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郎将正室夫人真是好胆大,”段三娘咂舌道:“哪个男儿不贪腥?偏她赶了这样的日子打上门去,不怕丢了府里的脸面么?”
“那郎将夫人乃是裴氏之子,哪里会怕得这个?况那鹰扬郎将也是荒唐,府里藏了五六个绝品的美人不说,竟然还养着外室——若真喜爱,接回家中便罢了,在外面搞什么外室,岂不是欺妻之举?正室正要打上门去,除了这个,还要问一问鹰扬郎将他究竟是何种道理呢!”
段三娘只管咋舌,她是小门小户寒门出声,未曾见得这等豪门情形,更加少听此语,只管与那张四娘攀谈。
掷杯坐在一旁,因命月奴儿向酪奴取了碗酪饮来,一边细品,一边听二人谈笑。因见段三娘也打扮的妍丽,穿了全套的大衣服,虽不像小娘一般恨不得把全部首饰都戴在身上,可还是挑了一套同套的宝石坠子,钗环俱全,面上也是黛眉,花钿,斜红俱全。
只是段三娘乃是袅袅婷婷的江南女子,身若杨柳,腰身婀娜,这一身大衣服端庄死板,虽说富贵了,只稍有些压她。
掷杯瞧着,心中不免有些暗叹,正听得一旁张四娘又笑道:“这算什么呢?不过夫妇两个偶尔闹闹罢了,郎将夫人也是知礼的,若换做旁人,早不知闹成什么样子了。”
就这还算守礼?段三娘的表情几乎把这问话都写在了脸上。张四娘瞧了,只觉全身上下熨烫妥帖,更添了几分渲染的情绪,因压低声音悄声道:“……说道那更为出格些的,也多得很……那男人家养得,咱们女人家也一般是好生生的人儿,自然也养得……”
掷杯见这话越说越不妥当,便也无心久坐,便起身向诸人暂且告辞,那段三娘正听在窍穴之上,更连她何时走了更不知晓。
掷杯便带着月奴儿并几个小婢女信步而走,果然见园圃中菊花芳熏百草,色艳群英,不由得停步赏了一番,便笑道:“别瞧小娘年纪小,倒是个雅的。”
一时赏罢,复又随意行去,遥遥见前方有一池活水,临水立个亭子,中有数人或站或立,均是美人,螓首蛾眉,巧笑倩兮,姿态极妍。
这些人怕也是张府邀请的其他客人了。掷杯瞧着众人衣着华贵,多用绯、赤、紫、嫣等重彩之色。然而其中唯有一人,偏着一身雨过天青色,却是亮而不艳,衬着她举着端庄大方,举动洒脱自在,其风姿飒飒,气质高洁,跳脱而出,远胜旁人。这样一观,虽那亭中犹有四五个女子,搁在别处怕能摘得头筹,在此处却泯然众人矣。
掷杯只在此站了片刻,不知怎地眼光被其所吸引,竟移不开眼去,内心赞叹不已——不知哪家的女孩儿,竟如此出色!
却听得亭内嬉笑:“我出‘长春’。”旁边那秦逸女子思索片刻,道:“我对‘半夏’,可还用得?”
原来她们是在联对取乐。掷杯素不擅这个,听了阵便觉无趣,转身欲走之际,那亭中已有人望见了她,派一个年长的婆子前来询问。
掷杯不好扭头就走,停在原地相待,不过片刻那婆子便行到跟前,虽年纪长了,但亦是满面的贵气,来到掷杯身前,一不施礼,二不开口,反倒先从上至下细细瞧了掷杯一遍,才忸怩着三分假笑问道:“不知小娘子是何人,因何至此?”
