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我的命好苦啊!”
这是过去那个张二民么?不过,尽管她左手俩戒指,右手仨戒指,胳膊上一根镯子,脖子上一条链子,金灿灿的一嘟噜,身上却还是原先那股味道。在肉联厂大肠组的时候,都说是肠子味儿,那是客气。现在猪场的干活,八格牙路,用不着客气,就直说那是猪粪是臭大粪的味道了!金子都冒出屎味儿来了,她的命能不苦么?张大民还有一个意思不跟别人说,只在半夜们着心口跟自己说,戴多少金子也是鼻青脸肿,我们云芳一粒金子没有,我们云芳不鼻青脸肿!再者说了,那是金子吗?谁敢保证那是金子?拿几块烂铜充数罢了!
罢了。
山西人来了。灰西服,大戒指,大镏子,大链子,也是一片金光!一张嘴,出来俩大金牙!他把点心和水果放在桌子上,把酒放在冰箱上,把两条烟放在凳子上,突然不知道应该坐那儿了。他朝老太太鞠了一躬,妈!口音很浓,舌头上像勒着两根儿线一样。妈不理他,只是郑重地发问,你是谁?哪庙的?他立刻不知所措,脸红脸白,像进了校长室的小学生了。这个山西人给张大民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最美好的印象便是,山西人也鼻青脸肿,比张二民鼻还青脸还肿,真是彼此彼此,女貌郎才,皆大欢喜啦!张大民看张二民不理他,便把他请到自己的小屋里,缓和一下气氛,也想顺便跟他谈一谈。山西人吃惊地看看石榴树,小心地在床边坐下了。
“怎么称呼?”
“李木勺。”
“勺儿?什么勺儿?”
“舀蜂蜜的勺儿,我爹是养蜂的。”
“木勺先生……”
“你就叫我勺子吧,二民叫我勺子。”
“勺子……咱俩是头一回见面。上次你把我妹妹娶走了,也没打招呼,我就不追究了。这回你把我妹妹脑门子打个大包,都青了,跟白洋淀的咸鸭蛋似的,我可就不想饶你了。我这当哥哥的要好好批批你了。”
“该批该批!打也不冤!”
张大民对他的印象便越发美好了。
“贫下中农爱打老婆,这我们知道。可是,你跑到工人阶级家里来打老婆,这合适吗?你也不问问,我们工人阶级同意吗?想打人,上了街看谁不顺眼,你打谁不行,干吗躲在屋里打自己的老婆呀?工人阶级一专政,往死里打你一顿,你受得了吗?往后别打老婆,手痒痒了给自己几个大嘴巴,舍不得打嘴巴就扇自己的屁股蛋子,又解了自己的气,还过了打人的瘾,也没什么后遗症,多好!实在憋不住,你拿脑袋撞电线杆子,你跳到水库里喝一肚子水,你哪怕拎根棍子跳到猪圈里揍老母猪一顿,把它揍残废喽……你也别打老婆!老婆是谁呀?陪你干活儿,给你做饭,帮你出主意,甜的留给你吃,苦的留给自己吃,剩一口饭了也给你多半口,她吃小半口,老婆容易吗?白天忙够了,晚上还陪你乐呵。你乐呵够了,爬起来就打老婆,你算什么东西?你还是个人么你?你要再打我妹妹,我把你木头勺子撅两截儿喽!我上山西霍县刨你们家祖坟去!”
山西人的眼睛闪烁着悔恨的泪光。
“该刨该刨!你是个好嘴!道理明,道理通。悔死啦,对不下二民,她是个好老婆!大哥,你是不知道……我打她可比不上……比不上她凶哩!”
“我妹妹揍你了吗?”
“我不说。我丢人!”
“女的打男的我就管不着了。踉自卫有关的事我也不管。你们两口子的事还是得你们两口子管,我说多了就不合适了。”
“你会说!说得明!大哥,你说说看……她扬着铁锹追我,我绕了三排猪圈也躲不过。我一追她,她一翻就翻到猪场墙外面去哩!你给说说看……”
“上窜下跳的,都着什么急呢?”
