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蒂向斜倚在厨房台子边瘦削的身影投去最后一瞥,心里不禁一片惆怅:下次再见到你,斯蒂夫——如果还能见到——你将变得胡子花白,脸上全是皱纹……可我却仍旧年轻。你的血压怎么样,先生?还能再撑二十二年吗?希望如此。你的心脏呢?家里有没有癌症病史?如果有,那么有多严重?
当然,此时没有时间——深究这些问题,甚至任何问题。很快作家将会醒来,继续他的生活,而埃蒂将跟着他的首领重新踏入渐欲黄昏的暮色,背后的门永远关闭。他开始渐渐领悟到,当卡把他们送到了这里而非纽约时,它终究还是清楚它自己的目的。
※※※※
①乾神(Gan),全世界和黑塔所有塔层的主神。即宇宙的创造力量。
12
埃蒂坐进约翰·卡伦汽车的驾驶座,瞟了一眼枪侠。“你瞧见他周围那一圈黑雾了吗?”
“死亡光环,是的,瞧见了。谢天谢地,光环还很淡。”
“死亡光环是什么?怎么让我想起隔界。”
罗兰点点头。“两个词是有点儿关联。原来的意思是尸袋。他已经被死神盯上了。”
“上帝啊,”埃蒂叹道。
“我告诉过你,还很淡。”
“但已经在那儿了。”
罗兰打开车门。“我们也无能为力。所有人的时间早已被卡标定。走吧,埃蒂。”
可当他们做好准备上路时,埃蒂突然又犹豫起来,觉得还没完全了解金先生。那圈黑雾让他的心有点儿乱。
“那龟背大道、时空闯客又怎么说?我本来想问问他——”
“我们可以自己去弄明白。”
“你肯定?因为我也觉得必须去一趟。”
“我也这么想。快,前面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13
旧福特车的尾灯消失在车道尽头,斯蒂芬·金睁开了双眼,第一件事儿就是看时间。快四点了。十分钟之前就该出门去接儿子了,但是刚刚一阵小睡真是十分酣甜。他感觉棒极了,神清气爽,心旷神怡。一个念头浮出他的脑海,倘若每次小睡都能有这种效果,那真应该把它定为国家法律。
也许吧,不过贝蒂·琼斯要是在四点三刻还看不见切诺基出现在车道上肯定会非常担心。金抓起话筒正想打个电话给她,视线却落在了桌上的便笺本上。便笺纸的抬头上写着打电话给吹牛大王。他一个小姨子送的。
金神色怔忡,顺手拿起便笺本和笔,弯下腰在纸上写道:
叮叮当,当当叮,你有钥匙别担心。
他顿了顿,凝神思索片刻,又接着写下:
咚咚叮,叮叮咚,仔细瞧钥匙变红。
他又顿了顿,最后写下:
嗨哟哟,哟哟嗨,塑料钥匙给男孩。
他仔细盯着写下的几行字,心中溢满感情,几乎可以说是爱。万能的上帝啊,他的感觉好极了!这几行字什么意思都没有,可是写下来却让他感到如此满足,心神荡漾。
金把便笺纸撕下来。
卷成纸球。
塞进嘴里。
纸球卡在了喉咙口,但很快——嗝!——吞了下去。太棒了!他走到挂钥匙的木牌那儿(本身就是钥匙的形状),抓起
(叮叮当)
钥匙,走出屋子。他接到乔以后得赶快回来,收拾好行李,然后去米奇·基快餐店随便吃点儿晚饭。不对,应该是米奇·蒂。他能一个人吞下一个大汉堡,还有薯条。见鬼,他感觉好极了!
