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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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囚-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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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獬:xie獬豸,古代传说中的一种异兽,能用角顶理亏的人。
  蟹:xie甲壳类动物。凭其张牙舞爪的神态,人们常把横行霸道者也称为蟹。
  獬代表公正、质直、勇敢,有一股正气;蟹代表骄横、蛮野、怪诞,有一股邪气。
  把这两种性格截然不同、气质泾渭分明、作风等同冰炭的动物安排在同一个读音下面。
  难道目的就是要让它们相伴一场,一决雌雄吗?
  省检察院副检察长雷环山来到安宁县已有十多天了。他一头银发,满面红光,就任双十大案要案调查组组长已来,倒并不见他的银发增多,红光减弱。他上台阶一跨就是两个,而且不见气喘,精力比整天乱蹦乱跳的顽童还充沛。背地里他的组员都喊他“老顽童”,都说他拔下一根银发比孙悟空拔下的一根猴毛还厉害。“白发一拔,办法来啦”。在副检察长这个台阶上他一上就来了个六年的原地踏步。七年前查代理省长的包庇走私案,他没赶上,错过了好机会。以后呢,又都是虾案,用不着他下手,这次这宗棘手的蟹案,他是咬定了。
  他的组员包括新上任的反贪局副局长李光明、省安全厅二处的处长边疆、省公安厅刑侦处左队长,及其他的下属。一共十八人,他们的对手便是安宁县的县委书记程家卿。
  一到安宁,他们便对程家卿进行监视。令他们诧异的是,程家卿没有什么越轨行为,可在齐万春的供词中,程家卿是双十谋杀案的幕后指挥。齐万春还供出程家卿收受了他承包安宁商城时的十六万元贿赂。难道他在信口雌黄?难道他与程家卿有私仇,故意栽赃陷害?事情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尽管进行了多次明察暗访,却无人说起过程家卿是一个劣迹斑斑的人。只是都异口同声说,听说过他因为第二次爱情而被贬黜的事,但事情发生在他来安宁之前,追究此事根本没有意义。在有些人的口吻里,雷环山还听出了一丝仰慕:这种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事,大概只有英国的温莎公爵做得出来,没想到还有一个程家卿。问了一些安宁县的部门领导,无一不是讳谟如深,三缄其口。许多中国人就是这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事若关己,先看形势。雷环山夜夜苦苦冥思,推敲案情,要在案件最薄弱的地方打开一个缺口。他卧室里的电灯,常与太阳见面。尽管如此,案情并没有重大进展。
  双十谋杀案的关键人物佘彤也没被抓获。左处长他们连续蹲了一个礼拜的坑,依然一无所获。
  左处长三番五次地带人造访,只是吓坏了佘彤的老父亲和老母亲。他们的儿子生下来就是个灾星,告状的,讨债的,邀去动刀子的,找去干架的,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人受灾。灾情报告三天两头就递到家里来,真是源源不断。如果哪个礼拜没有出现灾情报告,那准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夜半惊魂这个词的含义,两位没喝过多少墨水,又因少喝了墨水而喝了足够多的稀饭的老人,理解得比什么文学家哲学家都要深了。从劳改农场回来,那小子并没有一蹶不振,的确,他在那里学到的知识比大学毕业的人学到的还多。
