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子有略微的不稳,半身倚在了墙上。
他微微叹了口气,满腔无奈满腔怅惘:“丫头,朕给你这份信任,也请你不要让朕失望。”
我定了定神,眼里有一瞬怔忡,张了张口,依旧没有话说出来。
皇上抬手挥了挥,淡淡道,“去吧。好好休息,宫外难民的事,你有空帮着多关照关照。朕让向惟远给你的那块令牌,你好好收着。”他顿了顿,缓声再道,“朕想在这里多呆片刻,你让他们不要来打扰朕。”
“是,”我见了见礼便退出了冷皇后的寝宫。宫外不知何时又下了雪,我身形不由得晃了晃,忙扶了墙稳住步子,冒雪走到回廊下,恰好见了方宇从另一头急步过来。
“夏姑娘,”他偏了头看了冷皇后的寝宫一眼,“皇上还在里面吗?”
一阵冷风吹来,脊背生起寒意。我下意识地拉紧了衣襟,再努力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正常一些:“皇上不要让别人去打扰。”我稍稍停了停,再淡声道,“宇公公,皇上请您送我出宫。”
方宇眉头一片平和,没有诧异没有疑惑:“姑娘出宫前是不是要到天琳宫看一看?”
我正迈步走下回廊,听到这话不由一惧:“怎么?天琳宫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方宇淡淡应了一声,“老奴只是想姑娘好不容易进宫一趟,这么急着出宫,天琳公主会舍不得姑娘。”
“没事便好,”我轻声答着,再急步往了凤清宫外去,“宇公公,天琳宫那边就麻烦你走一趟了,我就不去了。”
“好,”方宇低声应了一句,转头便要去安排。我随着他加快了步子,脚却在踏进雪里的时候站不稳,猛地跌了一下,腿不知撞到了哪时猛地一痛,半膝也进了雪地里。
方宇惊讶地跑过来,伸手扶起我:“这是哪个宫女扫的雪,竟害得姑娘跌了跤?”他转头看我,眼里忧意泛上,“姑娘可有跌伤?”
“没有,”我稍稍站定了便悄然退开,语声沉下,“宇公公还是尽快安排我出宫吧。”
刚下了雪,都城的平整干净青石板道已经被雪色掩了起来,马车辗过,在雪地上辗出长长的两道痕迹,枯草瑟缩。我带着有踉跄的脚步跨进安府,竟连门童跟我打的招呼也没有空去理,心思已经不知飞到了哪里去,只是匆忙地向前。脚下是熟悉的林径,我一路往了千暮阁去,只觉得外面真的好冷,现在只想好好缩进温暖的床里好好睡觉。
临到千暮阁外,在门口突地撞到了一个人,虽然只是轻轻地撞了一下,但腿上却猛地觉出一阵疼痛。
楚桐看到我苍白带着痛意的脸色,再看到我摸向腿下的手,忙扶了我进阁内坐上软榻:“你怎么回事?刚刚远远地就在叫你也没听到你应声。”
“啊——”我吃了一惊,“你叫了我?”
楚桐暗暗白我一眼,伸手拉起我的腿脱下鞋补袜,这些日子以来,我也懂了他压根没把男女界限放我俩之间,便也没再多管。他扫一眼我的小腿,脸上一冷:“怎么撞的?”
我低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倒不由也诧异一下,没想到刚刚在凤清宫内跌的那一跤竟摔得这般严重,小腿上已经多了一块青紫。我颇不在意地说:“自己跌的。”
楚桐只是淡淡看我一眼,也没有多问,便从衣下翻出一瓶药,抹了一些在手上,再替我均匀涂上伤处。他们习武之人平日里随身带着一些治跌打的药也是正常。他细细涂了,再替我将裙袜拉下,将鞋穿上。
我偷偷瞄了他一眼,之前竟从未发觉他有这般的细心,其实,我是对不起他的,我从未想过自己与他之间竟有掺了那些感情的一天。他是个好男人,容颜绝世身份高贵,只是,我心里知道的,我与他,终究是不可能跨了那道界限了。
我定定看着他,转念又想到皇上在凤清宫里对我说的赐婚一事,不由得犹豫起来,是要现在告诉他还是怎样?细细一想,终于决定还是让他自己知道的好,若真是要我说出来,不知道他又会闹出什么麻烦。
我抬起头来,疑惑扫了一眼四周,心下奇怪:“说起来,怎么回来都没看到蓦然星火他们?”进府之后除了那个小门童和楚桐,竟真是没再见一个人。照理说我不在安广不在,他们应该都守在府里的才对。
“你还敢说,”楚桐丢给我一记白眼,“你莫名其妙地进了宫就算了,昨晚人还不见,信却先到。闲月楼从昨晚便一直忙到现在,人手不够,星火蓦然他们便也去帮忙了,到今早都还没回来。”
第六十八章 倾如王妃
一日大雪,风风扬扬。我踏进闹哄哄的闲月楼里时,还真有点吃惊。
几个月不见,闲月楼竟便成了菜市场吗?
