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娟只看着云罗,坐在床前的绣杌上,“云妹妹可好些了?二伯在后花园里搭了个秋千,说要给我们姐妹玩,要是云妹妹身子大好,与我们一起去。”
朱家人丁兴旺,除了朱老太太所育两子、两女,又有姨娘侍妾所生的几个孩子,除了朱大老爷刚谋上实缺,其他几个都闲赋在家,对于云罗的到来,朱家上下都如众星捧月一般,因云罗有心疾,朱家姐妹个个都是让着、敬着。
云罗随朱娟、朱娴坐在秋千上,让丫头们推着,当秋千高高地扬起,朱娟欢快地大叫起来:“推得再高些!再高些……”
随着秋千的起起伏伏,云罗的心口一紧,莫名的刺痛如潮似波地袭来,她渴望挣脱像大网,像诅咒一样的心疾,她想轻松、快乐的大笑,想任意的玩耍,可连小小的希冀都成了梦想。
“啊——”
随着朱娴的尖叫,云罗整个人从秋千上栽了下来。
阿翠惊呼一声“小姐”,飞奔过来,将她一把抱住,脸倒无事,只听朱娟颤微微地指着云罗的手,“云妹妹……出血了!”
话音刚落,阿翠扯着嗓子喊“小姐”,云罗又昏了过去。
朱家人请来了李老郎中,朱老太太大发雷霆:“是谁在后花园搭的秋千?搭便搭了,也不知道搭得牢靠,那秋千的板子都歪斜了,这能坐人么?云儿的身子本弱,竟把手伤了,划了那么大的一个口子……”
幸好是手,要是伤着脸,这可如何是好?
要不是云罗,朱大老爷能谋到那么好的实缺官职,还指望着朱三老爷也谋个差使做呢。
朱大太太、朱三太太与朱婉等人在云罗屋里呆着。
婆子将朱二老爷搭秋千的事说了。
朱老太太道:“若是想把蔡家二房的那套拿来使,我可饶不得他。”她将拐杖不停地敲打在地上,咬牙切齿地道:“把那畜牲给我叫来,他这是安的什么心,害人都害到一个体弱的孩子身上了……”
云罗对他们来说,是朱家与萧家的桥梁,又有算命的说,朱家将倚上一个属龙的贵人,朱老太太一听,想到朱氏信里所说的一切,云罗可不就是他家的贵人么。
李老郎中抱拳道:“禀朱老太太,小姐受的是皮外伤,心疾犯了,只怕又得卧床静养几日。本有心疾不能荡秋千,时高时低加促心跳,云小姐承不住这才犯了病。”
朱老太太还是念着朱二老爷搭秋千的事,愤然道:“要不是那畜牲,好好的孩子怎会犯病受伤,我饶不得他!”
朱老太太正在发脾气,先训朱二老爷,连带着将高姨娘又给训了一顿,二房一家个个如临大敌,全无笑容。
云罗醒来,听到的就是女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低声问阿翠:“怎了?”
阿翠一双眼哭得又红又肿,“小姐,你吓死奴婢了。”眼泪又要流出来,看了眼外面,道:“是朱家老太太在训朱二老爷,他搭的秋千不牢靠,才害得小姐从上面跌了下来,不仅受了伤,还犯了病。”
朱老太太厉声道:“还不把二老爷带下去,着他去家祠抄经反省,都是当爹的人,心存恶意便是万万不该。”
朱二老爷低声道:“母亲,儿子没有恶意,只是想给孩子们搭个秋千,好儿也是玩过的,那秋千没问题……”
朱好,朱二老爷的另一个孩子。
婆子抢过话道:“二老爷这话就不对了。要不是秋千没搭好,云小姐怎会从上面跌下来?又怎会受了伤?”
朱老太太将头扭向一边,不愿多看他一眼,“带他去家祠,没有我的吩咐,不许他出来。”婆子们正要带人,只听一个稚嫩的声音“姨婆”,朱老太太寻声望去,却是云罗在丫头搀扶下过来,身侧又有蔡诗华。
朱老太太连连起身,“云儿,你在床上歇着就好。”
朱二老爷一脸无助,颓废而无助,打小他就不得朱老太太的欢欣,没有男子应有的朝气。
云罗拽着朱老太太的衣袖,撒娇道:“姨婆,这事怨不得二表叔,原是我自个没坐稳。姨婆别罚他,你不要罚他好不好?”
