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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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囚-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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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是。”马局长连忙应声。
  “程家卿的事情不要你说,傅梅的事情也不要你说,齐万春、齐万秋的事更不要你说,你只须说说米成山的事情。好不好呢?”
  对于救了自己一把的雷环山,马局长就是变成一头牛,被他牵着走他也愿意,哪有不说的道理,而且马局长已经认定雷环山不是直接也是间接,不是出于自愿也是出于压力,对程家卿的事情有同情姑息的意思。虽然马局长对自己将要说出的情况会有何种用途心中没底,但马局长就在这时改变了进门之前就拿定的守口如瓶的本意。
  “米成山这个人呢,在安宁也算是个风云人物。天文地理,他懂一点;三教九流,他全交。但是真本事,他没有。他惟一的本事就是会借钱。借私人的钱,他还不起。他就借国家银行的钱去还私人的钱。银行的钱是国家的钱,他借国家的钱就跟在马路上捡钱一样,比如说他借的是三年期的,到了期限之后,他还不了,他就再续,续完以后再续,永远没完没了,永远不用还。银行如果不再续借了,万一他一赌气,以前的也不还了,你拿他有什么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再续借,再说,银行的钱是国家的,流国家的血,个人不心痛,个人还有好处,所以又何苦不为呢?这银行的钱就是一大盆的米饭,谁的勺子长,谁的勺子大,谁就吃得多。米成山也没撑死,他的原则是利益均沾,人人都吃一点,但帐却算在他头上,你说他傻,他其实比老鼠都精,人称米老鼠。他用国家的钱办公司、赌博、嫖女人、请客、送礼,无所不为。可银行上上下下都对他客气得不行。”
  “那么他后来怎么脱身的呢?”
  “后来他也烦银行的人老找他,索性就托了关系,将自己的户口和家都弄到了南章市,又开起了他的公司,公司挂靠在省供销社,依然是吃喝嫖赌,不知日夜,又赢得了一个‘夜夜新郎’的称号。他是越穷越光荣,越穷越风流,越穷越有钱花,不知底细的,还真以为他是富得流油的大老板呢。其实,他连乞丐都不如,乞丐还不欠债呢。按他所欠的数目,跳楼都可以跳一百回了。”
  “那为什么不去起诉他呢?”
  “起诉也白搭,他是拆东墙补西墙的,漏洞越来越大,他是还不起的,剥他的皮也卖不到几个钱。再说,你这边要起诉他,他那边就请好了要人,一个电话打过来,起诉马上就得撤销,雷检察长,您也知道现在独立执法的艰难。”
  “不仅是执法的艰难,更要命的是执法人员与犯罪嫌疑人的同流合污。”
  雷环山的话像染色剂,喷在马局长脸上,马局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听说他死了,你也参加了他的追悼会。”
  “是埃”
  “参加追悼会的人多不多?”
  “不太多,除了程家卿、傅梅、齐万春、齐万秋,还有米老鼠的几个狐朋狗友,亲属却没有一个。”
  “你参加了吗?”
  “我也参加了。”
  “为什么参加?追悼大会的地点在哪?”
  “在上海万国寺殡仪馆的。”
  “那么他是在上海死的,还是南章死的?”
  “那我就不清楚,没有举行遗体告别仪式。”
  “这么说,你没有看到米成山的遗体。”
  “没有。雷检察长,你问这个干什么,米成山都死两年多,人死债烂,他那笔债是没人替他的。”
  “我问你,程家卿与米成山是什么关系?”
  “他在安宁想贷到款,不靠程家卿是不行的。他与程家卿是什么关系?当然是很好的关系喽。”
  马局长一边说着,一边觉得不对劲了。
  “您问这个,有什么目的?”
  雷环山目光如炬,凛然正色道:“你仗着程家卿、知法犯法,你知不知道?”
