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翼扬眸光微亮地看了她一眼,他想不到,居然会有女子这般不怕死,事关生死,却还谈笑自如。
梁君倾忽然微微斜飞着狭长的凤眼,觑着他,说道:“我想现在我有必要知道,大当家是谁?是你?还是别人?”
宋翼扬微微一笑:“是殿下!”
梁君倾淡淡点头表示明了,自从她无意间知道燕回山里吞养了大批士兵开始,就隐隐猜到,那些士兵是要在未来的某一天,派上大的用场的,只是她不能确定,那些隐在世人视线外的奇兵,是属于正统皇族,还是乱臣贼子。
如今稍稍印证了她的猜测,倒叫她安心了不少:还好,不是什么人要造反,而是正常的皇子夺位罢了!
“这么说,你我以后,就要一起为着皇朝更迭,添上一把火了!”
梁君倾浅笑嫣嫣,仿若说的只是些家长里短,举手投足间,仿佛不是那个毫无心机的小女孩,而是睥睨天下的九天黄凤,眉宇间难掩意气!
宋翼扬看着这一刻的她,又是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是啊……皇朝更迭……”
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却不是为着皇朝更迭建功立业,而是湖心岛上那个生他养他的女子,有朝一日,能有一个光明正大的名分,能大胆地幸福地,走在阳光下,此生,唯此一愿!
梁君倾见他一瞬间神色微微凄迷,不明就里,却还是连忙岔开了话题:“什么时候安排人进城来?”
“不急!将近八万人的队伍,要想化整为零进入安阳城,还需要一番布置,你我可如此如此……”
他也放下了茶盏,蘸着茶水,在身边的茶几上写写画画,梁君倾忍不住伸出半边身子仔细看着,听着,不知不觉地,一俯首间,就露出洁白纤细的脖颈,后脑处还有毛茸茸的短发,被屋子里微微的风吹拂着,调皮地逗弄起他的视线。
他语气一乱,几乎说错了话,还好她并不在意,只是认真地听着,渐渐地,目光越来越亮:“妙计!妙计啊!”
一直知道宋翼扬是三国之中难得的战争奇才,想不到,战场之外,仍旧妙计连连,让她更是钦佩又仰慕。
宋翼扬淡淡地撇开眼,不再被她的脖颈所吸引,看着茶几上迅速干掉的水渍,淡淡地点头:“你同意,那就好办!明天一早,你就下命令即可!”
梁君倾却忽然皱了眉道:“可是,我才刚刚上任两天不到,赵将军为人板正,曲阜又是个老油条,我怕到时条令一下,他们不肯执行,左右推脱起来,倒是难办!”
宋翼扬只是微微皱了皱眉,立即淡漠地轻启薄唇:“我有的是办法!”
☆、071 安阳城主3
第二日一早,梁君倾精神亢奋,自然就睡不成懒觉,早早起床,外面不知夜里什么时候又下起了茫茫的白雪,将大半个院子都覆盖在了素白的雪堆下,雪还未停,天地间仍旧扑扑簌簌的,安静中带着低调的喧闹,冬日的乐趣,莫过于此了!
梁君倾前世里,自小就生长在火炉重庆,就算能见到雪,那雪花到了地上,也迅速化作了脏兮兮的水,而在代国时,康城气候年年冬天都温暖如春日,更是连片雪花的影子都见不到;此时见到这样漫天的大雪,不由得她不欢喜!
她披上宽大的斗篷,却将长长的三千青丝自由地披散在身后,穿上厚重的牛皮靴,就撒欢似的奔向了院子中央,随身伺候的李嬷嬷已经知道了她是女儿身,此时见她撒欢地疯玩,禁不住在后连连呼唤:“哎呀大人,慢着点,慢着点,仔细受了寒……”
李嬷嬷身后一名低眉顺眼的女子,是管家新近送过来的丫鬟烟翠,据说是卖身葬父,被管家买了过来,给梁君倾做贴身侍婢的。
梁君倾在院子里手忙脚乱地捧着雪往一起堆,根本没听进嬷嬷的劝,朝烟翠招呼着:“烟翠,过来帮我堆雪人吧!”