自从回到都城,我几乎都没出过安府,现在也不过才只是从皇宫中回来,竟从没想到,流落都城的灾民竟有这么多!
楚桐显然也有些怔然,闲月楼里灾民几乎都不下千人,甚至有几人都挤在了过道里。蓦然在人群中忙前忙后,竟然都没有发现我和楚桐已经到了。倒是星火先看到了我,脚步一滞便掠了过来。
“姑娘——”
我朝着四周望了一眼:“这闲月楼里的人手还不够吗?”
星火顺着我的视线转头过去,眼神微微沉下,淡声应道:“之前是不够,不过今早来了宣王府的人,带来了不少米粮和水,情势暂时缓了下来——”
我惊讶地退了一步,心头有点疑惑——宣王府……宣王到底想干什么?昨日才在皇上面前算计我,今日怎么就反过来帮我吗?
“请问,是夏宜家姑娘吗?”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在耳旁淡淡响起。
我转头过去,恰看到一个白衣少女定定立在身旁,一脸恭敬笑意:“夏姑娘,我们家主子请您到这里一聚。”她婉转笑着,从袖下悄悄递来一张字条。
我低头稍稍瞄了一眼,再抬头问道:“现在吗?”
“是,”少女依旧笑着,“我们家主子一早便让我们等在这里,一面帮忙一面等着姑娘来。”
“好,”我有礼微笑,“我马上就去。”我再转头看向闲月楼内的情景,“这里还要多麻烦你们各位了。”
“多谢姑娘。这里便交给我们就好,主子派来的几个人都略懂医术。”白衣少女轻声笑着,转头便朝了闲月楼上去。
楚桐转过身来看我,眼里犹疑:“是宣王?”
“不是,”我没有多话,只是径直朝了门外走去,楚桐突然伸手过来拉我,“我陪你去。”
我抬头看他,转头再看星火:“好,星火留在这里,你陪我去就好。”我脚步没停,“不过,等会你要等在楼下,不能上去。”
楚桐低着头想了想,没有多说便跟我上了马车,语声压沉:“那人究竟是谁?”
我低着头,没有回答。楚桐脸上一紧,猛地伸手过来拽住我:“夏宜家,你总是这样不说话。你这次进了皇宫,必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问你,你不说。现在这样,你也不说,你到底在瞒着什么?”
我轻轻拂开他,努力使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正常一些:“真的没事,是你想多了。这次南方雪灾,皇上不过是想借凤萧声的势力帮一下忙,没什么别的事。”
“真的?”楚桐的眼里,有着明显的犹疑。
“真的,”有时候,欺骗真的只是因为无奈,我坚定地点了点头,再转头看他笑,“真的,没有骗你。”
几月不见,与闲月楼里的慌乱相比,长康大街上的来君客里,却依旧是客似云来,络绎不绝。
刚下了马车,立刻有小二恭敬迎了上来:“可是夏宜家姑娘?”
我笑着点了点头,抬头看向来君客的二楼,心里闪过不安。记得当时最后见到辜羽锡便是在这里,如今这人请我来这里,必定与辜羽锡脱不了关系。
来君客本来便很宽敞,四扇大门大开,喧闹声一片。
我丢下楚桐一个人进去,一阵刺鼻的烟雾呛了过来,我不禁掩了鼻子,这才想起上次来时,辜羽锡为了清静说话,是特地包下了整个来君客的。那今天请我来这人,到底是不想太大张旗鼓呢,还是想借这喧闹掩了耳目?
