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初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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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初妆-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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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紞如三鼓,泪烛过半,黯黯一室寂静,槅窗上忽然传来点点滴滴的敲打声。

    春雨绸缪,层层漫过心头,犹如剪不断拨不开的愁苦。



         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七)

    她讨厌下雨,尽管爹说她出生在一个雨意缠绵的日子,她却如同一颗明珠,生得聪颖过人,长得明艳无暇,成为明家最出众的孩子,她十七年耀眼夺目的人生没有过污点,她不要一个被人耻笑的孩子,不要一辈子都对着那双死灰般的眼珠子痛苦。

    外面越来越急的雨声敲打在心上,摇篮里闭眼睡熟的婴儿翕动着小小的嘴皮拼命呼吸习惯着这世上的气息,明珠忍住眼中泛起的酸涩,冰凉纤细的手指就像索命的绳索鬼使神差地探向孩子的脖子。

    那样细软的小脖子,脆弱得仿佛轻轻一掐就断掉了。

    婴儿尖锐的啼哭骤然回荡在偌大的寝殿内,明珠身子一抖,就像一记旱雷当头打下,震得她魂不附体,那哭声是在一个刚出世的孩子控诉母亲的狠心,这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是她将他带到这个世上,是她让他无辜承受了黑暗与耻笑,这个世上最应该最有权利保护他的人是她,她从来不服输,怎么能放弃……

    明珠惊蛰地松开双手,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终于崩溃地失声痛哭起来。

    “娘娘,皇长子怎么一直哭个不停啊?”

    门外传来乳娘焦急地拍门声音,明珠抹掉满脸的泪从地上爬起来,抱起孩子轻轻拍哄了一阵子,孩子原本涨红的小脸渐渐恢复了常色,哭声渐消,最后努了努小嘴又再次睡熟了。

    推门而入的乳娘看到明珠将孩子抱在怀里愣了愣,这幕却和她的预想有些出入,今晚来永寿宫之前,皇帝朱胤曾暗中嘱咐过,若是贵妃对皇长子有任何异样的举动,特赦她以下犯上之罪,一定要护好皇长子。

    明珠看了看她,没有怪罪她的擅闯,只是别有深意地说了一句:“有本宫在,皇长子不会有事。”

    淅淅沥沥的雨水从窗外的屋檐流成线,小五子收了油纸伞,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屋,恭敬地看着窗边伫立的人:“皇上,没出事儿。”

    “她人呢?”

    小五子弓着身子上前几步,刻意压低的声音被纷杂的雨声扰乱:“娘娘不仅不动手,还一直抱着皇长子哄他睡觉呢。”

    雨珠打在窗栏,水花四溅,亲吻了他倦态横生的俊脸,朱胤揉了揉眉心,舒了一口气:“她总算是过了自己这关。”

    明珠脚上的烫伤耽误了时辰,溃烂面很大,御医上了药,她好几日没下榻,无聊时就翻翻各宫送来的礼单,太后姑姑派容姑姑送来一对玉如意,还让容姑姑捎了话让她养好身子再加把劲,言下之意对这个有缺陷的孩子并不满意,明珠心有闷气,只是哼了一声,其实所有人都明白,朱恒虽然贵为皇长子,但是天生眼盲就注定他不可能继承这江山。



         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八)

    满月宴那天,西蜀也送来了贺礼,其中一大包是紫燕飞送给皇长子的许多民间玩意儿,虽不贵重,明珠却喜欢得不得了,尤其是附的一封书信提到蜀地多秘方灵药,她在西蜀会帮皇长子多搜集些药方。

    明珠还是不敢多看那双死灰般的眼珠,心里却渐渐笃定,就算她的孩子继承不了江山,也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他半分,她要给他最好的。

    一连几日,永寿宫里都安静得诡异,明珠的脚上已经好了,朱胤隔三差五过来,居然都没有听到铃铛声:“你的铃铛呢?”

    这时乳娘喂完孩子抱进来,明珠倚在窗榻边,抬手指了指孩子胸前的一块白金猪牌,“喏,变成这个了!”

    朱胤眉心一跳,凤眸微睐:“你竟敢把母后送的东西私自处置?”

