时候,生锈的车轮咯吱转动起来,朝米阿站着的地方驶过去。米阿仍站在矮墩墩的石柱旁边,这样的石柱还有许多,排成一线蜿蜒至黑暗深处。苏珊娜暗暗寻思,很久很久以前(在世界尚未转换之前),弓箭手们肯定就躲在石柱后面,躲过敌军的弓箭与投弹后一个箭步踏入石柱中间投掷武器进行反攻。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现在这个世界究竟又成了什么样子?这儿离黑暗塔还有多远?
苏珊娜有种感觉,它或许实际上非常近。
轮椅吱呀作响,她不顾轮椅的抗议还是继续使劲转动轮子,眼睛紧盯着前方披着亮色毛毯的米阿。十几码的路还没推到,她就开始上气不接下气,这让她觉得非常羞耻,却怎么也无法控制气喘吁吁。她深吸几口夹杂着岩石气味的潮湿空气。右边全是那些石柱——她有印象,这些东西好像被叫做城齿,或者类似的名字。左边是一个断墙围成的圆形池子。小路另一边两座高塔矗立在外墙上方,其中一座已几近坍塌,看样子罪魁祸首要么是闪电要么是某种强力炸药。
“我们站的地方就是幻境,”米阿说道。“是深渊上的城堡的石墙通道,叫做迪斯寇迪亚城堡。你说你想呼吸新鲜空气,按卡拉方言的说法,希望这儿让你顺意。不过这儿离卡拉可远了。这儿深入末世界的腹地,无论是好是坏,已经非常接近你们探险的终点。”她顿了顿,又接着说道,“我几乎能肯定是坏。不过我可不在乎,一点儿都不。我是米阿,无父之女,一子之母。我的小家伙才是我惟一在意的,他对我来说就是一切,哎,一切!你想聊聊?行呵。我会坦白告诉你我知道的。为什么不呢?对我来说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
苏珊娜环视四周,当她的视线投向城堡中心时——她猜是一处庭院——一股腐朽的气息飘过来,她不禁皱了皱鼻子。小动作没有逃过米阿的眼睛,她笑笑说:
“哎,他们早就死了,前人留下的机器大多也已经不再转动,不过死亡的气味阴魂不散,哦?总是这样的。问问你的枪侠朋友,真正的枪侠,他知道的,因为他一直在和这种气味打交道。他可是负罪累累啊,纽约的苏珊娜。各个世界里的种种罪咎就像腐败的死尸般缠绕在他的脖子上。不过没想到他意志这么坚定,居然走到这么远,终于还是引起了大人物的注意。他只有毁灭一条路,他和站在他一边的所有人。我肚子里的胎儿已经注定他的灭亡,不过我不在乎。”她抬起下巴,朝星空仰面望去。厚披肩藏不住米阿丰满的曲线……而且苏珊娜看见了她突起的腹部。米阿至少在这个世界明显是个孕妇,事实上,是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米阿说。“不过别忘了,我们俩还绑在一起存在于另一个世界里,躺在酒店的床上正睡觉呢……只是我们并不是真正在睡觉,对不对,苏珊娜?呵呵。电话铃只要一响,我的朋友打电话来,我们就必须离开这儿动身去找他们。如果你想问的全问完了,那最好。如果没问完,也只能这样。快问吧。或者……你根本就不配叫做枪侠?”她的双唇抿出一道轻蔑的弧线。苏珊娜觉得她实在冒失,尤其是她连在那个必须回去的世界里该怎么从四十六街走到四十七街都不知道。真是太冒失了。“我说,出招吧!”
苏珊娜又一次望向城堡中央黑黢黢的破井,那儿也许是藏书密室,也许是防御工事,甚至是杀人坑,天知道。她以前上过中世纪历史,读到过类似的一些术语,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了。当然,那儿下面肯定有个宴会厅,她自己曾经帮忙上菜,至少做过一两回,但那也已经是过去了。假如米阿逼人太甚,她一定会自己想出对策的。
与此同时,她心下寻思,先从简单些的问题开始好了。
“如果这儿是深渊上的城堡,”她问道,“那深渊在哪儿?除了成堆的岩石我可什么都没看见。还有,天边的红光是什么?”
山风把米阿的及肩长发齐齐吹到脑后(米阿的头发不像苏珊娜的,一丝打结都没有,如丝般光滑)。米阿指向矗立在墙远处的塔楼。
“那儿是内层防御墙,”她说。“再后面就是法蒂村了。村子早就废弃,里面的人一千多年前就因为红死病死光了。再后面——”
“红死病?”苏珊娜非常诧异(同时也有些恐惧)。“爱伦·坡的红死病?小说里写的那样儿?”哦,怎么不可能呢?他们不是已经误入了——当然后来又走了出来——L·弗兰克·鲍姆的奥兹国?下面该是什么了?大白兔还是红桃皇后?
“女士,我不知道,只能告诉你再过去是外层防御墙,墙那边的土地上有一道大裂缝,里面填满了处心积虑地想要逃出生天的怪物。裂缝上还曾经架着一座桥,不过很久以前就已经塌了。‘在无史可考的古代’,可以这么说。都是些极度可怕的怪物,只消一眼就能把普通人立刻逼疯。”
说着她自己也瞥了苏珊娜一眼,眼神里写满嘲讽。
“不过一名枪侠,像你一样的枪侠,是不会中招的。”
“你干吗讽刺我?”苏珊娜淡淡地问。
米阿露出惊讶之色,随即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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