小二迎我到二楼,标明为竹的雅间外,站着一个丫环打扮的清秀少女,见到我,立即有礼迎了上来,伸手将帘子一掀:“姑娘,我们小姐在里面等你。”
随着她话音落下,房间内现出一个精致的身影。
说她精致,不过是觉得那人就是那种经过雕琢的人物。
女子穿着最上等的银衫,上面绣着精致的梅花,一头长发挽成三圆环,细心别在脑后。
我略略沉了眼,细思一下才缓步上去,声音稍稍压低了些:“民女见过宣王妃。”
本来我还在疑惑,要见我的人是宣王,还是钟倾如,或者是唐纤。但朝祈的女子在婚前婚后发饰有别,未婚女子从不挽发,只这一眼,便能料定她的身份。
锦衣华饰的女子悠悠转过身来,头上步摇晃了两晃,美目凝住,然后双膝突然向下:“倾如多谢宜家姑娘救他。”
我被这阵势吓了一跳,我本还以为她会避着辜羽锡不提,或者是隐讳地提,但我绝对没有想到,她会如此直接,还行此大礼!
我几乎是反射性地扶起她:“王妃不必这样,宜家可承不起。”
钟倾如雪白玉颜上一片平和:“现在,我不是宣王妃,我只是钟倾如,只是替他谢姑娘救命之恩的钟倾如。”
我细细叹了口气,视线转至她的脸上,细细看去,真是一个弱质纤纤惹人怜爱的大家闰秀啊,也就是这样的气质,才配得上辜羽锡的优雅脱俗。我不再矜持,拉着她坐上椅子,淡笑看她:“钟小姐,关于辜公子的事情,现在已经过去了,你现在毕竟是宣王妃,这些事情还是不要再提的好。”
钟倾如微微愣了愣,揪着手的丝帕紧了紧,视线顺着我的眼往外一转:“姑娘放心,宣王不在府中,我这次出来已有安排,不会有人知道。”
我看着她,眼里有些严肃:“不管怎么样,你现在是宣王妃,皇家人多口杂,可不能让人轻易抓了把柄。”我顿了顿,视线转到她的小腹上,“何况,你现在有了身孕,更是要小心。”
我知道,宣王府里,虽然只有她一个正妃,但并不是只有她一个妃子。
她怔了怔,手下意识地抚上了自己的小腹,眼里划过了一抹忧色:“夏姑娘,我今天来,其实就是想问问你,他……怎么样?”
我摇了摇头,“其实我也不知道,你大婚过后几日,他伤好之后便直接去了北境,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过他的消息。”
“……”她的脸上有些怅惘,“第一次,是他狠心将我推开,没想到第二次,却轮到我推开他。”她抬起眼睑,凝神看我,“他离开之前……有没有说什么?”
钟倾如的眼里,满满的期待。我的语气不自觉放柔下来:“他说……你始终是他最爱的女子。”
钟倾如的身子一僵,眼中渐渐泛起了雾色,我有些不忍心,想安慰她一下,手却停在半空中半天没有下去。
她这个样子,让我想起了我自己。当年安羿离开的时候,我便是这样的失魂落魄,应该说,比她更甚,毕竟,辜羽锡还在这个世上,而安羿……
我替她倒了一杯热茶,递到她手中,淡淡笑道:“倾如姑娘,辜公子离开时很淡定,我想,他也是希望你能淡定接受。”我顿了一顿,再道,“辜羽锡他从来没有怪过你,哪怕是他为你受伤的时候,也没有过。”
她怔怔地接了我的茶,低头喝下一口,抬头看我:“夏姑娘,我知道,我和羽锡的事,给你惹麻烦了。”
我干笑两声,对啊,是挺麻烦的,若不是为了救辜羽锡,我便不会惹上祈阳,不会惹上宣王,不会给凤萧声和闲月楼带来这样的麻烦。但是……我稍稍抬了头望向天上一片静色,我同样也逃不开如今要面对的那一切,不是吗?只不过,掺和其中的人会少一点而以。
钟倾如额上渐渐有汗水冒了出来,脸色恍恍转成苍白。我顿觉不对,手倏地伸手搭上她的手腕。她不擅医术,我虽然医术不算精通,但基本的把脉,我还是多少知悉一些。
指下异常的脉像让我一惊,我往一旁扫了一眼,视线顿时定在茶盏里那一丁点积着的茶叶上。我几乎是没有任何思考地伸手压下钟倾如的头,另一只捏住她下颌强迫她张开嘴,手指伸进她的喉咙里一阵乱搅:“快点,快吐。”
“……怎么……呕……”钟倾如俯身呕吐,地上顿时多了一片酸臭,弥漫在雅间里。
眼看她的口中只余了干呕,我赶紧再伸手搭上她的脉博,当觉到那渐渐趋于正常的脉像后,总算松了一口气。
钟倾如有些虚弱地陪倚在我身上,气息还在混乱中没有逆转回来:“夏……夏姑娘……”
“你先别说话,”我截住她未出口的话,微弯了身子问她,“你在宣王府中,可有信任的人?”