掷杯瞧着这婢仆都十分傲气至此,本就心中不喜,将自己的身份说了。
如一般宾客如此相遇,此种情形之下,亭子几人自当做邀,与掷杯互通名姓,稍做攀谈——然而此时亭中之人却是不同,掷杯瞧得分明:当中那袅袅婷婷的青衣女子眉间微皱,竟是扭过头去,似乎是连瞧都不愿再瞧自己一眼。其余众人亦是相互谈笑,只当瞧不见自己。
只瞧这些人如此行事,掷杯便知道这厅中之人怕是名门大姓之后,勋贵世袭之家——这些人向来都是傲气惯了的,虽举止有礼,毕竟带着三分疏离——况有些连礼都不愿同低门寒门小户之人施的,冷傲非凡,连瞧一眼都似是赏赐。
因此虽同在一处做客,豪门与寒门总是呆不到一起去,泾渭分明的很。
月奴儿不免悄声抱怨道:“果然都是些目中无人的,无怪乎连郎君这样出众的人也挑得出错来,在朝堂之上也要受其辖制,实在是令人气闷。”
掷杯虽受了几分冷眼,却也无意与她们去找那气生,只当是散心遇到个癞蛤蟆,虽膈应人,却也无害,听到月奴儿抱怨,便笑道:“你这是替我抱不平,还是替信郎抱呢?我倒是不知,你连朝堂之上的事都知晓。”月奴儿忙连道不敢。
掷杯行了一阵,因怕自己不在的时候杨小娘再做下祸事来,便转头反向刚刚的川芎亭行去,果然见众人还同自己刚刚离开之时相似,仍旧是清谈取乐。掷杯便踱了进去,亭中张府的婢仆是个有眼色的,早奉上五色饮,掷杯正有些干渴,便取了其中青饮,却是青梅酪。
段三娘也取了一杯白饮,向掷杯笑道:“掷杯倒是会玩,转了这一趟,不知可有什么好地方可游的?”
“不过去赏看些花木,未曾走远,”掷杯笑道,左右张望一番,并没见着杨小娘,便问道,“倒是刚刚小娘不是也吵得要瞧那红菊么?如今可是去了?倒与我错过了,不曾在路上遇到。”
段三娘便道,“小娘只在这坐了一会,便嚷着气闷,非要出去转转,我想着反正她呆这也听不懂,倒不如去转转的好。”
——怕是顾氏也不想让小娘这么小的年纪就听这等不该听的话吧。掷杯心内想着,便对段三娘道,“不知小娘向哪个方向走了?”
段三娘心中也知此事是她一时失策,生怕婆母顾氏得知,早召过身旁婢仆问了,她贴身婢女唤做晖娘的用手遥指右侧,笑道:“奴刚瞧着小娘往这个方向走了。”
段三娘与掷杯便向张四娘告辞,沿着晖娘所指的方向一路行去,段三娘因和掷杯巧言俏语道:“掷杯,你可莫笑我,今日与张四娘子相见,不知怎地如此合缘,倒疏忽了小娘。”
这话里的意思便是软语求了掷杯不要同顾氏乱说,掷杯本也不将此事方在心上,又有心与段氏修好,便笑着应了——实际上掷杯却知,眼下这根本算不着什么。若找不见小娘,等她做下那等错事来,才是真正的贻笑大方。
上辈子也是如此,掷杯因不爱听那闲言碎语,便独自走了开来。谁知宴到一半,顾氏身边的锦娘前来寻她,说是小娘闯下大祸。顾氏因此暴怒,将小娘身边的婢仆杖责了数个,掷杯与段三娘更是因为未照看好小娘,而受了好一顿楦头。
因为重生之前掷杯并未亲眼见着小娘是究竟如何闯祸的,也不知小娘此时身处何处,只得依着晖娘所指的方向,一路寻去。
走不多时,忽闻一阵笛音清越,遥遥传来,却是源自桂花树下。此刻正是桂花开得极好的时候,这株桂树乃是成年老木,枝叶虬劲,枝桠之上皆是细密的桂花,层层绽放。那笛声清亮,竟是伴着桂花香气,一同袭来。
掷杯与段三娘停了脚,不由得赞叹不已。
恰在此时,树下深处忽然传来争辩之声,掷杯这才发现花下自有小径,绵长徘徊,不知通往何处。便听一女子高声吵闹道:“我偏要坐,怎样?又不是你家宅院!”