朱老太太迟疑着。
云罗又撒了一阵娇。
“今儿有云儿求情,我便饶了你这回,你下去吧,没事打理好你名下的铺子、田庄,别打旁的主意。”
这也是朱老太太在告诫他:想攀上萧家,也得先问她愿不愿意。
092 知晓
八月二十四黄昏,蔡诗华回蔡家了,明儿一早便要离开江南去京城,听说京城那边蔡氏和蔡二奶奶已经替蔡诗华物色了几个门当户对的官宦人家,只得见着了人,便要替蔡诗华订下亲事。
蔡诗华刚走,三房的朱娟就搬进了绣阁,住进了蔡诗华早前住的屋子。
朱婉订了亲,忙着绣嫁衣,又得照看云罗。
八月二十六,云罗因没见到柳奶娘母女,抗议不吃药、不喝粥。
朱婉与朱娟几人轮番劝着,可朱娟到底是个孩子,根本不会劝人:“云妹妹,你把药吃了,回头我给你好玩的,我屋里的毽子全给你,还有我屋里的纸鸢也给你玩……我的漂亮衣服也给你穿,你把药吃了。”
云罗扭着头,固执地道:“我要奶娘!我要杏子,大舅母她们答应过我,要把她们从晋陵接回来的,这都多少日子,我要见人,今日不见人,我便不吃东西。”
朱婉劝慰了一阵,忆起杏子的事来,早前以为杏子每日蹲在地上是玩泥,后来飞线才瞧清,她竟是在地上用树枝写字,好似杏子能认不少的字了。
朱婉道:“云妹妹先把粥吃了,我这就派人去蔡家打听,许是她们在路上了。”
回到屋里,朱婉并没有派丫头去传话,徘徊踱步,寻找应对的良策,令飞线备了笔墨,模仿杏子的笔迹歪歪扭扭地写了一封信。
不多会儿,信就写好了,见墨已干,这才折起封好。
又过了半炷香,让飞线出去打听的模样,飞线在外转了一圈又回来,手里拿着封信,直往云罗屋里:“云小姐,晋陵庄子上杏子写信来了。”
阿翠接了信,心里暗道:杏子不是被贱卖他乡了么?怎还有信回来。
云罗接过信,一拆开信,心头顿时就凉了半截。
飞线佯装欢喜地道:“云小姐,杏子要回来了么?为甚只带了信回来?”
云罗确定这信不是杏子写的,杏子从来没有写过信,连信的格式都不懂,可她手里的信虽字写得不好,格式上却挑不出半分不妥。
阿翠追问道:“小姐,怎了?”
就算她想问过明白,只怕没人告诉她了。
“杏子说,原是要早些赶回来的,可是奶娘染了风寒,只怕没有十天半月是不会康复了,她说待奶娘的风寒一好,就从晋陵赶回来。”
而她,却知道,也许她们很难再回来了。
柳奶娘和杏子到底怎样了?
阿翠浅笑道:“小姐最是心善,这是担心柳奶娘的病,又对她们还不能回来心烦呢。”
云罗道:“你们退下,我想一个人看会儿书。”
她们为什么要瞒她、骗她?
如果不是蔡家二房的四奶奶,她不会知道柳奶娘母女出了事,可她已经问了阿翠好几回,阿翠的说辞也和其他人一样,只说柳奶娘母女被罚到蔡大/奶奶在晋陵的陪嫁庄子上学规矩了。蔡大/奶奶原是晋陵城内的官家小姐,有晋陵的陪嫁庄子也在情理之中,可是柳奶娘归来的事一推再推着实太不寻常。
黄昏,云罗用罢了饭,让阿翠陪着自己去走走。
朱婉道:“我陪云妹妹一起去吧。”
云罗道:“婉姐姐且做女红,我让阿翠陪我出去消消食。”
朱府的后花园,只得蔡府一半大小,但是小桥楼阁一应俱全,曲径通幽,云罗缓步而行,爬过石桥,越过假山,她却放下了脚步,语调一转,厉声道:“阿翠,你知错么?”