他开车转进堪萨斯路,向镇上开过去,顺手打开了收音机。广播里面在播放麦考伊乐队的成名曲《撑住,单桅帆船》——总是那么动听。和平时听广播时一样,他的思绪不知道飘到了什么地方,《黑暗塔》里面的人物又一个个从脑际划过。剩下来的已经不多了,他想起来大多数已经被他杀死,包括那个孩子。大概是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安排他。这就是通常你把人物角色抛弃的原因,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的处理方法。他叫什么来着,杰基?不对,那是《闪灵》里面鬼魂缠身的父亲。《黑暗塔》里的那个孩子叫做杰克。这种带有西部主题的小说,取这个名字真是绝妙的选择,活脱脱韦恩·D·沃弗侯瑟或者雷·霍根小说里的人物。有没有可能让杰克重新回来,兴许可以变成鬼?当然可以。创作这类超自然小说最妙的地方,金意识到,就是没有人会真正死去,他们永远能再回来,就像电视剧《黑暗阴影》里面的巴拿巴,巴拿巴·柯林斯变成了吸血鬼。
“兴许能让那孩子变成吸血鬼回来,”金自言自语,接着大笑起来。“罗兰,你可得小心了,你就要变成盘中餐!”但感觉又有些不对。下面该怎么写?想不出来。不过没关系,灵感总会来的,也许就在最没想到的一刹那,喂猫的时候、给婴儿换尿布的时候、或者在无聊散步的时候。奥登在他那首关于折磨的诗里就这么写过。
今天没有折磨,今天感觉棒极了。
是啊,你叫我小老虎托尼也成。
广播里麦考伊换成了特洛伊·商戴尔,《这一次》的旋律缓缓响起。
老实说,《黑暗塔》还挺有意思的,金暗忖,也许等从北部回来我该重新把它挖出来,再好好看看。
这主意还真不赖。
唱:考玛辣——来——电话
问候创造我们的人。
创造了男人和女人.
创造了伟人和小人。
和:考玛辣——来——电话!
他创造了伟人和小人!
可命运之手多强大
操纵了我们所有人。
第十二章 杰克与卡拉汉
1
唐·卡拉汉无数次梦回故土,通常他的梦境总以自己在飘满被棒球手称做“天使”的棉絮似的云朵、天高气爽的沙漠晴空下醒来开头,偶尔场景会换做缅因州耶路撒冷之地教区住所里的床上。但是无论地点在哪儿,几乎每次他都感到异常宽慰,第一反应就是祈祷。噢,感谢上帝,感谢上帝一切只是一场梦,我终于醒过来了。
现在他的确醒了过来,毫无疑问。
他在空中翻滚了一整圈儿,掉了一只凉鞋,同时看见杰克在他前面连翻了几个筋斗。接着他听见奥伊狺狺狂吠、埃蒂怒声抗议、出租车叭叭鸣笛、纽约街头隐约的音乐,还混杂着传教士布道的话语。各种各样的声音萦绕在他周围,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在空中嗖嗖穿过,速度快了至少三档,甚至可以说是超速行驶。
卡拉汉一只脚踝狠狠撞上了找不到的门,钻心的痛登时蹿了上来,很快就变得麻木。震耳欲聋的隔界钟声在耳边响得一阵比一阵急,好似转速加快的唱片。一阵湍急的气流迎面扑来,猛然间,汽车尾气的浓烈味道取代了刚才门口洞穴的污浊空气,直钻进他的鼻子。先是街头音乐;现在又来街头尾气。
一瞬间他仿佛听见两个传教士在叫喊。身后的是韩契克,嘶声吼道“看,门打开了!”,另一个则在身前,大叫“来,一起赞美上帝,兄弟们,很好,一起在第二大道上赞关上帝!”
更多的成对映射,这个词倏地划过卡拉汉的脑际——电光火石之间——紧接着身后门砰地关上,只剩下在第二大道上大喊上帝的家伙。卡拉汉心下暗说,欢迎回家,狗娘养的,欢迎回到美国。接着,他跌了下去。
2
他整个身子跌了下去,手和膝盖着地。牛仔裤撕破了,不过幸好对膝盖起了一定的保护作用。手掌感觉好像被人行道擦伤了。就在这时,他听见了玫瑰雄浑的歌声,宁静安详。
卡拉汉翻了个身,仰面朝天,不禁疼得大吼起来,连忙抬起流血的手掌仔细查看。左手的鲜血溅在了他的脸上,仿佛一滴红色的泪。
“见鬼你这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老兄?”一个身穿灰色工作服的黑人一脸吃惊,看来只有他一个注意到唐·卡拉汉重归故土的戏剧性登陆。他双眼圆睁,目不转睛地盯着躺在人行道上的卡拉汉。
“我从奥兹国来,”卡拉汉坐起身。
阵阵刺痛从手掌传来,脚踝也恢复了知觉,一波一波的疼痛随着心跳刺激着他的感官。“没事儿,哥们儿,你快走吧。我没事儿,别管我。”
“随便你,再会。”
裹在一身灰色工作服里的黑人兄弟——大概是下班的看门人,卡拉汉心猜——迈开步子。他最后瞥了卡拉汉一眼——惊讶尚未褪去,不过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绕过聚在街头聆听布道的人群。片刻之后,消失在人海中。
卡拉汉站起身,踏上通向哈马舍尔德广场的台阶,四处搜寻杰克的身影。一无所获。转过头想找找不到的门,结果门也杳无踪影。
“现在听好了,朋友们!听我说,上帝,上帝之爱,大家一起高唱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可好像还不够投入。
“阿门,谢谢兄弟们!现在再听我说,美国正在经受考验,而且失败即将到来!这个国家需要一颗炸弹,当然不是核弹,而是一颗上帝炸弹,能一起高唱哈利路亚吗?”