    明珠轻轻一哼,翻过身去只给他留了背影,她将太后姑姑送她的白金项圈及镯子溶掉,又请京城名匠重新打造了一块白金猪牌,挂在孩子胸前,从那以后,永寿宫里再也没有铃铛声了。

    “送给我了就是我的,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朱胤哭笑不得,除了她,怕是没人敢这么忤逆太后,以前挨巴掌的教训怕是早就好了伤疤忘了疼,不由扑哧一笑,顺势坐上榻沿靠过去:“你该不会是生母后的气吧?母后的话我明白,要不咱们顺她的意思,再添一个?”

    明珠扭头,故意眯起眼揶揄他:“再添一个,你就不怕我抢了皇后的位子?”

    窗外花叶渐渐枯萎,艳阳渐炽,朱胤沉吟了一下,日光下如琉璃般明澈的眼眸倏忽深幽起来:“如果我说,清阑能救恒儿,你会不会从此不恋皇后的位子放她一马?”

    一听自己的孩子有救,明珠腾地翻身坐起,明眸圆睁:“你这话什么意思?”

    “安亲王日前寻到一位苗疆异人,有一种秘方能根治眼盲,无论是先天还是后天都能治愈,药引是至阴的处子之血,清阑正好合适。”

    明珠紧张地抓住他的衣襟,眼内波光流窜:“真的?”

    朱胤长指微屈,将她脸上的乱发轻轻拨到耳后,微勾的唇角泛起一丝无奈的涩意:“就算不信我,你也会信小皇叔对吧?”

    提到朱昀,明珠心里闪过一丝诡异的不安,自从那晚之后她甚至不让自己想起他,不愿让朱胤看出端倪,她立马信誓旦旦地举起三根手指:“我明珠对天起誓,只要李清阑能救好恒儿,她就是明珠的恩人,他日若是恩将仇报有违此誓,明珠天诛地灭,不得善终。”

    朱胤拉下她的手,温柔的眉眼浮上淡淡的笑意:“倒不必如此毒,要你不得善终,我也舍不得。”



         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九)

    他说得自然,明珠却震惊地看着他,好像听见的话是天方夜谭般稀奇。

    朱胤下榻接过乳娘手中的孩子,逗弄了一番,见她许久不语,便笑着问道:“不信?”

    春光明媚,透过敞开的槅窗穿照进来,满室的雕梁画栋皆镶上了亮丽的光辉,朱胤抱着孩子笑意绵绵,犹如重彩环绕,朝霞流云间,翩然若仙。

    让人不禁/看得痴了。

    明珠点点头,只觉不妥,又摇摇头。

    朱胤却一直在笑,她脸上挂不住,最后索性哼了一声,讪讪地翻过身去,盯着窗外的花木盆栽怔怔出神。

    细想起来,这段时间他呆在永寿宫里的时间特别多,难道只是因为想看孩子?可往更深一步想,明珠又是不愿的,若是他爱,怎么会舍不得一个皇后宝座,连骗骗她都不肯,又怎么会老是护着他的清阑表妹而一点不顾她的感受?若是不爱,自作多情最伤人,到头来丢了脸面还丢人。

    几场春雨过后,院子里的残花凋尽,树上蝉声渐起,转眼已是夏初。

    西蜀来的信抵达永寿宫时,皇长子已经按着安亲王找来的那位异士的秘方服过十天的药了,明珠一边看信,一边盯着窗外的动静,小婵正在殿外的树下扇着炉子煎药,豆大的汗珠一颗颗从额头上往下掉,这些药都是安亲王拿进宫的,御医查验过每一种药材的药性,确定无恙后才送到永寿宫来,每天由明珠亲自监督,十碗水熬成一碗,服用前滴如三滴至阴的处子之血,早晚两次,不出月余便可恢复清明。

    紫燕飞在信上说蜀山之巅长有一种千年灵芝,百年才长出一株,被颜慕笛派去的人找到了一直守着,待到秋后采了它,给皇长子服下包治百病。

    难得老和她横看竖看不对眼的颜慕笛这次积极地帮她的儿子寻药,不过紫燕飞他们的这番好意,终究是迟了一步。

    这段日子服药下来,孩子眼珠上的灰色似乎渐渐淡了些。

    明珠庆幸之余,甚至还亲自送了重礼去坤宁宫谢过李清阑,两人一向不和,明珠倒是万万没有想到李清阑会答应献血,毕竟她若执意不愿,依着朱胤对她的袒护,必然不会拿刀架着她的脖子威胁!