  “你们——”马局长咽了一口气,很快明白过来。原来雷环山还是那个传言中刚正不阿、大公无私的雷环山。他不过是在引诱自己说出真相。刚才,其实是他自己理解错了。
  “你们太——”
  马局长说不下去了,他像被网入彀中的猎物,要挣扎也徒劳。那张给自己看的证据确凿的字条又作何解释呢?他想不明白。
  “你回去好好想想,还遗漏了什么没说的。你要准备接受调查。今天,你主动交待问题,有立功表现。”
  “那——”
  “你是说那张证据,喏,这里还有一张。”左处长拉着小手风琴一样两手拉着一张字条,举到马局长面前,让马局长看。字条大孝宽幅、字迹与马局长刚才看过的字条一模一样。马局长顿时傻了一样。屋子里,仿佛有一种愉快的曲调响起,使整个屋子显得生气勃勃,这些勃勃的生气都来源于马局长的愁眉苦脸。
  原来如此!
  马局长只觉一阵晕眩,差点又跪倒在地上。
  第二十八章 假死索
  马局长被停职反省了。
  马局长被停职反省,既在人们的意料之中,又在人们的意料之外,毕竟离案发时已经两年了。
  听到马局长被停职反省的消息后,程家卿的秘书洪鹏才彻底死了心,马局长被停职反省了,意味着程家卿不可能东山再起。自己若还是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望程家卿回到政治舞台上,被灯光照着,而自己也回到他的身边,分享他的光芒,无疑是一个愚不可及的极不现实的想法。洪鹏自忖在安宁已无发展可言,便写信托南方的朋友推荐工作,准备挈妇将雏,作孔雀东南飞。还未动身,外界已一片哗然,说是洪某人与程家卿原本是一鼻孔出气,现自知脱不了干系,准备畏罪潜逃。洪鹏知道流言可畏,苦笑着,打消了南下的念头。谎言重复了一百遍就是真理,流言重复了一百遍就是事实。在事实面前,洪鹏不得不低头。自从程家卿被捕之后,洪鹏就被闲置在县委办公室里。县委办公室正副主任,一应俱全,大事自然轮不到他。
  与其不冷不热地枯坐着,不如找点事干,开发一点乐趣。这样想着,便把原先集邮的爱好又重拾起来。邮票越聚越多,其中有一些升值得很快。洪鹏意欲南下,也是因为这些邮票可做物资上的保证,以备不虞之需。南下不成,洪鹏集邮的热情反倒更高了。
  仕进无望,寻方寸之地以为乐土,在乐土之上做逍遥公也未尝不可。
  夜里,洪鹏拉开自家的窗帘,看着夜色中对面的小楼化为带暗纹的边框,亮灯的窗口像嵌在边框中间的邮票,不觉心潮翻滚。每一个窗口,就是一枚小型张吗?每个人真的都有可能成为邮票上的大人物吗?邮票上的人物无疑都是声名赫赫,又伟大又风光的,但将他们局限在一张小小的邮票上,他们不委屈吗?成为邮票上的大人物,洪鹏不存奢望,但他本可以成为安宁政治上的一颗新星的,谁知程家卿一着不慎,不仅输掉了自己的大好前程,而且还赔上了若干人对他的拳拳忠心。程家卿对自己的知遇之恩比水井,不,比钻井更深。要不是他,自己说不定还将在琅琅书声和田园牧歌中穿行,而粉笔灰在自己的头发和自己的肺腑穿行,自己生病了为了几个医药费就得求爹爹告奶奶。洪鹏怎么也不相信程家卿会参与主使两次谋杀,程家卿会头脑简单到为了他人的利益动辄就搞谋杀的地步?也许他有时可能有这种冲动,但他身边的女人——傅梅是何等妖娆何等有心计何等人情练达的女人,怎么会坐视他一味蛮干呢?醉翁之意不在酒,宰人之法不在刀。那么赤裸裸的谋杀,但凡稍有理智的人都不会去充当其中的角色。如果时代发展到了尔虞我诈的奸商时代,就不再需要你死我活的争斗了——要死,也是死于破产,而不是死于武器。
  唉,没有那该死的谋杀,自己何至于此?