烟翠哆哆嗦嗦地上前,在梁君倾的指挥下,用簸箕将雪铲在了一起,就开始和她一起忙活了好一阵子,一个歪歪扭扭造型其丑无比的雪人就诞生了!
“嗒嗒……”梁君倾将一根扫帚掰断,插在了雪人的身上,充作胳膊,又如法炮制地为雪人撞上了眼睛鼻子嘴巴,就差一个鲜艳的围巾了……
遗憾的是,三国之中,根本没人围围巾。
梁君倾摸着下巴,看着雪人,暗暗地想,也许以后应该在安阳城开一家锦绣坊分号,专卖围巾……
“你们这是做什么呢?”
宋安趴在院门边,见院子里有其余女子,不敢进来,只得伸着脑袋和梁君倾打招呼。
烟翠一转头看见宋安,顿时红了脸,往李嬷嬷身后躲了躲。
梁君倾摆摆手朝他唤道:“进来,看我堆的雪人。”
宋安盯着造型怪异的雪堆看了又看,觉得新奇,围着雪人看了又看,乐了:“这玩意叫做雪人?看上去还是满有意思的……”
梁君倾眼珠一转,此时才想起来,偌大的城守府此时是属于她的,立即来了兴致,纤手一挥:“走,去外面再堆几个!”
宋安比她更加激动,慌忙伸手想从烟翠手里接过另一把扫帚,烟翠却像是被烫了似的,俏脸通红地一把将手里的扫帚扔向了他,急急忙忙躲在了李嬷嬷的身后。
宋安被吓了一跳,忍不住绕过嬷嬷的身子,看向了烟翠,见是个清秀柔和的女子,只是太过羞涩了些。接触过梁君倾这样大大咧咧的女子之后,再见这种羞如娇花的女子,他却不知该如何去正视了,只得撇撇嘴,轻轻抓住扫帚,随着梁君倾往院外奔去。
烟翠看着宋安的背影,脸上又微微红了一红,随即被李嬷嬷拉着急匆匆追上了梁君倾。
四人到了前院,积雪比后院还要深一些,梁君倾立即欢呼一声,朝宋安指挥着:“扫雪扫雪,堆在一起!”
宋安立即大马金刀地一甩手中扫帚,身子轻轻一旋,冲向了空无一人的前院,矫如游龙一般,手上扫帚轻轻挥舞,掀起一阵白色迷雾。
梁君倾哈哈一笑,忙指挥着烟翠:“烟翠,过来跟我一起堆啊!”
虽然魏国女子地位尊荣,但是烟翠自小家境贫寒,见到大人物,下意识的反应还是畏畏缩缩,见梁君倾招呼她上前,立即只当这是一个命令,就低着头缩手缩脚地走上前,帮着兴高采烈的梁君倾堆雪人。
不知怎地,她的眼角,竟不自觉地,看向了漫天雪雾里,那个身姿矫健的男子!不知不觉地,竟又脸红了!
宋翼扬走到回廊里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形:梁君倾兴高采烈,宋安专心扫雪,烟翠微微羞涩,李嬷嬷阵阵担忧……
好一团热闹!
凤翔眼角微抽地站在宋翼扬身后,见宋翼扬完全没有出声打扰他们的意思,只得自作主张地轻轻一咳:“嗯哼!”
梁君倾手上动作立即一顿,惊讶地转过头来,看见宋翼扬,竟不自觉地觉得羞赧起来,忙丢下手里乱七八糟的雪团,顺手理了理散在身侧的长发,小女儿情态显露无余。
宋安献宝似的站在梁君倾身边指了指那雪人,笑道:“将军,您看,真想不到这些雪还可以堆成这样的玩意!”
宋翼扬看了看他们刚刚堆成的胖嘟嘟的雪人,也笑了笑,随即看着梁君倾,看着她散乱的长发,俏皮的牛皮长靴,女性化十足的斗篷,眼底的冷淡终于微微化开,看了看她,说道:“梁大人,现在有时间吗,可否陪在下一起,去一趟卫军营?”
