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就掉下来了。再说,爬得再高,也是一个爬,一举一动,都光彩不到哪儿去,但是不当官,就得当平民百姓。不爬,就得受压。在爬的还好,受压的有的还翻不了身。可当官当到连自己的妻子也来揭发自己的份上,当到像一条剥皮去筋的野兽供大家展览的份上,确实不如粗茶淡饭一生。可是既然当了官,就得当大的,大一点点也好,否则怎么能叫进步呢?还要当得稳,当一天官,一个月的官,什么滋味都不知道,除了给人耻笑,留不下什么。当了官,才能在一定范围内按自己的意志行事,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不是专听别人的,不是被别人牵牛一样牵来牵去,赶驴一样赶来赶去。如果说官场是战场,那不奇怪。官场是战场,商场不也是战场吗。情场不也是战场吗?哪个场上,没有败军之将?他田刚亮,故意拆我的台,捣我的乱,我怎能忍下这一口恶气?丧心病狂,谁都有那么一刻。田刚亮是田刚亮,可章如月啊,你为什么要在我背后来上一枪呢?本来,挺过了这一关,即使知道我参与了双十谋杀案的策划,我在经济上是比较廉洁的,我也不至于一生一败涂地,到此结束啊,你为什么要将我置于死地而后快呢?如月,五年来的恩爱,难道就是一个阳光下的肥皂泡,斑斓之后是破灭。如月,你两年多都挺过来了,为什么要突然露出一手来呢?搅得浑水更浑,我再难干净地出去了。我固然对不起你,为了我,你受尽冷眼,我也不是没有给过你无边的荣耀和尊贵埃为什么啊?!
程家卿的手掌猛力地拍打在墙壁上,一下又一下,像连枷柏打着晒常章如月的脸一下子清晰,一下子又虚幻起来。与若干人的脸重叠在一起,又分开,消失在若干人的脸之中。每一张脸,都是幽灵似的空洞,虽然脸上的表情有的笑有的怒,但是不像是有生命的,一切都空洞荒芜,显得怪诞而迷离。终于,在他的脑海里又闪出一条河来,在河边,是一片滩涂,螃蟹横走。圆润而结实的大腿,轻松而愉快的对话,完全可以固执可以放纵无羁的肉体的结合,一阵赤裸裸白光的起伏和飞翔。那么躺倒的肉体上耸起的双乳,他把它叫做情感的金字塔。那是他享乐的最高峰,他的乐土,那横陈的肉体,他的权力所能到达的最深远的边疆。那不是爱情的象征,而是权力具体化的狂欢俱乐部,仿佛在眼里,灵魂才能得以安息。他爱章如月,他与那权力的俱乐部相比,爱情显得微不足道。但是爱情,能将他捡回到人的立场上来,在那略高于滩涂的草地上,他是不折不扣的魔,把疯狂的动作当作歌舞。在人与魔之间,他将自己奋力撕裂。
离那片滩涂不远的地方,有一尊有趣的人形哭笑石,自己为什么不去看看呢?白天没有时间,黑夜又忙着与傅梅偷欢。过去有过看的念头,现在这念头更加强烈,但是没有机会了。也许,自己将在监狱里度过剩余的时光。也许,自己很快会被火吃了,火把自己吐出来,自己就不见了,成了一大把灰,也许没有一大把,只有一小把,像自己这样灵魂轻浮的人,大概只有一小把,自己再也回不到安宁了。灰,也不能埋在那哭笑石下。回到安宁没有意义,但能把骨灰埋在哭笑石下,就不同,至少可以说,我看到了那块石头。一尊很容易看到的哭笑石,却永远不能看到,这就是人生。你不知道它在哭你,还是在笑你。你不见了,它却一还在哭,还在笑,不知在哭谁,笑谁,也许还在哭你,笑你。一尊很容易就可以看到的哭笑石,永远也看不到了,就像一条已经咬了你的钩的鱼,你再也钓不到它了。它溜走了,给了你时间,不给你机会,给你时间,是为了让你事后后悔。