阿翠一愣。
她快速回身,冷厉地看着阿翠,“所有人都说柳奶娘母女去了晋陵庄子,我却不信,告诉我,她们到底去哪儿了?今儿你若再不说实话,一回钱塘,我便发卖了你,再不让你见你娘和妹妹。”
阿翠身子一颤,云罗虽是个小孩子,可一生气威严之色四溢,双腿一软跪落下来:“小姐!”
“阿翠,我才是你的主子,是你的小姐,你竟合着旁人来骗我,当真拿我当傻子么?”
阿翠低垂着头。
一边的小径上,移来朱二老爷与蔡世荃,朱二老爷轻声道:“蔡四公子请!这会子,蔡知府大人正在与三爷下棋呢,我亦要去那儿,正好同路。”
与朱大老爷相比,朱二老爷更喜欢朱三老爷,早前朱三老爷待他视同陌路,自打朱三老爷成亲后,对朱二老爷倒有了几分友善,尤其朱三太太也敬重地唤他一声“二伯”,朱三太太不大爱说话,但性子好,从来没因他是嫡子而轻看二房。
二人近了假山,便听到一个女孩犀厉的声音,“事情到了今日,你还不肯与我说实话,难道你当真要逼得我将贱卖了才肯作罢。”
朱二老爷小心地避去,有些事蔡世荃可以听,他却不能听。
阿翠低呼“小姐”,左右为难,要是说了,万一云罗承不住,再有个闪失,便是打杀了她也不过分,要是不说,瞧云罗的样子,定是一早就拿定主意的。“杏子住在晋陵庄子上,不是在信里说了,待柳奶娘的风寒……”
云罗厉喝一声,“你休要再瞒我!”眸光里蓄满了含霜,“杏子是与我一道长大的,她的字是我教的,她的字迹如何,我比谁都了解,那封信根本就不是杏子写的。”
“小姐,怎么会?”
云罗气得走向前去,正好抬腿踹人,“你当真可恨,到了现在还不肯与我说实话,是不是非得逼我打人?”她又道,“那封信的笔迹,大小匀称,虽写得歪扭,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还有署名处的‘杏子’二字,那个‘杏’字下面的口字,写得方正,杏子的写的却是扁的,杏子从未写过信,如何写信都不懂,她又怎会信?阿翠,我知道奶娘和杏子出事了,她们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实话,你告诉我……”
阿翠又唤声“小姐”,一脸难色,“不是奴婢不说,着实奴婢不敢刺激小姐,万一小姐承不住,再……”
“你告诉我实话,我答应你,我不生气,也不激动,可好?”
空气在静默,蔡世荃躲在一边。不过是十一二岁的孩子,此刻像个小大人一般的立在一侧,并没有要阻止阿翠的意思反而在期待着什么。
蔡世荃听母亲说过这事,原是柳奶娘欺主,更在外干了有违善良的恶事,蔡大太太方才下令打杀的。
阿翠道:“万一小姐承不住……”
“我自应你,便会做到。”她看着阿翠,“你告诉我吧?”
阿翠吐了口气,长身而跪,将绣婆子昔日给柳奶娘订的几罪重复了一遍。
093 帮衬
云罗惊道:“你说柳奶娘在外与牙婆做了拐卖良家姑娘的事?”
“是,那牙婆被送到了官府发落。蔡家大太太和大奶奶还从她们手里救下了两个姑娘,这在各府可都是犯忌的事,无论是哪条,都足可以重罚柳奶娘。”
柳奶娘手里的银钱原不是云罗的,她是在柳奶娘那儿放了十两银子,是用来临时采买食材用的。
她身为小姐,却不知道柳奶娘在外干了这么多事。
云罗的语调沉痛:“蔡大太太如何发落她们母女的?”
阿翠嗓门极低,字字吐出:“柳奶娘打杀,杏子贱卖!”