“杰克!”卡拉汉大声唤道。“杰克,你在哪儿?杰克!”
“奥伊!”那是杰克在尖叫。“奥伊!当心!”
接着一阵狂吠,卡拉汉一下子就辨认出来。嘶……尖锐的刹车声。
嘀嘀叭叭。
砰。
3
刹那间,红肿的脚踝、刺痛的手掌全被抛至脑后,卡拉汉飞奔绕过聆听布道的人群(所有人齐刷刷向马路中心转过去,牧师也中途打住),只见杰克站在第二大道中央,一辆黄色的出租车车头稍偏,就在距离他双腿不足一英寸的地方急刹车,车后轮胎还冒着蓝烟。司机脸色苍白,被吓得嘴巴大张,脖子伸得很长。奥伊伏在杰克的脚上,看起来除了被吓坏了以外没什么其他问题。
砰,接着又砰地一声。是杰克。他挥着拳头使劲地砸出租车的车盖。“混蛋!”杰克冲着坐在车里目瞪口呆的司机大骂。砰!“你怎么不——”砰!“——看清楚——”砰!“——他妈的前面的路!”砰——砰!
“给他点儿颜色看看,小伙子!”马路对面一个人大喊道。大概三十多个人停下脚步,聚在街头看热闹。
车门打开,车子里出来一个大块头。他身穿一件花哨的西非风格的短袖衬衫,牛仔裤,脚蹬一双滑稽的大号运动鞋,鞋两侧还挂着金属链。头上扣着一顶穆斯林毡帽,大概因为这顶帽子他显得尤其高。不过当然他本来就很高,卡拉汉揣测,至少有六英尺五英寸。司机满脸络腮胡子,怒气冲冲地盯着杰克。卡拉汉心一沉,压根儿忘记自己还光着一只脚、每走一步就噼啪作响。眼看火药味越来越浓,街头的牧师也走了过去。出租车后面又开来一辆车。司机什么都不关心,一心只记挂着别误了晚上的约会,两只手狂摁汽车喇叭——嘀嘀叭叭!!!——身子探出窗外大声抱怨道“快点儿,阿卜杜拉,别堵在路中间!”
杰克权当没听见,他简直气疯了。这回他抡起双拳,朝车盖狠命砸过去,那模样活脱脱就像《午夜牛郎》里面的骗子雷索——砰!“你几乎撞到我的朋友,你这个混蛋,难道你没长眼睛——”砰!“——不会看路吗?”
还没等杰克的拳头砸下去——明显他打算这么继续下去,直到满意为止——司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住手,你这个小流氓!”他愤怒地大叫,声音尖锐得奇怪。“我跟你说——”
杰克向后退一步,用力甩脱司机。卡拉汉还没反应过来,那孩子迅雷不及掩耳地从胳膊下的枪带里掏出鲁格枪,抵在对方的鼻子上。
“跟我说什么?”杰克冲他大吼道。“啊?跟我说什么?说你开得太快差点儿撞死我的朋友?说你不想脑袋上多个枪眼儿当场死在大街上?跟我说什么?”
远处一位妇女要么是看见了手枪,要么是听见杰克杀气腾腾的威胁,尖叫了一声拔腿就跑。其他几个路人见状也连忙跑开。而剩下的人仿佛闻到了血腥味,聚得更拢。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人群中有人——一个反戴棒球帽的年轻人——兴奋地怂恿道:“快动手,孩子!给这个骑骆驼的家伙脑袋上开个洞!”