    李清阑并不领情,直接让她吃了个闭门羹,到最后只让婢女紫菱露面转达了一句,明珠当时满脸讪讪,也没逐字细听,只记得大致意思是:她献血救的不是明珠的孩子,而是救的朱胤的孩子。

    她这辈子也没做过这种热脸贴冷屁股,还必须忍着的事儿!

    回去的时候,消了气,明珠才暗暗想道:也许李清阑是真正爱着朱胤的吧?

    “娘娘,药煎好了!”

    小婵的话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明珠打开上锁的桌上小柜子取出瓷瓶,只听见三声低不可闻的滴答,浓黑的药汁上漾过三圈涟漪,明珠盖好瓷瓶又重新锁回小柜子内,谨慎地将钥匙放入袖中。

    做这些事时,明珠始终板着脸,神情冷峻而凝重,不敢有一丝差错:“拿过去给乳娘,喂皇长子喝下。”

    喂完药,乳娘将孩子重新放回摇篮哄睡,见状明珠这才跨下肩,算是松了一口气。

    明珠这才让人备好文房四宝,提笔给紫燕飞回信,不过一会儿工夫,天空中乌云密布,屋内很快闷热得像蒸笼,小婵一边打扇,一边擦拭着明珠汗津津的额头,她自己则索性撸起袖子露出白藕一样的两条嫩臂挥笔如疾,少顷就连摇篮里的皇长子也躁动不安起来,一直哭个不停。

    明珠怕闷坏了孩子,遂忙吩咐乳娘抱着孩子到殿外去转悠几圈。

    刚到门口,一道惊雷忽然劈下,乳娘吓得尖叫,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明珠胸口噗咚一下,差点儿连心脏也跟着落地,扔了笔跑出来,只见乳娘指着白玉地砖上的襁褓,花容失色,尖叫一声比一声凄厉!

    而襁褓内早已没有了哭声,明珠一脚踹翻乳娘,回头看向襁褓却像灌了铅水不敢挪近一步,小婵机灵地赶紧上前抱起襁褓,却在低眼查看的一瞬骤然面色惨白,手指放在小小的鼻翼下一探,身子抖如筛糠:“娘娘,皇长子他……”

    殿外雷鸣阵阵,屋瓦上很快传来噼里啪啦的敲打声,一拨急过一拨,那么多嘈杂中明珠依然能分辨出自己颤抖的低音:“他怎么了?”

    小婵硬着头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道:“他……没气儿了……”

    话音未落,明珠脚下打了趔趄,陡然眼前一黑,硬生生倒在地上。

    醒来时天色已黑,外面仍在下着倾盆大雨,她呆呆听着雨声,眼角湿意泛滥,天若有情天亦老,若没有这场雨,她也不会要把一生的眼泪流尽。

    床边传来一声浅浅的叹息:“明珠,不要这样憋着,想哭就痛痛快快哭出来。”

    她不禁侧头,冷冷看着那张疲倦的俊脸,往日明澈的凤眸涨红血丝,眼窝下有淡淡的青色,她的孩子死了,他怎么还能如此冷静?

    “那个贱人呢?她摔死了我的孩子,她在哪儿?”

    整个人好似回了魂,她猛地翻身坐起,在大殿内搜寻了几番也没有看

    到乳娘的身影,朱胤将她的脑子扳回来看着自己,眼神内覆满哀恸:“乳娘暂时被关起来了。”

    “为什么还不处死她?!”

    明珠不能理解地推开他,怒不可遏地光着脚丫就往外殿跑,却被殿门口的侍卫拦下来。

    她反身冲着朱胤声嘶力竭,目光如刃:“为什么?!为什么孩子死了,你一点也不伤心——”

    “娘娘,您不能这么说皇上!”

    小五子连忙跳出来为朱胤辩解,天地良心,他主子一听到永寿宫的公公来报,直接淋着雨赶过来的,还守着她到深夜呢,怎么一醒来就翻脸不认人了!