  不然,他的钱不会那么三翻四抖地往上涨。他阔了。一阔脸就变,此话不假。果真,他变得脸上只有鼻子,身上只有肉了,白白净净,衣履光鲜俨然白领阶层。也不知道他做的是什么买卖,反正从此,来喝酒的取代了来告状的。来送钱的取代了来讨债的。细腰身笑嘻嘻来的取代了大着肚子哭哭啼啼来的。两位老人笑逐颜开,做着抱孙子的美梦。
  哪知那小子靠着钱包为他撑腰,对待女人,采用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战略战术,猴子吃桃一样,这个尝一口,那个啃一下。他究竟要找怎样的,只有天知道。倒让两位老人,齐心怀念起那个有人大着肚子哭哭啼啼上门来的时代来。这些天里,上门来的是一帮警察。常来。两位老人一听敲门就紧张。夜里像睡在一张刚烙好的大饼上,白天更是提不起精神。老头患上了阳痿似的,老妈倒像当年峥嵘岁月里刚挨过批斗的地主婆。据说,儿子与那杀人犯是劳改农场里的“战友”。这次谋杀田书记的布置,他知道的最详细。
  得知儿子竟成了杀人犯的同谋,两位老人黯然神伤。他的种种劣迹又浮上心头。他们的心就像两扇用久了的灰色的门,法律也锁不住,常有些感情什么的从门缝里泄出。但愿能追上儿子的身影。他们总是这样祈祷。儿子犯了罪,他们不会窝藏儿子,但是他们会把他们的儿子窝藏在心里,尽管他是那么不争气。他们看着家里墙上贴的宝丽板,吊的二级顶,还有地面的拼木地板,做工精细的组合柜,上面放着大屏幕彩电,还有“保卫”彩电的一套美国狮龙音响,突然体味出它们来路都不体面,和他们儿子的钱一样,是有毒的,带菌的。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不过,为了驱散屋子里死寂的气氛,每到晚上,他们都要争着打开电视机。
  饵放久了,就不香了。雷环山生怕预定的计划失败。佘彤可能逃走了,也可能隐匿起来了,他的不见踪影给整个计划的实施蒙上了一层阴影。程家卿也还是犹抱琵琶半掩面,现在逮捕他似乎为时过早。虽然逮捕程家卿的计划早已酝酿好了,但如果指控他谋杀的证据不足的话,不仅事后反而工作量巨大,还有,事情一旦公开,上上下下的说情者有的放矢而来,会使问题复杂化,将更重要的可能存在的谋杀罪行掩盖。究竟他是不是谋杀案的主谋,目前尚不能确定?仅凭他的经济问题,而他认罪态度较好,又能及时交出赃物,自己是无法获悉他在谋杀案中所扮演的角色的。假如是他的话,而又因为自己的失策,让他轻易地溜出恢恢法网,那不是在自己一片透红的历史上划上一个蹩脚的黑色句号吗?
  是继续等在洞口想办法诱出老鼠将其擒获,还是只割它此刻露在洞口的一线尾巴呢?
  夜长梦多,时不我待。雷环山必面临选择。继续等不知要等到何时,旷日持久地等下去也许只能等到一场空,割尾巴也怕割错。因为到目前为止,没有人能预测这只老鼠和它的尾巴是好是坏?那么,是否有第三种办法呢?
  噢,看来,只有先揪住他的尾巴,把它揪出地洞擒住再说,不割它的尾巴。
  十月二十二日下午,雷环山召集全体组员召开了一个讨论会。
  椭圆形的会议桌上,只有两盆凌霜不调的小松柏苍翠着它的生机,可是人们已嗅不到它们身上自然的气息,小松柏久在温室里,活力仍在,却已经忘了本了。各色茶杯一一落座,旋开盖的,袅袅地冒出一股股媚视烟行的热气;没添新水的,底下是尚未完全榨干精髓的苦茶叶。
  左处长首先说话了。
  “雷组长,再这样干守下去不是办法。抓佘彤,和大海捞针一样。”
  “可是捞出了这银针,我们就有可能刺破整个脓头了。”
  雷环山心里同意他的说法,嘴上却故意跟他较劲。
  左处长急了,太阳穴上血管虬结成一团,像行进中蚕拱起的背,人也霍地站了起来。
  他要为自己辩护。
  “雷组长,我这话绝没有拈轻怕重的意思。我是想,先绕开佘彤,再找找其它线索。
  抓佘彤是一定要抓的。抓他固然很重要,但是还有比他更重要的人物,如果不趁势追查,到时候贻误了时机,落个竹篮打水两头空,后悔都来不及。抓佘彤的任务,我是绝不会推卸的,以后还由我来干。“
  雷环山手像扇子,在离桌面还有一段距离的空气中,一上一下地扇了几次。
  “你先坐下,听听其他同志的意见。”