“我们俩都想孩子!”
“想能想出来?打能打出来?得踏踏实实做工作,还得碰运气,蛮干不行。”
“运气赖!她赖我,我赖她。”
“给二民瞧过病吗?”
“瞧过三个医院,都没有病。”
“那就是你的毛病了。”
“我没有病。我家伙好使!”
“好使也不行。骡子好使,管什么?光撒种不长东西。想孩子就赶紧瞧病!”
“你好嘴。你说咋着就咋着。”
山西人答应瞧病。张大民答应陪山西人瞧病。两个人脾气相投,分手之际像刚刚拜了把子的兄弟一样。出门的时候,李木勺指指石榴树,屋子不大,咋还下个柱?张大民谦虚地告诉他,那不是柱,那是棵树。李木勺不胜唏嘘,你们城里人的日子真是不容易啊!
贫下中农终于觉悟了。
张大民在鼓楼附近打听了一家医院。第一次去,居然没挂上号。第二次俩人天不亮就去了,又差点儿没挂上号。骡子太多啦!进诊室的时候,李木勺腿肚子转筋,非要拉着张大民一块儿进去不可。张大民先好言相劝,见说不通,就把他往门里一推,玩儿去!……
四个月之后,李木勺领着张二民来报喜。他先给岳母鞠了一个躬,然后扑通跪下了,抱着张大民的大腿就不停眨巴眼睛,想掉眼泪。张树在一边看着,突然冒了一句,卑躬屈膝!把众人吓了一跳,这叫什么话?
“天才!我儿子会说大人话了!”
“大哥,他不是天才,是天才的娃儿,你是天才!大哥,二民怀上了,我谢谢你啦!”
“她怀上了你谢我干吗?”
“没有你她就怀不上!”
“闭嘴!怎么连屁都不会放了!”
“没有你,我吃不上神仙药。他们吃六百副药都怀不上,我吃了六十副就怀上了!没有你就没有我。大哥,受我一拜!”
咚,真磕了一个头。爬起来,掏出了一把戒指,有五、六个。张大民只看了一眼,眼就花了。他想干吗?全给我吗?
“大哥,拿着!你家三口人,六只手,一手一个。没啥送,小意思,多喂几口猪就有了,圈里几千口,卖不清!这东西不赖,我看你们哪个手都空着,就缺它。大哥,你嫌少?你嫌少我……”
“我倒不嫌少……不是铜的吧?”
李木勺急得张嘴就咬,挨着咬。
“铜的?大哥,咱俩是生死之交!铜的?大哥,你救了我一条命啊!铜的?大哥,你还救了我老婆一条命啊!铜的?大哥……”
“别咬了!别咬坏喽!真不是铜的,我……我就挑一个,就一个!剩下的,你爱给谁给谁。我就挑一个。”
张大民挑了一个小巧的,夜里往李云芳的手指上一箍,严丝合缝,棚壁生辉。云芳高兴得不得了,却小声嘟囔,这合适吗?张大民说这是我的报酬,用仁慈和智力换来的。
勤俭节约外带抠门儿的张大民让艰苦朴素外带寒酸的李云芳戴上金光灿灿的9999成色的大戒指了!他们的脸上露出了满足而欣喜的笑容。他们过上更加幸福的生活了。不仅如此,他们让妹妹和妹夫也过上幸福的生活了。
普天之下皆幸福了。
张树是高材生,不是天才,也差不多了。他功课好,爱琢磨事,喜欢刨根问底儿。后来,张大民在电视里看到一个老红军,三天两头儿给学生们做报告,表情非常凝重。老红军也叫张树。张大民再看儿子,看儿子那双早熟的眼睛,就有点儿浑身不自在了。两口子商量妥当,给张树改名张林。张大民去派出所改户口本儿,半道进厕所小便。小便池的墙上写着——张林是我儿!还画了一只四条腿的小王八!不行。不能叫这个惨名儿。张大民从厕所出来的时候,他儿子已经叫张小树了。
张小树有一个好朋友,是张四民。张四民不爱说话,跟张小树却有说不完的话。吃饭的时候,张小树老使唤别人。妈,给我姑盛一碗饭,爸,给我姑舀一碗汤。举着一双小筷子,老给他姑挟粉条儿。云芳逗他,不给我挟我不要你了!他说我姑爱吃粉条儿,你爱吃肉,妈,我给你挟肉。敷衍了事地挟了一块肉,又忙着去扒拉粉条儿了。张四民很疼这个孩子,老给他买这买那,让张大民很不高兴。
“你老给他买。我们老不给他买。我们诚心不买,就等着你买,不就是这样吗?”
