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如月疯了。这个传真一样确凿的消息,很快随着蹬士在安宁的大街小巷穿梭来、穿梭去,被织成安宁人人人头上都顶着的一块布了。这消息多多少少给安宁增添了一股新鲜的活气,许多闲人也似乎在这时找到了工作。雷环山乍听到这个消息时,却像被人从背后猛击了一掌,差点没昏厥过去。
程家卿的态度像冬天北风吹过的土块一样又冷又硬,章如月还没等她开口说出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出来,就成了范进第二,章如月的这条线索断了。只有另辟蹊径了。原以为章如月作为女人,弱点是显而易见的,女人身上的弱点比男人身上的优点更可贵,抓住她的弱点就等于寻找到案件的突破口,不料章如月疯了。疯了的人便没有了弱点,也没有了优点,很快会被其他的人打入另册,疯了的人所作的一切都是不做数的。看来,女人的弱点就是极易成为既没有弱点也没有优点的人,在指向虚无指向纯净的过程中迷失自己。
一条线索断了,双十政治谋杀案专案组的工作人员依然忙得个个如同超人。章如月的疯,并没有影响他们的工作热情,相反,他们心中更明白了必须加倍工作才能弥补因章如月的疯而带来的不良影响和工作进度。
第一路在左处长的带领下,对多个怀疑对象进行了拘审,并根据情况,派人去云南等地抓捕佘彤,未获;第二路在石慧敏的带领下,撬开了章如月在安宁工商银行的保险箱,找出了窝藏在保险箱里达八十余万的各类首饰、金表等物,但在程家卿的办公室里只找到了些黄色书籍、黄色录音带、人体艺术画和春宫画,没有发现任何值钱物品,由此推断程家卿的大部分财产已经转移,而傅梅用程家卿的签名从县财政局取走八万元,不知出于何种动机。已了解到,傅梅与程家卿关系挺密切,并与佘彤有经济上的往来,下一步就要拘留傅梅;第三路在李光明、左疆的负责下,上通下达,但各种繁杂的不痛不痒的琐事就像藏在他们鞋子里硌他们脚的小石子,使他们生发出不如请缨到第一线的念头。“每天坐着,不到凯旋之日,前列腺发炎说不定就会成为我们的额外收获。”其实,第三路人不是担心什么前列腺,而是第一路、第二路人似乎都比他们有趣得多。他们觉得自己并不比那些人差,只是岗位降低了他们的形象,以后的功劳也受影响。岂不知第一路、第二路也挺羡慕他们的,光坐着,无风无险,无灾无险。
除夕之夜,三路人马聚中在了一起,专案组的人都是在安宁度过的。在灯光下,大家都互举杯祝贺,但没有一个醉的。
雷环山的满头银发在除夕之夜的晚会中显得尤其引人注目,他的智慧和威严都体现在银发当中。他举起酒杯,跟周围的人一一碰杯,然后对大家说道:“我今晚喝了点酒,心跳加快了不少,我仿佛又变得年轻了。但是我活不过今天——”他的话说到这里,大厅里马上窃窃私语起来,一阵小小的骚动,表现得十分礼貌而优雅,就像片片荷叶在微风中淑女似地摆动了一下,又恢复了常态。大雅之堂,如此出言不恭,这老顽童,喝了点酒,就昏了头,胡言乱语起来。
“是的,我活不过今天。我是今天诞生的,也必将在今天死去。不管是星期一还是星期六,对我来说,都是今天,不管是初一还是十五,对我来说,都是今天,我一辈子就是一天,今天。”
有人开始颔首,以示赞同了。这并不是在故弄玄虚,而是在抒发一种哲理。