司机睁大双眼,连向后退了两步,举起双手。“别开枪,孩子!求求你!”
“那么你道歉!”杰克咆哮道。“如果想活命,乞求我的原谅!还有他的原谅!他的!”杰克脸色惨白,颧骨上几颗红色的青春痘衬得更加明显,圆睁的双眼微微泛湿。唐·卡拉汉清楚地看见他托着鲁格枪的手正在微微颤抖,心下暗自担心。“说你对不起,开车太不当心,你这个狗娘养的!快说!立刻说!”
奥伊不安地叫了一声,“杰克!”
杰克低头看了他一眼。就在这时,出租车司机猛地伸手夺枪。说时迟那时快,卡拉汉一记漂亮的右勾拳把他打翻在地,躺在了车子前面,帽子从头上掉了下来。两边的路已经让了出来,后面那辆车的司机本可以径直开走,可他照样使劲按喇叭,大喊道“快起来,哥们儿,快起来!”马路对面的几个旁观者竟然鼓起了掌,仿佛正在观看麦迪逊广场的现场拳击比赛。卡拉汉暗想:怎么回事儿,这地方简直就像疯人院。是我忘了这点还是说我才刚刚发现?
刚才在街头布道的满脸白须、一头及肩白发的牧师此时站在了杰克身边,杰克刚想再举起鲁格枪,他缓缓握住杰克的手腕。
“住手,孩子,”他温言劝道。“把枪收好,上帝保佑。”
杰克转过脸,眼前出现的恰是不久以前苏珊娜看见的景象:一张酷似曼尼的韩契克的面孔。杰克把枪插回枪带,弯下腰抱起奥伊。奥伊呜呜叫了几声,伸长脖子,湿漉漉的舌头向杰克脸颊舔了过去。
与此同时,卡拉汉扭住司机的胳膊,押着他回到出租车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十美元的钞票,捏在手心里。这几乎是他们为了这次小小探险准备的所有盘缠的一半。
“全结束了,”他语气缓和,试图尽量安抚对方。“没人受伤,你走你的阳关道,他走他的——”这时,司机身后那个狂按喇叭的家伙大声喊道:“够了,你这个蠢货,干吗不就这么算了,赶快开车走吧!”
“那个小杂种居然拿枪指着我,”出租车司机愤愤地说。他伸手摸摸头,却没找到自己的毡帽。
“只是一把玩具枪,”卡拉汉语气缓和。“是自己拼装的,连小石子都射不了。我可以保证——”
“嘿,兄弟!”牧师叫了一声。出租车司机抬起眼,接过牧师递过来的褪色红帽子,重新扣在了脑袋上。此时他显得愿意讲道理,当然当卡拉汉塞给他十美元时,他则愈发情愿了。
后面那个开着一辆旧林肯的家伙又开始猛按喇叭。
“你别惹我啊,正气着呢!”出租车司机冲着他大吼起来。卡拉汉几乎笑出声,朝林肯车里的那家伙走了过去,可当出租车司机试图跟着他一道过去时,卡拉汉伸手按住他的肩,阻止了他。
“让我来处理。我是个信徒,让狮子安分地躺在绵羊的身旁是我的责任。”
街头布道的牧师也走了过来,正好听见卡拉汉最后一句话。杰克已经退出了众人的视线,站在牧师停在街角的货车旁,仔细查看奥伊的腿有没有受伤。
“兄弟!”街头布道的牧师对卡拉汉说。“我能不能问问你的教派?你本人,哈利路亚,对万能的主是什么看法?”
“我是天主教徒,”卡拉汉回答。“所以,在我看来万能的主是男性。”
街头布道的牧师伸出一双骨节突出的大手,热情有力地握了握卡拉汉的双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他抑扬顿挫的语调加上淡淡的南方口音,让卡拉汉想到了华纳兄弟卡通片里面的莱亨大公鸡。
“我叫厄尔·哈里根,”牧师一边自我介绍一边继续捏着卡拉汉的手指。“美国布鲁克林的神圣上帝炸弹教堂。非常荣幸认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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