程家卿很快又不想哭笑石了,他对章如月的揭发感到疑惑不解,他在琢磨警方是如何破她的,时而痛恨她,时而又原谅她。一个弱女子,她能怎么样呢?不坦白交待行吗?目前,自己的膳食、睡眠都说得过去,稳定中带麻木。只有章如月让他放心不下。也许,警方根本没有识她的表演,来诈自己,也许他们是从其它渠道得知的,故意以章如月的背叛来瓦解自己的意志。几次他都想问来提审他的左处长和雷环山,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光政治上的谋杀未遂,大概不能判自己的死刑,光从目前已经被他们掌握的经济上的问题,也不能把自己送上断头台,生活上的问题,在当今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从未听说过哪个干部在外嫖娼、偷情会判刑,现在是什么时代?繁荣“娼”盛、生“鸡”勃勃,生活作风上的问题充其量也是个小问题。除去生活作风上的问题,还有政治上、经济上的问题,只有这两个问题加在一起计算,很有可能会等于自己的头颅。政治问题+经济问题=一颗头颅,这样的算术过去在学校从未学过,这样简单的算术,自己很有可能要用生命来完成,不是自己算不出这个答案,而是看到政治问题+经济问题=官场上的红人,这样的答案一些地方也很盛行。为什么偏偏要轮到自己用生命来答题呢?原因很简单,雷环山采用了釜底抽薪的办法。不知道他们采用了什么软硬兼施的招,让齐万春动摇了。这个土老帽,他以为交待了就没事了。其实,交待得越多,越完蛋得快。
如果是像自己这样,对政治问题拒不承认,只在经济上一点一点地吐出问题来,这几个案子起码要拖上四五年。
管它呢,好好睡上一觉,比什么都强。谁知道明天会遇上什么刁钻古怪的问题。有些别人送礼的事,我自己都忘了,老狐狸还一笔一笔的调查得清清楚楚的。时间、地点,什么人送来的。都必须交待清楚,如果早知如此,我当初用心记下就好了——不过,不太清楚也有好处,可以磨磨时间,似是而非的思考,也能把时间占满。一天只交待一件事,第二天又翻供,第三天再承认,这是原则,尽量磨时间,磨时间也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情,只是想起那些缤纷多姿的生活,女人献媚的眼神如故意在自己面前搔首弄姿的倩影,还有男人尊敬的目光,心里都会有一阵苦楚。越甜蜜的往事越容易导致回味时的痛苦,在困厄中想起,尤其痛苦,而痛苦的时候又总是很清醒的。
睡吧,管它明天是生是死,人其实活着也夹杂着死,譬如睡觉,不就是一种死吗,管它呢。夜里,程家卿梦见一只大鸟,大鸟展开翅膀,一张翅膀上载着自己,一张翅膀载着章如月,在一个圆形的地洞里飞翔。向前,不见尽头,然后折回来,向后飞,也不见尽头——他飞不出那个地洞。醒来的时候,晨曦已经镀上窗沿,也是一个这样的早晨,章如月向自己展示了她透明无暇的胴体,她的胴体压碎了不少草地上的露水。而自己的身体在与章如月的揉搓过程中,在胸前出现了一块红晕。仿佛后来的朝霞就是从自己的胸前升起的。那天的感觉是这样,当时的感觉就是这样,一晃七年都过去了,两年的笼中生活,使自己看见的朝霞都变得不像朝霞了,笼中生活其残酷程度远远超过了人的想象,自己甚至怕看见朝霞。因为朝霞的出现是一种提示:新的一天又开始了,而你的新的一天,依然是旧的,就像底色不好的照片,天天拿去冲洗,每天都晦暗不清。
狭小的空间里会让你感到时间的混乱,不是没有一点自由,而是连自己也是被分割好了的,而且会无限地分割下去。没有判刑之前,自己已经所剩不多了。人除了需要生理上的氧气之外,还需要一种灵魂上的氧气,那就是自由。比死亡更不自由的,是看着自由一点点消逝,都不能去重新填入,接受审讯的是每一天的必修课。他们来提审自己,就像一个主人把他养的狗,在每天早饭之后,牵出去,也不管狗是否愿意——不,自己还不如那样的一条狗。
每次提审,程家卿都有一种切肤之痛,今天也不例外。
每次都是左处长首先提问,雷环山在一旁正襟危坐着,颈部以上十分开朗,颈部以下十分严肃,有时插几句话,插过来的每一句话,差不多都像横生生插过来的一把利剑。
按部就班地坐好,审讯开始了。
“经济上的问题你就不用再交待了,交待起来老牛拉破车一样慢腾腾的。你的态度是留有余地的抗拒,是故意拖延时间,我们心里清楚。前几天,你的妻子章如月已经把你的几乎全部经济问题都替你交待了,她也是为你好。而且她除了说出我们已经掌握的存入她单位里保险柜中的钱物是一种假象以外,还说出了更大的那部分的钱的下落。这些本来昨天就想告诉你的。现在你可以说说你让章如月装疯的动机是什么?”