“所以,我活不过今天。因为我活不过今天,所以这个案子,今天就要破它,不能等到明天。有人说,明天也是今天埃不,明天就是明天,必须抓住今天。今天就要破它,不能等到明天。有人说,明天也是今天埃不,明天就是明天,必须抓住今天。今天就要破这个案子,每一个人每天早晨起床,都要在心里默念:今天就要破这个案子,今天就要破这个案子。”
不知谁带头,大厅里涌动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现在,外面有人说我雷环山一帮人在安宁磨豆腐,只听磨子响不见豆腐出来。我现在告诉他,尸位素餐,我雷环山还没有学会。虽然,我再没有头发可以熬白了——我的头发本来就是白的嘛。但是我敢说,我的每一丝头发,都不是为自己而熬白的。96年是鼠年,可谁要像耗子一样,什么好吃好用的都往自己窝里拉,我就看不起他。我就要提着捕鼠夹子往他们家送去(掌声)。95年大家都做了不少事,做出了牺牲,尤其是女同志,做出的牺牲更大(沉默)。在这里,我向大家致敬。”
雷环山军人风度地向大家鞠了一躬,但手中还擎着酒杯,这使得他的姿式像一个虔诚谦卑的举着圣灯的教徒在对着圣像膜拜。
“我希望大家在新的一年里,多逮几只大耗子。最后祝大家新年快乐!我的话完了。”
雷环山将杯中美酒一饮而荆酒尽了,不好,杯中似有一缕长长的鬈发,像一条荇草,松散、柔滑地贴在杯底,大概是错觉。定定眼神,再看,还在。雷环山想起一个女人来——章如月。这个不幸的女人,这杯中的鬈发是她的。再去看时,杯中的发丝不见,章如月的疯使得案件似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雷环山为这个不幸女人的疯而惋惜,也为案件将滞阻在这个女人身上而忧虑。也许,还有别的出路——拘审傅梅。如果拘审傅梅,则一定要慎重。拘审,这还得征询南章市委的意见。
过年,过年,这年过得还像个年吗?
雷环山觉得有一道屏障挡在自己眼前。
但是屏障很快被拆除了。大年初四,柳暗花明般地传来了一个不亚于春雷的好消息,“羚羊”投案了。
雷环山听完左处长的电话,马上对左处长说道:“你等着,我马上就来了。这比赤膊吃火锅还带劲呀。”
审讯室里,左处长和一个记录员在,还有野马,雷环山进门口扫了野马一眼,野马也日看了雷环山一眼。
羚羊双肩宽阔,骨骼壮实,眼神乐观,表面上,从头到脚都找不到一点瑕疵,美中不足的是他每隔一分钟左右,鼻子就要用力地哼一声。这表明他要么有鼻囊炎,要么是患感冒,再不然的话,则可能他原本就找了个囊鼻子。他每哼一声,别人也替他难受,但他乐观的眼神又仿佛在说:“我才不难受哩。”似乎他面对的不是审讯。在这一点上,他活像个傻子,他也是一个矛盾体。
“你们不知道逃跑的日子被人追踪的滋味有多难受。我宁愿下地狱,也不再选择逃跑了。”
左处长轻蔑地问:
“那你为什么还要选择逃跑呢?”
羚羊用力哼了一下鼻子,答道:
“要抓我,我自然得跑啦,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跑不动。”
羚羊似乎对自己修长、矫健的两腿在奔跑方面的才能很有信心。
左处长就像锤子看见了钉子一样,非要把他的锐气打下去不可。
“你逃跑,更加证明你心里有鬼,你逃啊,逃得再远,结果怎么样,还不是要逃回来。”
作为回应,野马又用力哼了一声鼻子。
“这不能全怪我。我有老母,有妻子,有孩子,他们都盼着我平安回家。”
左处长替他总结似地说道:
“还不是嘛。你跑得再远,家里还有一根线把你扯回来?”