“下次不买了。这孩子真好,知道心疼别人。你和嫂子好福气……”
下次接着买。张大民有时探她的口风,让她把男朋友带家来,给大伙儿看看,参谋参谋。她就红了脸,半天不说话。等别人把这个话茬儿忘了,她才小声说,我哪儿有男朋友啊,就像自己跟自己叹气似的。张大民认为她有,这么好的女孩儿不可能没有,只是脸皮儿薄,不熟不摘罢了。
第九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之后,张四民晕倒在九院的产房里。起初以为是贫血,深入地一查,却是白血病,已经到不易救治的程度了。自从锅炉工被烫死之后,家庭再一次迎来了严重的危机。痴呆症救了母亲,使她看不懂发生的灾难,也没有一丝痛苦。地到了嗜睡的阶段,离吃屎的阶段已经为期不远了。剩下的人轮流到医院看护,老大三天,老二两天,老三一天。老五忙,只在星期天与全家聚到医院,陪姐姐坐半个小时,说几句伤感话,或者说几句转移注意力的话,说的听的都很难受。家里早就装了电话,老五出了一部分钱,别人出了一部分钱。电话很好使,没有杂音,老五厚实的声音嗡嗡地传过来,就像没走远,就躲在冰箱后头说话似的。装了这个电话之后,张副处长——他又爬上去一截儿——就很少回那个叫做家的令人憋闷的地方了。
张三民坐在病房外边的走廊里,有医院的酒精味儿挡着,身上的酒气稍稍降低了一些,脸却是酗酒者的脸,无论如何也是遮挡不住的了。这个没有出息的弟弟呀!张大民可怜他,又恨他,懒得管他家里那些丑事。见了面就心软,不知道能不能帮帮他了。
“还不离?”
“不离。我耗死她!”
“耗死你自己了。”
“我不离,她就是我老婆。”
“三民,跟她离了吧。她这么欺负你都不像欺负一个人了!揍她一顿,让她滚蛋吧!”
“哥……我离不开她。”
他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哥哥,就像一个输光了的赌徒,随时准备伸手借钱。张大民懒得搭理他了。三民朝四民的病房那边偏了偏头,玩世不恭地哼哼着,人活着有什么劲呀,想明白喽,混一天算一天完了!张大民心说滚你的蛋吧,思路却跟着顿了一下,是呀,人活着有什么劲呢?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眼睁睁地要死去了!
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张二民和李木勺也来了。李木勺把张大民拉到一边,说一些把兄弟的心窝子话,吃什么好药,吃什么好东西,跟我说,我买!张大民难过得不行,拍着木勺的胳膊肘子只想哭,兄弟,吃什么也没有用了。
张四民却很平静,只要家人在,只要同事在,脸上永远挂着苍白的笑容,像灿烂的纸扎的花朵。生命正从她年轻的眼角悄悄溜走,她大睁着眼睛,要不停地凝视人间,让目光多多地留下来。她拉着张小树的小巴掌,反反复复地摩挲,眼神儿令人不忍目睹,像告诉爱子的亲娘一样。每逢此时,李云芳便拉着张大民出去,在走廊里乱转,不说话,怕一说话失声哭出来。
张小树对病没有意识,以为小姑住几天便要回家,去过几次便知道事情严重了。毕竟是聪明孩子,很直接很有力地触到了生死,一举一动都含着深深的畏惧了。
“姑,你不会死吧?”
“你说呢?”