    “我偏要说,由得你一个奴才教训我!”

    “娘娘怎么不讲理啊!”小五子气不过,却被朱胤拦下,反叫掌嘴。

    朱胤走过去,疼惜的目光落在她赤/裸的脚丫上,脚背旧疤刚痊愈,心里却添了一道更深的伤口,她的痛彻心扉,他怎么不明白?

    “不是她,孩子七窍流血,是中毒而亡。”

    脑中一片嗡声,明珠摇摇头,嘴里不停地反复着:“不可能!”宫闱深沉,她就是怕被人暗算,每个步骤都用明家信得过的人手加以防范,怎么可能出错?怎么会被下毒?

    她上前一步,拽住他的衣袖,沉痛的明眸里燃起两簇怒火:“是谁?是谁毒死了我的孩子?”

    她这团火不仅要烧死别人,还会烧死自己。

    朱胤目光一闪,避开了她的视线:“大理寺正在彻查。”

    “是她对不对?”

    明珠忽然冷笑起来,像淬了毒的雪刃,看得人心惊胆战,“除了她,又有谁这么想我的孩子死?除了她,谁有机会下手?”

    转眼间,她松开了朱胤,回身取出小柜子里的那个瓷瓶,递到他面前:“把御医叫来啊,我要验这个!”

    正在自己掌嘴的小五子被朱胤的目光一扫,心中一动,赶紧上前接过瓷瓶,二话不说地就跑出殿外吩咐人去传唤御医。

    良久,她轻轻说了一句:“我要看孩子。”

    小婵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朱胤,见朱胤不动声色地摇头,只得埋首装作没听见一样。

    殿内的每个人皆是如此。

    明珠扫了一遍殿内不敢动弹的宫人,目光最后落在朱胤身上,彻悟地点头,又摇摇头,哽咽道:“为什么连最后一面,你都不肯?孩子是我的!”

    朱胤接过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按进怀里,若是看到孩子的死相,她只会比现在更痛苦!原本白玉团似的娃娃变得乌青发黑,眼角鼻孔都是黑色的血迹,他看到孩子的那一刻,胸内的器官仿若都绞在一起,痛不欲生:“不要闹了!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很多的孩子。”

    “我不要!”明珠虚脱地靠在他怀里,却不敢再松开他,贪婪这此刻温暖的胸膛,就像是她生命里剩下最后的支撑,“把孩子还给我……”

    肯求的哭声一点点微弱下去。

    更深漏重,朱胤看了看梦里依然流泪不止的人,眼眶生潮。



         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十)

    摇曳的烛火中,御医深深鞠了一躬,几乎要将头埋到地下去:“皇上,这血里有毒。”

    朱胤托着额头,修长的手遮掩着双眼,好半晌,才暗哑地问道:“是什么毒?”

    御医哆嗦了一下,犹豫着不敢开口。

    朱胤无力地扬了扬另外一只手:“但说无妨。”

    御医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惊若寒蝉:“老臣惭愧,尚不能明确,不过这毒性和娘娘之前所中的毒有几分相似,却也不尽相同。”

    他深吸了一口气,挥退御医,全身的重量全都压在椅背上,他是亲眼看着清阑割腕滴下血的,瓷瓶和刀具都没有沾毒,怎么可能有毒?

    小五子送走御医回来,朱胤正坐在床边俯着身子轻拭睡梦中的人眼角的泪痕,如云的墨丝在他俊美的脸孔上投下半边阴翳。

    他想,主子在人前总是没心没肺的,其实是将心思藏得太深吧?

    潇潇雨声中,远处传来若有似无的敲梆声,天色依旧漆黑,除了满天满地的潮意无甚变化,却已是四更天了。

    小五子跟着候了一宿,止不住呵欠滚滚:“皇上,您也折腾了一夜,还是歇会儿吧?待会儿您还要早朝呢。”

    朱胤置若罔闻,将她抠紧被衾的手缓缓松开放进被子内掖好边缘,吩咐道:“这件事暂时不要告诉她。”

    等他们二人离去后,明珠倏地不动声色地坐起身来。

    小婵打了盆水进屋吓了一跳,差点儿把盆掉在地上,神色诧异地看着她:“娘娘,您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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