羚羊的鼻子大概可以充当一个新颖别致的计时器,因为它在固定的时间间隔里响上一次。这可爱的鼻子,又识时务地哼了一声。
“我现在才知道,一个人即使被火烧着了,也没有门外聚起的一帮人在喊‘烧死他,烧死他’更可怕。我理解了,文革那时候,有人不是受不了酷刑而自杀,而是受不了那么多人在喊打倒什么什么引起的心理恐惧,自杀人首先是心理上崩溃了的。说实话,我一个人在外面,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几次都想一死了之。哼,没有家里人替我——”“这么说,你家里人是知道你的行踪的。”
羚羊被左处长的话吓得一怔,脸都变了,慌忙摆手,解释道:“不不不,我是说三天没有吃的喝的我还可以支撑下去,可是一天不见家里人,我就活不下去。”
“还有呢?仅仅就这样?”
左处长紧追不舍地逼问道:
“我整天东奔西跑,东掖西藏的,把自己当成一件东西,不知放在哪儿。无论到哪儿,只敢捡最差的旅馆去住,而且只敢住单人房间,有人敲门我就紧张得六神无主。这是在里面,里面比外面安全,在外面,见了穿制服的我腿就哆嗦。谁要是拍一下我的肩膀,我的魂就会飞掉,我不敢在一个地方久待。谁要多看我几眼,我马上心就突突跳。
见到穿制服的我怕,见了不穿制服的我也怕。我以为是便衣,简直到了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程度。三个多月来,我没有吃过一顿好饭,吃饭时吃着吃着,有时候吃了一半就感到不对劲,赶紧收拾行李转移地方;我也没睡过一次好觉,有时候睡着会莫名其妙地大喊大叫起来,有时身上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一样地憋闷,醒来直冒冷汗。有时做梦梦见的是悬崖、黑洞洞的枪和举着火把、松枝来搜寻我的人群。有一次,我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突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立刻低下头,然后拔腿就跑。那个声音一直跟着我,我跑到一条小河边时已是气喘吁吁了,我不敢停下来,一头扎进河里。河水很冷,在泛滥,水上漂过许多东酉。我的皮肤一接触到水,全身便像被火烫了一下,又像被无数针在扎。我盼望能抓住一个漂浮物,最好是一根木头。我怕抽筋,那样我就没救了。我随水向对岸漂去,在水面划出一条长长的斜线。我看得见河岸上的灌木丛,但是上岸我花了不少时间,我抓不住岸,水流很急。等上了岸,我发现我的手彤红彤红,几乎冻僵了。
我的衣服又粘又湿,我拍打着臂膀,用手搓凡是能搓得到的地方,以起到活血的作用。
过了一会儿,我往对岸一瞧,对岸没有人,朝上岸的这边看,又四处观瞧,也没有人注意我,根本没有人追我,纯粹是自己吓自己。在大街上有人喊我的名字,也是个幻觉,是种假想。事后,我也觉得自己荒唐可笑,可……“”好了好了,别提你那不脱衣服就洗澡的漂亮经历了。“
左处长见羚羊怪舒服地沉浸在自己的叙述中不能自拔,便提醒他言归正传了。记录员停下笔在津津有味地听着,他的笔停在食指和拇指之间,好像也被叙述中冷冰的河水冻僵了。雷环山耐烦地听着羚羊的一字一句,以求找到新的突破口。
“你说你为什么耍投案?是不是想提供假情况给我们?”
“我敢对天发誓,我就是良心长到胳肢窝里去了,也不敢在公安面前不恭不敬埃我投案的确是有我的苦衷。我老娘,七十多了,腰弯背驼,头白眼花,头发比这位领导的头发还白,”他指了指一声不吭的雷环山,又接着说,“我老娘,可怜拄着拐杖。站在大院的门口,眯着眼,凡是见到一个熟人,就拉着人家问,羚羊出差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不回来呀?我娘想我,却根本不知道我在逃难,家里人不告诉他。我这次偷偷回家过年,我娘高兴死了——她还以为我出差回来了呢。我想,万一我死在外面,我娘连我的尸首都看不到,不如投案自首,求一个宽大处理。下了大狱,老娘想见我一面,还是能够的。即使拿去当靶子,我老娘总可以看到我的尸吧。”
“还有没有别的原因?”
“程书记的老婆听说疯了,是真的吗?”