“姑不会死!”
“为什么?”
“姑是好人!”
“好人就不死吗?”
“好人都不死!”
“说得对!好人永远活着!”
张小树振奋了片刻,又害怕了。
“姑,你要死了怎么办?”
“姑不死。”
“万一死了怎么办?”
“那姑就永远没有男朋友了。”
“姑,你有了男朋友再死,行吗?”
“行。我男朋友是谁呀?”
“我还没想好呢。”
张四民亲着张小树的手背,湿润的眼睛盯着孩子的小指甲,叮嘱自己别忘了告诉嫂子,该给孩子剪剪指甲了。
“姑,你觉得我爸怎么样?”
“挺好的。”
“你喜欢他这样儿的吗?”
“他话太多了。”
“那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姑喜欢个子高高的。”
张小树点点头。
“姑喜欢说话少的人。”
张小树陷入了沉思。
“姑,我要长得高高的高高的,行吗?”
“行!”
“姑,我要做说话少的人,行吗?”
“行!”
“姑,我要做你的男朋友,行吗?”
“行!”
“你喜欢我吗?”
“喜欢!好孩子……”
“姑,我永远喜欢你!”
“姑也是……姑忘不了你!”
张四民忍了多时的泪水缓缓地流下来,滴在孩子的手背上。这冰凉的泪水惊吓了孩子,恐惧和哀伤终于暴发了。
“姑,你别死!”
“姑不死。”
“姑,你别死呀!姑!”
孩子在病房中号啕大哭,显得十分突然。李云芳赶来拽走他,哭声更大了。李云芳低叫怎么这么不懂事呀,把他拽得跌跌撞撞,一进电梯却抱紧了孩子的脑袋,给你姑争口气呀;给你姑争口气呀,说着说着自己也号啕了。
灾祸降临之际,也伴随着两件喜事。车间领导找张大民谈话,说干得年头儿不短了,嘴损点儿,活儿地道,准备提他做副段长,已经报上去了。张大民芝麻大的官儿都没当过,一听便有点儿晕头转向,连干不了让别人干吧之类的客气活都没说出来。走开以后颇为后悔,觉得自己显得太馋了一点儿,好像盼当官盼了八百辈于了,实际上确实一次也没有想过,戴领巾的时候想当小队长没当上,明显是不算数的。一想自己也要当官了,没有任何不舒服,哪儿也不难受,脚丫子好像比过去还轻点儿了。正品着这件好事,突然想到天命不定,生死无常,官儿算个屁呀!再大的官也是屁,是大屁!更何况一个破工段长,还是副的,领着一群人一天到晚撅着屁股喷漆罢了!
另一件好事却不同,张大民先是震惊,随后便心花怒放,整夜没睡塌实,中间笑醒了好几次。居民区要拆迁了。从消息下来,到户户落实,像一场秋风荡过,街墙上到处都是拆。拆、拆的白灰大字,像往昔皇朝今人惊心动魄的斩、斩、斩了!
拆迁公司到家里来过四回、和蔼可亲、似乎处处都想为住户着想,做出要和住户联合起来,一块儿占国家便宜的样子,量完了面积,核定了户口,给张大民家标定了一个三层的三居室。老人一间,大龄女青年一间。三口之家一间,大家都说结局很好,不可能再好了,张人民却不干。他的标准是一套三居室加一套一居室。或两套两居室。人家说你没有根据。他说我有根据。人家问你有什么根据。他说我的根据是这样的——我儿子是天才,他已经跳了一级,我准备让他再跳两级。他得找个地方踏踏实实地温功课,我儿子需要一个……书房。说到书房,张大民觉得绕嘴,话一出口便羞羞答答的了。人家说国家没有给天才儿童准备书房,他一生来就大学毕业也没有用。再说他才12岁。我儿干部1米66了,比我还高!人家就笑了,他身高2米,你们两口子也得跟他在一个屋里对付。张大民非常痛心,这么对付天才,国家迟早得后悔啊!拆迁公司的人深表同感,咱们先把合同签了,让他们后悔去吧!张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