  反贪局副局长李光明取下他的黑框眼镜,两只眼睛顿时活了过来。他说话、发言总是慢条斯理的。
  “根据程家卿的受贿情况,是可以逮捕审讯他的。但是,他受贿的数目仅仅是齐万春所讲的十六万元吗?我看不止。究竟多少,正是我们调查组要弄清的问题。现在叫我们一筹莫展是没有人出来作证,取证工作遇到了困难。许多知情者有的是现任领导干部,他们或慑于淫威,怕程家卿东山再起后进行打击报复,不敢作证;有的因花钱买了官,碍于面子,不愿作证;有的本身就是行贿者,一说出来,自己也卷了进来,不愿自投罗网;有的虽对程家卿恨之入骨,但不愿贸然得罪,处于观望之中;有的受了冤屈,想一吐胸中的块磊,无奈程家卿依然在位,有撼山易程家卿难的想法。这样调查下去,势心会进入死胡同。山重水复为的是柳暗花明。既然贪污、受贿是一些领导干部的常见病,我的意见是抛开佘彤,先将程家卿锁起来,不怕他不交待。至于他是否在双十谋杀案中充当了重要角色,也可问个水落石出。”
  省安全厅甲处处长边疆当即反驳道:“我反对李局长的意见,万一将程家卿锁了起来,他来个铁嘴钢牙,拒不交待呢?那样,我们很快就会被动,舆论的压力,直接领导的压力,李局长,你要知道。这种压力,不是你我承受得了的。到头来,我们不仅要乖乖地放了他,还要赔礼道歉,而且得承担办事不利的责任。”
  李局长据理力争道:“假如他不交待,恰恰证明他心虚,心中有鬼我们更有理由逮捕他。不要忘了,仅省反贪局和市反贪局,收到来自安宁的有关他的举报信,有一尺多高。”
  边处长针锋相对地说道:“这种大同小异的举报信,说不定只是出自同个人之手也说不定。”
  雷环山插话道:“这只是一种可能。”
  边处长虎头虎脑地说道:“这次调查,省委派我们来,连市里的检察机关都撇开了。
  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求我们慎重。省里派我们来,体现了省委对我们的高度重视和信任。这种重视和信任是建立在一定基础上的。这次调查,既有深孚众望的雷检察长出任调查组组长,又有经验丰富的左处长前来加盟,我们就要有信心,不能中途退缩,也不能中途出乱子,要一鼓作气,不遗余力的将这次调查搞好,搞彻底,做到不留尾巴。“
  李局长委婉和悦地笑道:“边处长,你恐怕误会我的意思了。”
  左处长道:“边处长,你知道我做事,一贯是雷厉风行的,我平生最不喜欢的小动物就是蜗牛,从小就不喜欢。不从程家卿身上寻找缺口,僵局就打破不了。但是操之过急也不行。对程家卿实行监视居住以后,估计情况会有好转说不定知情者的顾虑会因此而打消,开始相信政法队伍的威力,群众也会支持。所有的问题说不定迎刃而解。”
  边处长见左处长对自己的激进做法不持肯定态度,便强调道:“这仅仅是说不定而已。”
  李局长却赞同左处长的意见:“与其毫无收获,不如试一试。我们要用两条腿走足,明知道一条腿受了伤,就要改用另一条好腿。不能好腿一块使,那兴驻会累断伤腿,而且会连累好腿。”
  感觉受到了两面夹攻的边处长涨得通红的脸像一块山楂饼,他站了起来,叉起腰,大声问道:“如果那条好腿也受了伤呢?”
  李局长不甘示弱:“但是现在那条好腿是好的,并没有受伤。”
  雷环山做了一个交通警察的暂停动作,“两位,告诉我那受伤的腿在哪里?”
  在座的人个个捧腹大笑起来。李局长、边处长也不例外,只是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笑罢。雷环山喝了一口茶,道:“不要搞得像辩论大赛似的,辩论大赛是中学生、大学生中间流行的看家本领,我们这些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多年的人我看就不必再使用这种本领了。还有,边处长的意见有道理,李局长、左处长的意见也有道理。程家卿的问题要搞清楚,佘彤也不是不抓,抓佘彤也为的是将程家卿的问题搞清楚,两者并不矛盾。至于先追佘彤,还是先抓程家卿,下一步工作究竟如何开展,我的意见是请示省委领导,同时,大家也想想办法,不知在座的诸位有何异议?”
