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用问?”埃蒂连声答道。假如他现在先吃几片,他觉得——希望——能够在罗兰回来以前做好准备。子弹还在伤口里,几乎能肯定。必须把它弄出来。“四片行吗?”
深纽疑惑地瞪了他一眼。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埃蒂答道。接着又加了一句:“非常不幸。”
8
亚伦在厨房的医药柜里找到了两个儿童用的创可贴(一个上面印着白雪公主,另一个则是小鹿班比)。他洒了一些消毒水在埃蒂上臂的伤口上,然后贴上了创可贴。为了让埃蒂吃药,他又倒了一杯水,随口问了问埃蒂老家在哪儿。“因为,”他说,“尽管你有枪,一副很权威的样子,但你的口音更像我和凯尔,反而不大像罗兰。”
埃蒂咧嘴一笑。“理由很简单,我从小在布鲁克林长大。合作城。”接着他陷入了沉思:如果我告诉你,事实是我现在就在那儿,你会怎么想?埃蒂·迪恩,世界上最冲动的十五岁少年,正在满大街乱跑,因为对那个埃蒂·迪恩来说,全天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找个小妞鬼混。什么黑暗塔的坍塌、什么血王,在我眼里什么都不算——
突然,他瞥见亚伦·深纽的眼神,迅速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怎么了?我鼻子上挂着鼻屎吗?”
“合作城不在布鲁克林,”深纽仿佛在纠正小孩子的错误。“合作城在布朗克斯区。一直就在那儿。”
“简直太——”荒唐二字刚要脱口而出,他眼前的世界似乎摇晃起来。再一次,虚弱的感觉扑面而来,仿佛整个宇宙(整个宇宙的连续体)并非由钢铁铸成,却是由水晶搭成。这种感觉没法用逻辑解释,因为现下发生的一切均无道理可言。
“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其他的世界,”他说。“这是杰克临死前对罗兰说的最后一句话。‘去吧——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其他的世界。’他肯定是对的,因为他又回来了。”
“迪恩先生?”深纽一脸关切。“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可你脸色非常苍白。我觉得你得赶紧坐下来。”
深纽扶着埃蒂从厨房走回了客厅。他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亚伦。深纽——几乎在纽约住了一辈子的老纽约——怎么能如此肯定地断言合作城在布朗克斯,而埃蒂却记得它在布鲁克林?
他并不全都明白,但是仅仅明白的一点已经让他非常害怕。其他世界,也许无数个世界,都围绕着黑暗塔的中轴存在。它们非常相似,但仍然有区别。流通纸币上印着的伟人头像不同,汽车构造不同,棒球联盟球队的名称不同。其中一个世界曾被一种叫做超级流感的瘟疫肆虐,在那儿你能随便穿越时空,从过去到未来,因为……
因为在一些关键方面,它们并不是真实的世界。或者说即使它们是真实的,也并非是关键的。
对,答案呼之欲出。他非常确信,他自己就来自其中一个非真实的世界。苏珊娜也是。还有杰克一号和杰克二号,前者跌落了悬崖,而后者被他们从怪物的口中救了出来。
而此时此地他身处的却正是关键的世界。这点他心知肚明,因为他天生就擅长造钥匙:叮叮当,当当叮,你有钥匙别担心。
贝丽尔·埃文斯?不是真的。克劳迪亚·Y·伊内兹·贝彻曼?真的。
合作城在布鲁克林?不是真的。合作城在布朗克斯?真的。千真万确。
一个念头闪进他的脑海:在卡拉汉开始他的逃亡生涯很久以前就已经从真实的世界进入到一个非真实的世界,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以前说起过,他主持了一个小男孩的葬礼,自那以后……
“自那以后,他说,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埃蒂边说边坐了下来。“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是啊,是啊。”亚伦·深纽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坐一会儿吧。”
“神父离开波士顿的神学院到了洛弗尔,那是真的。撒冷之地,不是真的,全是那个作家杜撰的,那个名叫——”
“我去帮你拿一个冰袋。”
“好主意,”说完埃蒂闭上双眼,脑子却还在不停运转。真的,不是真的。实际的,虚幻的。约翰·卡伦的那个朋友说得一点儿没错:真理之柱确确实实出现了一个洞。
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告诉我那个洞到底有多深,埃蒂好奇地想。
9
十五分钟后,凯文·塔尔和罗兰一起回到房间。塔尔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安静自制。他问深纽是否已经起草好售地的合同,深纽点点头。塔尔什么也没说,也点点头,走到冰箱那儿拿出几罐蓝带啤酒,递给众人。埃蒂没有要,不想吃了止痛片再喝酒。
塔尔没有说任何祝酒词,只是仰头一口气喝掉半罐啤酒。“并不是每天我都有机会被那个保证我会成为百万富翁、保证帮我解除心灵负担的人骂做人渣的。亚伦,这份文件有法律效力吗?”