云罗身子一晃,阿翠惊呼“小姐”,就在以为她会倒下的那刻,她却摆手:“我无事。”杏子与她相处这么久,虽然嘴馋,虽然爱顶撞,但她喜欢的就是这样的杏子,“我要你不惜一切寻回杏子。”
“小姐,奴婢也曾私下打听过,听说一早就卖给临安府一位牙婆,将杏子合在远卖之列,又这么几日了,谁晓得卖到何处?”
“寻到那牙婆,仔细打听消息。一百两银子买不回,便花二百两,要是二百两买不回,花三百两,但凡出了高价,总能寻回人。”她扬了扬头,“柳奶娘虽有过错,她为自己的错付出了性命,可是杏子还是个孩子。”
她小小的人儿,伫立在暮色中,一动不动,久久的看着西边天空,“无论杏子在哪儿,无论付出多少银子,我都一定要把她寻回来。”
“小姐。”阿翠道:“你这是何苦呢。”
云罗悠悠地道:“你不该瞒我,就算我保不了柳奶娘,我总能保住杏子。阿翠,你怎可袖手旁观?倘若有朝一日犯错的是你,难道要我也牵怒你的妹妹与母亲?你也犯了一个错。”
阿翠垂首,有朝一日她若犯错,云罗不会牵怒她的妹妹与母亲,只这一句,便是这一生服侍云罗也够了。“奴婢但听小姐吩咐!”
假山后,蔡世荃忍不住“阿切”一声。
阿翠厉喝:“谁在那里?”
蔡世荃迈出假山,含着浅笑:“云妹妹,夜深露重,你该回屋了。”
云罗面露不悦地道:“我出来消食赏景的。”给了阿翠一个“你起来”的眼神,“堂堂男儿,躲在假山后面听人说话,让人瞧不起。”
蔡世荃微微笑道:“我可没听,只是碰巧听到几句。云妹妹当真是个有情义的,一点也不怪杏子,反要保她,可不让人感动么。”
云罗道:“你在外乱逛,小心大舅罚你。”
蔡世荃看着这位个头不高,却总让他刮目相看的表妹,她在他记忆里的第一次出现是如此的惊艳,清冷傲立,威严十足,一袭浅粉的秋裳,在秋暮之中竟如白衣,如一株枝头傲立的梨花。她的美,她的淡,在小小的她身上流出,如惊鸿一瞥,已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就像江南水乡里一阙瘦瘦的诗词,楼台高望,目睹云卷天舒,坐看闲庭花落。
她是这样的坚定:“无论杏子在哪儿,无论付出多少银子,我一定要把她寻回来。”说这话时,是这样的骄傲,仿佛世间没有只要想办就不能办成的事。
他莞尔一笑,“我爹今儿来朱府找三表叔下棋。云妹妹读书时若有不懂的地方可以给我,我愿替云妹妹解惑一二。”
云罗不喜欢这个表兄,但也不讨厌,对于她来说,有些人能避则避。
表兄妹错肩而去,云罗行了一程,一个声音唤道“云小姐”,寻声而望,三叉小路口立着一人,竟是朱家二爷。
她款款行礼:“朱二老爷好!”
朱二老爷抱拳回礼,一个大人本是长辈却还礼,当真有些滑稽,“上回秋千的事,还请云小姐恕罪。”
云罗借着暮色审视着这个男子,有志难展的压抑,际遇受挫的不甘,“朱二老爷若有什么地方需我帮忙但可开口。”
他讪讪一笑。
云罗正要离去,他长揖道:“在下一直想有个机会证明自己,但求做个小吏便心满意足。”
这就是说他想谋个差使,原是打算去求蔡大爷的,可又一直开不了口。
云罗问:“是如朱三老爷一般么?”
“正是。”
“我会与蔡大爷说项的,你等着消息。”
她翩然而去,身后传来朱二老爷的声音:“不知在下能为小姐做什么?”
“你若有心,私下替我打听杏子的下落,找到人,赎银由我出。我替你谋到小吏之职,便是我给你的酬银。”
朱二老爷勾唇笑了,心头悲凉而觉得讥讽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