  当然不会有异议了。大家静静地注视着雷环山,突然就不再言语了。
  就凭着雷环山每一根都代表尊严和沧桑雪山似的一头银发,就足以使大家噤声了。
  相对来说,苍苍白发在涉世未深的眼里常常被粹为百炼成钢的倚天长剑,组里的每一位成员对“老顽童”都是相当尊敬的。他严肃幽默如同父亲,循循善诱如同母亲。从他这里学到的如同一系列冰糖葫芦串在同一条棍子上似的一群老师那里撑到的要多得多。
  他的一席话,表面上,没筋没骨,实际上,藏锋不露,他巧妙地提醒了争议的双方——你们谁也不能做出决策,连我也不能。这是一个极难把握的问题。这样的方法,似乎是一种圆熟的处世方法。圆熟的处世方法,不是针,不是芒,更不是刺,而是浑同和光,不伤害任何事物。就德行高尚的佛教徒,一生的勤勉修炼只为涅梁之后能向世界贡献不多的几粒五采斑斓、璀璨夺目的舍利子——恐怕这也是于世实无补的,虽然岁月的光彩在其中闪现。独来独往的飘逸的生活方式,蜻蜓点水、浮光掠影般对世界大智若愚的感悟,其实是对圆熟的最好注释。虽是凡人,雷环山对圆熟的境界也是向往的。不过,他离圆熟似乎老隔了那么一层,永远有那么一点距离,幸亏离圆熟有那么一点距离。圆熟到既不关心国事人事,也不关心风声雨声,那也是可怕的。谁也没见过雷环山欺负过什么人,或者怕过什么人。路见不平,即使没有长角,也是必定要去顶,去撞,像传说中的獬一样,不管是把对方顶得哇哇叫,还是把自己撞得头冒金星。这就是雷环山的性格,雷环山的风格。雷环山的风格来源于他的健康,纵是一群病魔围着他找碴,你一拳我一拳地也打不倒他,相反,见了他一定谦恭得如同太监见了皇上。他的硬朗程度令人吃惊,仿佛吃了药片才会生药,可是从不生病的人谁会去吃药呢?雷环山不仅健康得出奇,而且健康得有些怪了。他说他有四条腿走路。人除了左腿,右腿走路,哪能凭空多出两条腿来呢?乐观,刚直,把乐观和刚直也说成是人的腿,绝对是“老顽童”的一大发明。
  比别人多两条腿走路的人不让他健康也说不过去,雷环山那透着喜气的没有一点缺口的满面红光的便是明证。叫虫蛀过心的人的脸,要是能放射出这样的红光来,那雷环山还能叫老顽童吗?
  空白,十天的空白,足以叫一切人脸红。幸而雷环山的脸本来就是红的,其他人也看不出来。惟有左处长的眼睛厉害不过,当即看到了老顽童乐观背后的隐忧。他可不想老顽童失去老顽童固有的魅力。可是抓佘彤已害得他黔驴技穷,他早有劝说雷环山改弦易辙的想法,可是怕鼻子碰出灰来。谁要以为赫赫有名的雷环山真是老顽重那可就错了。
  他一旦发起脾气来,屋上的瓦都要吓飞,谁都别想拿哄孩子的那套来治住他。雷环山发起脾气来更是可爱,两眼像充了电一样炯炯有神,逮住谁骂谁。骂完之后又和你拍肩膀,哈哈笑。平时很风趣,他的风趣生气的时候更能超水平发挥。他若是见人就打躬作辑,哪来那么一股刚正之气?对那些有奶便是娘的,他说最好的断奶方式就是咬掉供奶的奶头。为此,他很是得罪了一些高贵的奶头。
  这次,左处长确实为雷环山捏了一把汗。
  晚上,他提了一瓶喝剩下的江南茅台、用纸包了小半斤凤拍来找雷环山。在这栋古色古香、雕梁画栋的文凤大楼里,雷环山已经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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