亚伦·深纽微微颔首,埃蒂察觉出一丝遗憾。
“那么,好吧,”塔尔回答。他顿了顿,又说:“好吧,让我们赶快作个了断。”可是,他仍然没有签下名字。
罗兰用另一种语言对他说了一句话,塔尔身子猛一缩,立刻刷刷两笔在文件上签下大名,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细线,几乎都看不见了。埃蒂代表泰特集团也签了名。重新握起钢笔给了他很奇怪的感觉——他几乎已经记不起上次拿笔是什么时候了。
等一切了结,当初那个塔尔先生又回来了——他瞪着埃蒂,扯开嗓子大声嚷嚷起来:“瞧!我成乞丐了!快把一美元给我!你们答应给我一美元的!我现在突然想大便,正好要纸来擦屁股!”
话音刚落他就双手覆在脸上,跌坐在椅子里。罗兰把签好的文件折起来(深纽是整个签字过程的目击证人),放进口袋。
过了一会儿,塔尔把手放了下来。此时他的眼睛很干,脸色恢复镇静,甚至原先死灰的双颊上还多出两块红晕。“我觉得我的确感觉好了一些,”他说。接着他转向亚伦。“你认为这两个家伙说的有可能是对的吗?”
“很有可能,”亚伦微微一笑。
与此同时,埃蒂想出办法来证明眼前这两人是否就是卡拉汉的救命恩人——把他从希特勒兄弟手中救了下来。其中一个人说过……
“听着,”他说。“有一句俗语,应该是犹太人说的意第绪语。Gaicocknif en yom。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你们俩?”
深纽仰头大笑起来。“哈哈,确实是意第绪语,以前我妈妈生我们气的时候常说这句话。意思是去海里拉屎。”
埃蒂朝罗兰点了点头。若干年以后,眼前两人中的一个——有可能是塔尔——将买回一枚刻有藏书票一词的戒指。也许——听上去太疯狂了——恰恰是埃蒂·迪恩自己把这个念头灌输进凯文·塔尔的脑中。而塔尔——这个偏执贪婪、爱书成痴的塔尔——手上戴着这枚戒指,救下卡拉汉神父的性命。他会被吓得屁滚尿流(深纽也是),但他会救下他。而且——
就在这时,埃蒂偶然地瞥见塔尔用来签字的笔,一支普通的比克牌钢笔。刹那间,一项伟大的事实似一道锐光划过脑际。他们成功了。他们拥有空地了。是他们,而不是索姆布拉公司。他们拥有了玫瑰!
他感觉仿佛脑袋被狠狠敲了一下。玫瑰现在属于泰特集团了,德鄯、迪恩、迪恩、钱伯斯和奥伊组成的公司。无论结局如何,玫瑰已经成为他们的责任。这个回合以他们的胜利告终,虽然这不能改变子弹还在他腿里的事实。
“罗兰,”他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10
五分钟后,埃蒂穿着那条卡拉·布林·斯特吉斯式样荒唐的及膝短裤躺在了木屋的地毯上,一手拿着亚伦·深纽的一条旧皮带,旁边放着一个盛满深棕色液体的脸盆。
子弹击中了膝盖以下大约三英寸的地方,胫骨的右侧。伤口周围的皮肉微微卷起,像座微型火山,只是火山口积满了亮晶晶的暗红色血块。埃蒂的小腿下面垫了两块叠好的毛巾。
“你要对我催眠吧?”他问罗兰。接着他看了一眼手上的皮带,知道了答案。“啊,他妈的,你不打算催眠我了,是不是?”