  用放大镜研究完自己珍藏的邮票,然后就擦地,擦窗,买菜,弄饭,擦完地,擦完窗,买完菜,弄好饭。洪鹏就叹息,就莫名地想起一些活跃的往事,仿佛心也与糖醋鱼块一起在火上烤着,又甜又酸的气息,渐渐地,渐渐地,挤进了空气里。地位、金钱总是与时间成反比,地位高的人,总是时间少得可怜,而没有地位也没有金钱的闲人,时间总是多得可笑。也正是如此,世界才显得公平。有地位的人手中握的是一把一把的权力,有钱的人手中握的是一把一把的钞票,没钱没地位的人握着一把一把的时间,谁也不至于手中空空,但是时间毕竟有些虚,因此,洪鹏抓在手中,不免若有所失。
  白天不做亏心事,夜晚不怕鬼敲门。让人们说去吧,我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不错,我对程家卿忠心耿耿,可我并没有与他们沆瀣一气,逆行倒施。齐万春、齐万秋的确太招人耳目,太猖狂了些,佘彤也太大胆了些,马局长也太谄媚了些,这几个,从来没有谁把我看在眼里,算来算去,还是米老鼠慷慨大方,洪鹏有时会想起米老鼠来。
  家里的热水器,彩电,都是他送的,至今使用良好。齐万春、齐万秋、佘彤、马局长几个,迟早会给程家卿留下后遗症。而米老鼠不会,他精明过人,工于算计,做事不留尾巴,对于三十六计中的走为上计学得尤其到位,不等人追,就会涂了蜡一样,溜得飞快,一遇风吹草动就会销声匿迹。他的秘密,如果我不说出来,也许不会有人说出来。然而,我又何必说出来呢,我难道还需要去表功邀宠吗?经过一段时间的反思,洪鹏对自己当红时,过于积极丧失自我的表演,产生了深深的后悔。见过了红云,见过了白云,也见过了乌云,看天就淡了几分。不忮不求,不卑不亢,虽然不能完全做到这一切,但朝这个方向努力大致是不会错的。揭发了米老鼠,对程家卿是不利的,以怨报德,恩将仇报,为人不耻,何苦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画蛇添足呢?不仅如此,揭发米老鼠,就等于揭发程家卿,揭发于自己有恩的程家卿,人们会把自己看作入穴打虎的英雄,还是看作落井下石的小人?答案很清楚,揭发了程家卿,有人未必说好,这是其一;就算此时去掀开米老鼠的内幕,专案组的人会怎么想呢?——为什么早不举报,拖到现在才举报呢?现在见各路人马纷纷网入彀中,马局长也是大势已去,程家卿更无回天之力,才说出真相——足见该人是个转风使舵遇水行舟的丑陋角色。向专案组举报,专案组的人未必说好,这是其二。在程家卿炙手可热时,自己随行趋炎附势,已是人共诟病,何苦在趋炎附势之外又添新的毛病,自己未必说好,这是其三。
  但是不说,心里总有个包袱未曾卸下似的,而且,那包袱越来越沉重。
  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
  干脆把那封信烧了!化为无言的灰烬,谁还能从灰烬中找出片言只字,当火点起来的时候,洪鹏就不由自主地全身?Y觫起来。心里一阵刺痛,仿佛有烧红的针很生猛地扎在良心上。反复点了几次火,信还在洪鹏手上。洪鹏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实验,一个几乎没有成功把握的实验。
  怪只能怪自己那个坚持多年的集邮的爱好,假如没有那个爱好,自己此番又如何会消受这无情的心灵的煎熬呢。
  最终,洪鹏决定把信留下来,但新的问题又来了,他不知将信放在何处是好。他怕妻子发现,故而整日鬼鬼祟祟的。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一切都源于贪欲。如果自己是按程家卿的吩咐把来的信又烧了,而不是出于对邮票的贪欲,不是将那一枚漂亮的邮票揭下来,据为己有,进而发现了那封米老鼠写给程家卿的信,那么,此刻灵魂不至于如此不安,不堪。说到底,热爱过份了就会变成贪欲,哪怕仅仅是在一枚小小的邮票上。然而,究竟什么是热爱,什么是贪欲呢?也许,没有什么坏的结果出现,我们就认为是热爱;而一旦有坏的结果出现了,或者引发出一系列的麻烦,我们就毫不犹豫地把那种感情认为是贪欲。