梁君倾忽然想起两人约好了下午一起去城西的卫军营查看安阳城卫兵的分防布控情况,不好意思地笑笑,指了指天上那轮太阳:“可是,还未到晌午呢。”
宋翼扬笑笑:“你若想继续玩,也行!我先出去四处走走!”
梁君倾暗暗腹诽,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让她怎么玩啊?
她撇撇嘴,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我去换身衣服!稍等片刻!”
宋翼扬淡淡地点了点头,看着她一路小跑着进了后院,他却站在回廊里,看着那个被堆得奇形怪状的雪人,忽然,轻轻扯起唇角,露出了僵硬,却暖暖的笑容……
两人到了卫兵营,一部分卫兵已经被派出去巡逻,一部分在四面城墙守城,留在兵营里的,只有赵正彦和五名中层将领,知道梁君倾要视察军营,早早候在了军营里,将梁君倾迎进去,详细介绍了安阳城的城防。
梁君倾对着中军帐里的那一张巨大的沙盘,左看右看,始终觉得不对劲,忽然指着沙盘上一根红色的长线道:“这是什么?”
赵正彦还未说话,宋翼扬却忽然在她身后说道:“这是自弨衍到安阳的一条小溪,说是小溪也不尽然,每到春季汛期,这条小溪,就会化身洪泽大江,周边的村庄早些年已经被原来的安阳太守全部迁到了别处,这条线,其实是一片荒芜的区域!”
宋翼扬身高本就比梁君倾多出许多,此时站在她的身后,微微前倾身子,越过她的身子看着她面前的沙盘,没说一句话,总有一股温暖的气流吹进了她的后颈,撩起她一阵阵的战栗,强自守住心神,转过身来,悄悄移步,从他身前挪开了两步,指着那道红线道:“现在是冬季,这么说,这条河床,就是一条坦途?能直通安阳城了?”
赵正彦微微惊讶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低下头,正色道:“这正是下官忧心的事情,还有两个月就开春了,这么短的时间里,燕国根本没时间准备下一场战事,但是明年春夏汛期一过,燕国不仅粮草备齐,以燕国的矿产丰富程度,军备制造也是须臾的功夫。明年冬天,安阳城,怕是不会太平了!”
梁君倾皱了皱眉,赵正彦说的是事实,他们只有一年的时间,明年冬天,她怕是要率领安阳守军迎来一场硬仗了!
宋翼扬看着她的双肩渐渐僵硬,明白她是在害怕未来的危险,忽然地,忍不住轻轻伸出手来,拍了拍她的肩。
梁君倾浑身一震,轻轻回身,看了他一眼,在这一瞬间,她很确定,不是她的错觉:他脸红了!
就像是上次,她强吻了他之后,他脸红了!
她心情大好,怕什么呢,皇甫珏再强硬,她的安阳城却有两国君主的暗中支持,最重要的是,还有他在这里!
压根没什么好怕的!
她忽然回身,笑着看了看赵正彦,挑眉道:“我们还有一年的时间不是吗?何不先扩充兵力?”
赵正彦闻言,神色平静地回身书案上拿出一张布告,递给了她:“这是下官准备的征兵布告,请大人示下!”
梁君倾接过,看了看,立即极为赞赏地看了赵正彦一眼:“想不到你还有这么细的心思,布告很好,你看怎么样?”她将布告随手递给了宋翼扬,示意他也看看。
赵正彦一直以为宋翼扬只是梁君倾的随从,此时见梁君倾对他颇为礼遇,立即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见宋翼扬气质出众不似普通人,立即乖觉地低下头,并不多说。
宋翼扬看了看布告的内容,忽然淡淡地一指上面某处道:“在这里加上,燕国户籍者,亦可入伍!”
☆、072 安阳城主4
梁君倾微微惊讶了:“怎么会有持有燕国户籍的男子来应征入伍?”
宋翼扬不认同地摇摇头:“此时持有燕国户籍应征入伍的人,反而不必怀疑,大可不必担心!”
梁君倾一怔,转念一想,正是这个道理,顿时乐了,喜滋滋地看着他:“那我是不是应该提高军饷,来吸引那些贫穷的燕国人?”
宋翼扬一愣:“军饷?”