“没时间了。”罗兰在水池左边的抽屉里翻找了一通,一手拿着镊子,一手举着一把削皮刀,走回埃蒂身边。在埃蒂看来,这两样物件真是天下最丑陋的组合。
枪侠在他身边单膝跪下。塔尔和深纽并肩站在客厅里,瞪大眼睛旁观。“小时候,柯特曾经教过我们一个本领,”罗兰说。“你想听吗,埃蒂?”
“如果你觉得有用,当然。”
“疼痛是会上升的,从心底直到头顶。把亚伦先生的皮带对折,放进你的嘴里。”
埃蒂听从了罗兰的话,又觉得愚蠢又有些害怕。这样的场景他在多少部西部片里看到过?有时候是约翰·韦恩咬住一根木棍,有时候是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咬住一粒子弹,他还记得在有些电视剧里罗伯特·卡尔普咬的就是皮带。
但是毫无疑问,我们必须取出子弹,埃蒂暗自琢磨。要是没有这样的场面,故事就不会完整,起码得有一场——
突然,一段炫目的往事闪电般划过他的脑际。他不禁叫了起来,皮带从嘴里吐出来。
罗兰正要把简陋的手术器具放进盛满消毒水的脸盆里。他停下来,关切地看看埃蒂。“怎么了?”
一瞬间埃蒂甚至没法答话。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肺部变得就像又扁又旧的内胎。他想起来的是他小时候和他哥哥一起在家里电视上看过的一部电影,在
(布鲁克林)
(布朗克斯)
合作城的家里。亨利仗着自己个头大、年纪长,总是能决定他们看什么节目。埃蒂并不经常反对;他把哥哥看做偶像一般。(假如他反对得太多,很可能会被亨利掐脖子或结实地打一顿。)亨利喜欢的是西部片,那种片子里面主角迟早会需要咬住木棍、皮带甚至子弹。
“罗兰,”他虚弱地说。“罗兰,听我说。”
“我仔细听着呢。”
“以前有部电影。我跟你提过电影的,对不对?”
“会动的图片,有故事情节。”
“有时候亨利和我会待在家看电视里放的电影。基本上电视就是家庭的电影放映机。”
“有人会说是垃圾放映机,”塔尔插口道。
埃蒂没理会他。“我们看过一部电影,讲的是一帮墨西哥农民——乡亲,如果你喜欢用这个词——如何请枪侠帮他们抵抗每年劫掠他们村庄、抢夺粮食的匪帮的故事。你有没有想起什么?”
罗兰严肃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悲哀。“嗯。”
“那个村庄的名字。我一直觉得很耳熟,只是不明白原因。现在我明白了。顺便说一句,那部电影叫做《七侠荡寇志》。罗兰,那天在壕沟里迎战狼群的一共多少人?”