“你操心她干什么?”
“程书记的老婆一疯,肯定就会下力气抓我们这种与程书记接触密切的,否则案子展开不了,跑是难跑脱的。哼,与其哪一天被抓住了,判个重刑,不如投案自首。争取从轻处理,判个轻刑。好了,我现在总算可以稍稍解脱了。”
“你的这种思想态度才像样,但要讲实话。”
“我一定讲实话,我知道说假话,就像张飞描眉,越描越黑。”
“那么好,你告诉我。佘彤是不是与你一块逃的?”
“绝对没有。佘彤我只听说过这个人本事挺大的,见了面觉得也不过如此。哼。”
“你别不老实。”
“我要不老实,世上就没有老实人了。”
“那你交待吧。交待之前你要想好,别给我真的假的一起来。真中有假,假中的真的,那可不行。你现在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记录下来。”
“是。”
“我先问你第一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认识程家卿的?”
“差不多程书记来安宁时就认识了。”
“93年。几月?”
“我忘了。”
“你是怎样认识他的?”
“没有转弯抹角,直接找上门的。那时候,我一个女儿幼师毕业,分配在一个乡里小学当孩子王。哼,干着干着,她不乐意了,说没前途,要跳。我正好有个小舅子在九河市当副市长,爽口答应想办法办到他那儿去,单位都联系好了,在一家大公司里当文秘。哪知,这边县教委不放,说这个口子开不得,一开就像决堤一样,是浪是沙是金子都要跑掉,亮出了我小舅子副市长的牌子也不行。九河管不到安宁,自然他敢老虎见猫来攀亲——一口回绝。哼,我就和我老婆商议,可不能让一粒棉花糖硬住了喉咙。带上礼品,我找到了程书记,着重讲了我的在九河当副市长的小舅子。程书记很感兴趣,说一定要让绿灯一直开到我们家门口。哼,出门,他还送了我,拉着我手说说不定以后还要麻烦我。他会有什么事来麻烦我,客气罢了。后来,我为几桩生意上的事还找过他,他都没有拒绝。程书记就是这样一个平易近人的人。就这样,我们的关系不断亲密起来。
后来,有个官场上的人托我给他送点东西给程书记,程书记不当一回事地收下了,并对我说下不为例,那个托我的人果真官升一级。哼,许多人闻讯后像落雪天的鸟一样,直往我家里钻,一致说我有办法,请务必替他们美言几句。那时我也蛮风光,去程书记家里如同到自己家一样。我一共为二十几个人做过好事,哼。“
羚羊每哼一声,记录员就要皱一下眉头。左处长开始不适应,适应过来了之后渐渐地喜欢上这哼哼声,因为这哼哼声好像是一部故事片的插曲,插曲是不重要的,可是故事片的内容很重要。
左处长用手指了指羚羊,叫他停,然后慢悠悠地说道:“你别拣我们知道的说,回头你把你替他们送礼的那些人的名单和金额写下来,交给我们核对就行。”
羚羊不知是计,心里大乱。这个知道了,可见程家卿或者其他人已经交待了吃老虎的事,替章如月窝藏赃物的事是不是也知道了呢?看样子,不继续交待下去,这个瘦竹竿和那个白发老人是不会放过自己的。窝藏赃物只有自己和章如月知道,天知地知她知我知,现在章如月疯了,只有天知地知我知,自己不说出去,外人是解不开这个秘密的。
吃老虎肉的事,那可千万说不得,交待些次要的算了。正犹豫状,左处长的话就来了:“你的问题可不少,你要一五一十的全部交待。如果你说的与事实不符,我们可以去调查;如果我们已经掌握的情况,你还故意隐瞒,你想想这样做的后果吧。”
“我交待,我交待:我还从安平为程书记买来过娃娃鱼和猫头鹰。”
安平是安宁的邻县,也处在九公山这条大岭上,那里森林茂密,溪流蜿蜒。溪流中的娃娃鱼是国家一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