左处长的开场白令程家卿十分诧异,经济问题不是一笔勾销了,而全部都让章如月替自己交待了。乖乖,这不是把我往死里推吗!
“你的妻子交待出事实,不仅对她本人有利,对你也有利。事实总归是事实,晚交待不如早交待。”
还有利,几百万的事都交待了,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事情。章如月,你是把着我的脑袋让人来宰割埃程家卿一时心乱如麻。
“的确对你和你的妻子都有利,负隅顽抗是不可能的。游在水底的人总要露出头来,除非他希望自己憋死在水里。”
“我也知道,你们现在采用的是追穷寇的办法,”程家卿不卑不亢地说道,“我贴心烂肺的朋友——按你们的话来说是死党,背叛我,我的妻子也背叛了我,我还剩什么呢?我要说,我还剩一股不满。我所做的我不是不愿承认,而是不甘心承认。那些根子硬的,你们敢动吗?那些广施博撒的,你们敢动吗?那些权重的,你们奈何得了吗?罪不同罚,你们不是做不出来。拉开你们的抽屉看看,你们一年的结案率是多少?你们难道从未姑息迁就过吗?也许你们不想那样,但你们顶不住头上的压力,是不是?敞开来说,如果田刚亮死了,事情就会像没发生过的。我跟他没有什么,那是他故意来挑衅,我自然要回击。现在的举报制度其实培养的更多的是泄私愤的告密者。他无非是想取代我,坐上我的位置,或者想看我坐在位置上不能稳定,他等着看笑话。”
“所以你就下了毒手。”左处长冷冷地说道。
“你弄没弄清楚是谁写的检报信?”雷环山插了话。
“不是田刚亮,还会是谁?”程家卿心里一惊,难道还会搞错?他送点说出举报信正是市纪检书记派人送来的。
“有没有人想坐山观虎斗呢?你了解田刚亮多少?你连他有没有练过功夫都不知道吧。”雷环山说道。
难道我错杀了无辜了?田刚亮看来真是个没有弯弯肠的硬汉子,不然,他不会在公开场合与自己顶嘴起来。既然他想背后搞鬼,又何必在台面上与自己过意不去了。简单地一推理,程家卿醒醐灌顶一样,即刻觉得自己当时的确是昏了头了。那时火爆的情欲和盲目的仇恨真的使自己的视线发生了偏差?