钟倾如抬眼看了看我,嘴唇有些哆嗦:“……有,我的贴身婢女秋雪,跟了我很多年。关于闲月楼的消息,便是她昨日告诉我的,到闲月楼去帮忙的那几个人,也是她去找的。”
“好,”我蹲下身子,表情严肃地看着她,“你听着,马上让她来接你回府,这里是长康大街,你隐瞒身份出来本就不安全,刚刚那茶里被下了毒,还好入口早,没有伤到要害,孩子也没事。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回到宣王府,找御医给你细细看看。”
钟倾如显然被我脸上的厉意震住了,好久好久才郑重点了头,朝外唤了一声:“秋雪——”
一个双目灵动的丫环装束的少女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扶起她略显虚弱的身子,也觉出不对:“小姐,你怎么啦?”
钟倾如没有答她,只是转过头来看我,眼里有着歉意:“今日之事,多谢夏姑娘。本想为前事向姑娘道歉,没想到又惹了麻烦。”
我的脸上慢慢漾起笑意,转头看到那盏茶,脑海中却突然蹦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不怀疑那毒是我下的?”
钟倾如转过身来,轻轻摇了头,娇美玉颜上扯出无力的浅笑:“他信你,我便信你。”
我心弦微震一下,再抬头时已经换上灿烂笑容:“钟小姐可知道为何我俩只是见了第一面,我便倾力救你?”
钟倾如咬了咬唇,颤声开口:“为什么?”
“其一,我不想再给凤萧声惹上麻烦。其二——”我的眼瞄向她的肚子,“里面是一条生命,我不管他是谁的孩子,他既然来了,就有出生的权利,其三——”这一次,我抬头直视向她明眸如星的瞳,“辜羽锡说起你的时候,就像在说一个仙女。所以……我愿帮你。”
第七十章 琴谜(上)
夜阑人静,都城中静悄悄的,百姓们大多已经沉入梦乡。眺眼望去,一片黑暗中,只有闲月楼顶上还依稀点着一盏烛火。
我以手支在额际,只呆呆地看向天上的月色,眼中却是毫无焦距。好像好久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坐在闲月楼顶了,听微风,赏明月,啜美酒。想着想着,脑子里渐渐混沌起来,泛起了睡意。
“姑娘——姑娘——”
我猛然惊醒过来,手指不自觉压上眉心,舒缓着到了心中的困意。再微偏过头,看到立在一旁的林妈妈,不由笑道:“是林妈妈来了啊……”我伸手拉椅子请她坐下,低声再道,“林妈妈,前些日子是宜家连累了你。但之后的几天,这闲月楼里,还真是得还要麻烦你。”
林妈妈也没有多客气,微整了身子坐下,脸上埋起一片阴色:“老妈子我年轻时也是吃过苦的,这点小牢小灾伤不到我。只是楼里跟着的那些姑娘们吃苦了。”她定了定声,突然抓了我的手,“夏姑娘,老妈子有一句话问,还望姑娘不要瞒我。”
我很自然地笑了:“林妈妈是想问这闲月楼为何会惹上宣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