“拜托你们俩能不能告诉我们你们在说什么?”深纽问道,但尽管他问得十分礼貌,罗兰和埃蒂还是置若罔闻。
罗兰沉吟了一会儿,说:“你,我,苏珊娜,杰克,玛格丽特,扎丽亚,还有罗莎。当然还有其他人——塔维利兄妹和本·斯莱特曼的儿子——但是战士只有七名。”
“没错儿。而这一切与这部电影的导演之间的关系我想不太明白。在拍电影时,必须由导演控制一切。他就是首领。”
罗兰点点头。
“《七侠荡寇志》的首领是一个叫做约翰·斯特吉斯的人。”
罗兰坐在那儿,沉思片刻后,说:“卡。”
话音刚落,埃蒂捧腹大笑起来。罗兰总能找到答案。
11
“你想控制住疼痛的话,”罗兰说,“就得在感到疼痛的那一刹那咬住皮带。明白了吗?那一刹那。用牙齿紧紧咬住。”
“明白了。拜托动作快点儿。”
“我会尽量。”
罗兰先后把镊子和削皮刀蘸进消毒水。埃蒂躺在地上,皮带横放在嘴里。是的,当最基本的模式显现在眼前时,你根本不能假装看不见,不是吗?罗兰扮演的英雄、那种两鬓斑白的年长战士在好莱坞的版本中通常都是由那些老当益壮的明星扮演,比如保罗·纽曼,甚至伊斯特伍德本人。而他自己则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非正当红的人气明星比如汤姆·克鲁斯、埃米里奥·埃丝泰威兹,或者罗伯·洛之流莫属。现下的场景大家都很眼熟,树林里的一间木屋,而所表现的情形也是我们看了很多遍仍然津津乐道的取枪子儿的一幕。惟一缺少的是远处隐约传来的鼓点声。不过埃蒂领悟到,也许没有鼓声是因为那个桥段他们早就经历过:上帝之鼓,结果证明那只是剌德城街角的扩音喇叭里不停播放的Z。Z。托普合唱团的一首歌曲。相比之下,他们现在的处境更加诡谲:他们变成了别人故事中的人物。整个世界——
我不相信。我拒绝相信只是因为某个作家的失误让我变成从小在布鲁克林长大,这个错误一定会在第二版更正。嘿,神父,我和你站一边儿——我拒绝相信我是小说中的人物。他妈的这是我自己的生活!
“快,罗兰,”他催促道。“赶紧把那该死的玩意儿取出来。”
枪侠在埃蒂的腿上倒了一些消毒剂,用刀尖拨开伤口上的血块,随后拿起镊子。“埃蒂,准备好,咬紧牙关,”他喃喃地说。片刻之后,埃蒂果然咬紧了牙。
12
罗兰很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他以前做过同样的事儿,而且子弹并不是很深。整个过程不出九十秒,但对埃蒂来说,他度过了生命中最长的一分半钟。当一切结束后,罗兰用镊子碰了碰埃蒂紧握的拳头。埃蒂终于展开手指,罗兰镊子一松,弹片掉进了他的手心里。“留作纪念,”他说。“差点儿就伤到骨头了。所以当时你听见了摩擦声。”
埃蒂瞥了一眼炸裂的弹片,一指把它弹了出去。弹片像玻璃珠似的蹦到了房间另一头。“不想要,”他边说边擦了擦眉毛。
塔尔不愧是收藏家,忙不迭地捡起被扔掉的弹片。与此同时深纽一脸着迷地审视着皮带上的牙印,怔怔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凯尔,”埃蒂双肘撑起身体。“箱子里你有一本书——”
“我要求你把书还给我,”塔尔立刻回答。“你最好完璧归赵,年轻人。”
“我肯定它们都保存完好,”埃蒂再次提醒自己一定要咬舌忍住。实在要是连咬舌都不顶用的话就再夺过亚伦的皮带放在嘴里。
“那最好,年轻人;现在除了那些书,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没错儿,不过别忘了还有四十多本分藏在许多银行贵重物品保险库里,”亚伦·深纽接口说,对他朋友射来的杀人眼光视若无睹。“最值钱的应该是那本作者签名的《尤利西斯》,不过另外几本莎士比亚的对开本也不赖,还有全套作者签名的福克纳——”
“亚伦,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那本《哈克·贝利芬历险记》随便哪一天都能换回一辆奔驰,”深纽自顾自地把话说完。
“不管怎么样,里面有本书叫做《撒冷之地》,”埃蒂说。“作者是——”
“斯蒂芬·金,”塔尔接着说完下半句。他瞥了子弹一眼,最后把它放在了厨房桌上糖碗的旁边。“听说他就住在附近。我买过两本《撒冷之地》,还有三本他的处女作《魔女嘉莉》。我一直想去布里奇屯一趟,找作者签个名,不过现在不可能了。”
“真不懂签名有什么值钱的,”埃蒂说,接着:“哎唷,罗兰,很疼的!”
罗兰正在检查埃蒂腿上的代用绷带。“别动,”他说。
塔尔对罗兰和埃蒂的对话置若罔闻,全副注意力再次被埃蒂牵引到他最爱的话题,他的执着目标,他的亲亲宝贝。埃蒂心猜若是换作托尔金小说里的古鲁姆,他肯定会把这些书称做“他的珍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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