梁君倾也一愣:“是啊……”
宋翼扬看了看同样迷惑的赵正彦,确认了不是只有魏国没有军饷一事,这才颇为迷惑地问:“你说的军饷……是指,要给将士们,发放钱粮?”
梁君倾看着他的脸色,再看了看赵正彦,顿时明白了,她又不小心说了个对大家而言极为怪异的词语了。
“额……”她眼珠一转,笑道,“士兵们只有拿了钱,才能真心卖命啊!这是一种……新的激励方式!”
宋翼扬微微沉吟,他想到这些年战场上遇到的情形,每每对方战败,总是会有大批的士兵举手投降,因为他们知道,只有投降,才能保住一条命,而那些上了战场的士兵们,除了自己的命,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有的将领,只靠战胜后屠城可得的战利品,来激励将士们的士气!
军饷?
或许是一个,可以用来激励士气的全新方式呢!
他双眸晶亮,难得地,向她露出了温如春风般的笑容:“这是个不错的想法!安阳城是你的,你可以放手去做!”
梁君倾却苦了脸:军饷啊,多大一笔钱啊!天晓得,她以为大家都是发军饷的好吧,现在才知道,她犯错了!她这是在挖坑埋了自己啊,叫她去哪里弄来这么大的一笔钱?
赵正彦此时拿着布告,踟蹰地问道:“大人,您看,要不要将军饷的数目,写进布告里?”
梁君倾一怔,转念想了想,摇头:“不必了!”
赵正彦不知,她却知道,剩余的兵力,将由燕回山里窝藏的飞沙帮部众填充,若是将军饷写进去,到时应征的人数太多,反而不好!
宋翼扬悄悄看了她一眼,正要说话,不防梁君倾的肚子突然造起反来了,咕噜一声惊人的响动,他一怔,微微张大了嘴,以二十年来从未出现在他脸上的表情,那种迷惑、尴尬、震惊到无以复加的表情,看着她,说不出话来了!
梁君倾一瞬间恨不得天上掉下一块板砖拍死她,为什么总是让她在他面前出现这样尴尬丢人的一幕?
她捂着肚子,脸红了,朝宋翼扬不好意思地笑笑。
宋翼扬这才想起,两人来了军营后一直商谈事务,还没来得及吃些东西,梁君倾现在还是在长身体的时候呢,怎能不饿?
想到这里,他忽然皱了皱眉头:长身体的时候?他怎么会这样想?梁君倾给人的感觉,可从来不像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
他看着她,忽然就笑了:“饿了?”
梁君倾咬咬下唇,无奈地点头。
“今天先到这里吧,我们先出去吃些东西,有劳赵将军将征兵的事情办妥。”
赵正彦看梁君倾对宋翼扬的话什么异议也没有,说明宋翼扬说的话,就是她想说的,只得点头:“下官遵命!”
梁君倾笑着点点头,随即带着宋翼扬往外走去。
两人除了兵营,走不多远,就是城中心最繁华的凤凰大街,百姓们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又是将近年关,大街上采买年货的百姓摩肩接踵,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小贩们尽情地招揽着新旧客人,百姓们缓缓地在各个小摊前流连……
梁君倾站在街头,看着繁华的大街,忽然伸出双手,做了个拥抱的姿势:“啊,太平盛世,我喜欢!”
宋翼扬大概是见惯了她的无厘头,此时也只是笑笑,看着一派安宁的安阳城,也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前方不远处,有一个老婆婆在贩卖热气腾腾的煎饼,不同于别的小贩,她只是佝偻着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一副你爱买不买的样子。梁君倾来了兴致,三步并作两步走地奔上前,指着锅里的煎饼,问道:“婆婆,煎饼怎么卖?”
“三个铜板一个!”老婆婆并未因为有顾客上前而觉得欣喜万分,仍旧面无表情地答,手上翻飞,片刻功夫一个香气扑鼻的煎饼就递到了梁君倾的手里。
梁君倾摸了摸腰上,立即又想哭了:没带钱。
旁边忽然伸过来一只宽大的手:“多谢婆婆。”
他接过煎饼,在梁君倾亮晶晶的眸光里,微微一笑,递给了她,居然用半含嗔怪的语气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