  试想,自己仅仅是因为占有一枚邮票而心灵就如此不安,何况那些大肆扣拿贪受的人?多少人嘴里说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虚,而行着“先天下之有而有,快天下之拿而拿”之实,但是他们会快乐吗?我看未必。贪欲不除,如蛾扑火,自焚乃止;如猩嗜酒,鞭血方休。人啊,应该把自己的感情控制在爱好之内。也许自己不是因占有一枚邮票而不安,但是无疑自己因占有一个秘密而不安。这个秘密就像一条松紧带,一会儿松,一会儿紧,洪鹏就在这条松紧带的束缚下喘不过气来。
  这天,好不容易,他找到县委书记孔从丘,谈了自己的想法。
  “怎么,不愿呆在县城?”孔从丘感到意外。
  洪鹏搓了搓手,没有说话,不知道孔书记会不会动恻隐之心。
  “听说前一段时间你有去沿海地区发展的打算?”孔从丘问。
  消息传得比追老鼠的猫还快。“是的。”洪鹏点了点头。他黑黝黝的脸在发烧。
  “去沿海好嘛,机会多。”孔从丘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眯着,并不朝洪鹏身上看。
  “但是——”洪鹏欲言又止。
  孔从丘皱了皱眉头,斜眼瞅着他,不慌不忙地把他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
  “不要怕嘛,又不是跳进黄河洗不清的人。程家卿有问题,不等于你这个秘书有问题。别人的流言蜚语,污言秽语,闲言碎语都不要放在心上。有人说我与程家卿是坐在一条板凳上的,我也不怕。”
  孔从丘说出了体己的话,洪鹏迅速地打量了他一眼,眼里浸满了惊喜和感激。
  “再艰苦的地方我也不怕。”洪鹏去意已定,尸位尸餐的日子再怎么也是个混。
  “那你挑一个吧。不过,离县城太近,别人会说我偏袒。慢慢来,只要我在安宁一天,你总会有施展才华的一天,我不会因为你是程家卿的秘书就将你打落水狗一样打到水底去的,就是程家卿,也为安宁做过好事嘛。”
  “孔书记的为人,大家是有口皆碑的。”
  “哪里,哪里。”孔从丘眼里漾着笑意,谦逊道。
  “如果没有别的事,你先回去。以退为进,也是一种策略,否则,不进不退,叫人生疑,你的选择是明智的。”孔从丘对洪鹏的选择表示赞许。
  洪鹏打开门后,又悄悄地把门掩上。然后,踌躇不决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似乎意犹未尽,想再推门进去,想想又作罢。终于走了。
  不久,洪鹏被任命为副乡长,到安宁最偏远的一个乡里上任去了。上任之前,他把心病给除了,他把米成山写给程家卿的信。装在一个大封信里,没有署上自己的名字,寄给了专案组。没有署名,自己的形象便从道德的靶子上消失了,不再被流言的箭射来射去。
  纸毕竟是包不住火的,信寄出后,洪鹏想。
  米成山假死之后去了澳大利亚,这是他自己暴露出来的。不能怪我,洪鹏想。
  至于米成山与程家卿的关系,那是他们俩之间的事。如果哪一天程家卿因为这件事吃了苦头,或者罪加一等,那不能怪我,洪鹏在心里为自己辩护。
  专案组第二天上午就收到洪鹏的信。雷环山如获至宝,午饭时还兴致勃勃地喝了一点绍兴加饭酒。说话的声音也响如铜钟,让人误以为他如此高兴是获得了返童的秘丸。
  很快,左处长就查出信是米成山的手迹,不带假冒的,信来自澳大利亚。寄信的时间在米成山讣告上说出的时间之后一个多月。
  一个死了,在焚尸炉里化成了灰的人竟能从国外寄出信来,岂非咄咄怪事?
  仔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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