“那么是谁在我背后搞阴谋呢?”程家卿问。
“别人还搞阴谋?告诉你吧,告你的信比站着的人还高。你以为只是一个人对你有意见。”左处长有些气愤地答道。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古今一理。”雷环山的话简短得要命,却抽丝剥茧一般困扰着程家卿。
程家卿想:为什么不能反过来说呢?——多助得道,寡助失道,事情却恰恰相反,自己帮助的人不少,却不见有多少人认为自己是对的。无原则地帮助人,得了帮助的人不仅背地里不会感谢自己,反过来还会到处宣讲自己的无原则,还不如做买卖,双方是自愿的,不存在谁帮助谁的问题。用权力去帮助别人,在被帮助的一方看来,总带有一种不成文的被迫性质,让人难以接受。
“这么说,你们调查出来了;那么是谁在背后捅我呢?署名田刚亮的信是谁写的呢?”程家卿急切地问道。
“还不能肯定。嫌疑人有几个,但可以排除是田刚亮。”左处长也换了一副口气。
“这么说我是抓住了兔子,让豺狼跑了。”程家卿恨不得在自己的脸上来上几记耳光。
耿直坦言的人,未必是自己的仇敌。他低下头来,还不到三年的时间,他原本乌鸦一样油油的一头黑发,已是霜情严重,他老了。虽然三年时间不到,但是一惊一年,又是风又是雨的生活叫人忧愁、畏怨、怨悔得像换了一个人。全身的肌肉都因一直绷着而松懈了,现在他只想平静,就像一朵空中的云,飘来飘去飘得太久了,过惯了闪电来了要避闪电,霹雳来了要躲霹雳的生活。他想变成一团积雨云,向地面降落。
“检举信的问题我们暂且告一段落,现在希望你把你让你妻子装疯的动机说一下。”好像绕了一个圈,又回到了原地,左处长又提到他刚才提过的问题。
程家卿的心里防线已经攻破,大的事实调查组已经掌握,细枝末节不说也没有什么,说出来也是无关宏旨的。再假模假样地装下去,又成何体统。章如月一定都交待了,连我让她装疯的事都说了,我倒是很想知道,她说出来的动机是什么?程家卿是这样想的,想完之后他镇定了下来。
“我想你们也知道。其实用不着我说。”要回答这件事,的确令人羞于启齿。一个男人不那么光明磊落,唆使一个不明真相的女人去承受本不属于她的非人的生活,而且是为了自己,于公理,于良心,都是件使人无法抬头的事情,程家卿想回避这个问题。
“我们知道,但需要你承认的口供。”左处长的事总是不屈不挠,说话也是这样。
“何必多此一举呢?”程家卿突然想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是看你的认识态度!不是谁来求你回答这个问题。你不说也可以,我想你尽早会说的。再说,你不承认也不影响对你的量刑。”左处长的话咄咄逼人,叫程家卿喘不过气来。
“我不说你们又能如何。”程家卿赌气道。
“悉听尊便!”左处长也傲得很,硬梆梆的话活像铁锤。
雷环山这时插过话来。“我们的政策不是想让每一个犯罪的人都上断头台,但是有谁在断头台的另一头加法码,我们也不阻拦。”雷环山的话很平缓,是那种蓄势待发的平缓。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把政治问题和经济问题都扯在一起来处理。”程家卿让步性地提出了一个自己的问题。
“这要问你为什么除了与齐万春等人在政治上勾结以外,又要在经济上勾结。”左处长反问道。
“把两个问题扯在一起,这不公平。”程家卿固执己见。
“你们搞政治谋杀目的是为了掩盖经济上的问题,答到这里总可以了吧。”左处长惦记着他问的那件事,“你还是把章如月装疯的原因说一下吧。”
“我真是笨蛋一个,落到了这种地步!被你们这帮兔崽子不当人一样地吆来喝去。
我恨我自己!不过你们的话是对的。我搞政治谋杀,目的是为了掩盖经济上的问题,但是,处雷的!姓左的!我不是不知道官场就像一架绞肉机,谁要进入了官场,就别让自己的手指头伸进去,一个手指头伸进去,整个身子都出不来了。我真是个笨蛋!官场是个绞肉机,我到今天才明白,最大的贪官。昏官、奸官都站在绞肉机旁,看着你们如何把我这种小得可怜的芝麻小官绞成肉糜,以示他们的清正廉明。姓雷的!姓左的!你们自然比我强多了,但你们也不过是转动绞肉机的工具罢了,我横竖在绞肉机里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