这声音婉转娇嫩,言辞里却是唯己独尊,掷杯一听便知是杨小娘。段三娘一闻小娘此语也是又惊又恼,恼的是小娘居然在人家做客还如此张扬,言辞毫不客气;惊的是自己未曾照顾好小娘,若是顾氏得知必有一顿好说。辨得小娘声音却是从桂花深处传来的,便急急携了婢仆赶去。
——总算是赶上了,掷杯心道,虽然此刻杨小娘已经愠怒吵嘴,然而却是为时不晚——需知重生之前此事闹得极大,完全不是此时拌嘴一般的小事。
22
沿着桂花林下小径一路行去,沿途桂花散落,其香越发浓烈,合着笛声,更显清幽不凡。一时转过路径,眼前豁然开朗,却见一片平坦,上面铺满了鸡蛋大小的鹅卵石,另有一条小路,从一边延伸出来,也是铺满了鹅卵石。平地之上并无亭阁楼台,只搭了个花架子,其下是并肩的两张秋千。
此刻花架之下却占了两拨人,一拨正是小娘带着益三娘同贴身婢女及几个下仆,另一侧却是些穿戴妍丽,姿态傲气的数十个女子,将一个不过八|九岁的小娘子围在正中。当前却有一个年纪稍大些,容色娇艳,细眉高挑的小娘子站在前头,冲着小娘道:“分明是我们先到的,你怎生如此无礼?”
小娘却是被顾氏宠得厉害了,并不知胆怯为何物:“你们能玩,凭什么我就不行?都一般是来做客的,谁比谁高贵些呢?”
“我们偏就高贵些,怎地?”那细眉竖眼的小娘子也是个厉害人物,三言两语间竟有些挑衅的意思,段三娘见状正要向前,然而此时,那被围在正中不过八|九岁的小娘子却发话了:“算了,慧娘,莫吵,我们让一让也就罢了。”
掷杯见这个小娘子年纪虽小,却神态沉稳,眉目秀智,穿一身胭脂红的大摆牡丹裙子,足有八副,行动间光彩流溢,又见这小娘子言谈大方得体,透着些隐隐的傲气——这傲气却同杨小娘摆在面子上的骄傲不同,却似是深入在骨髓中的,因为太过深入,才只在面皮之上隐约带出些许痕迹来。
——她不是谦让和善之人,只不过是不愿同杨小娘她过于牵扯纠葛,平白落了自己的身份。
这种傲然之姿,简直同刚刚掷杯见过的青衣女子如出一辙。
小娘还小,还听不出这话里的意思,见那边的人不争抢了,便笑吟吟上了秋千,命贴身婢女在身后相推。
那细眉竖眼的慧娘因为那小娘子发了话,虽仍有不忿,却只冷哼了一声,退下来,“哪都有这等不分尊卑,不懂礼让之人……倒是十四娘,你千万莫气,只可惜好好的风景都被闹得差了。”
那不过八|九岁的小娘子怕就是慧娘口中的十四娘,闻言亦回头向那吹笛之人点头道:“阿离你也莫吹了,咱们走罢。”
那吹笛子的阿离便止了笛音,小娘在秋千之上只荡了几下,便觉得无聊,又见他们要走,便出声相拦:“不如我们一起荡可好?也可比较一番。”
那十四娘轻轻摇头,却是连言语都不愿再说,一旁细眉的慧娘啐了一口:“谁愿同你一道。”
段三娘与掷杯恰逢此时,正巧来到众人之前,虽见那十四娘年幼,段三娘也不敢小觑,施礼道:“却是我家杨小娘失礼在先,还望小娘子莫要责怪才是。”
那十四娘昂着下颌略点了下头,更不多礼,引领众婢女沿着鹅卵石小路往外行去。
段三娘正在施礼,谁料那十四娘却是半分面子也不给,调头便离去,那施的礼倒似落在空处,一时也不知是羞是臊,浑身泛起热意。
——却是此刻,小娘的贴身婢女一声惊呼:“小娘!”
却是小娘气愤不过,欲起身继续同那慧娘争辩,却忘了自己身处秋千之上,一时失手,竟摔落下来!
掷杯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小臂微蜷,一把将小娘捞在怀中,而后只见二人滚落一团,直摔在那鹅卵石之上,却是极其狼狈。
掷杯能如此迅疾的接住小娘,却是因为她是早留了心了的——只因她知此次小娘是闯了大祸的——而如同刚刚略微有些口角,又岂能引得像上辈子那样的疾风骤雨。
因此掷杯来到近前,一双眼睛紧盯着杨小娘,片刻不离,方能及时才能抢上一步,将小娘救下。
果然此刻杨小娘早脸色发白,眼蕴泪意,“你们,你们欺负我!”一开口便是惯常的移祸江东。
她这话一出,那边慧娘行走暴躁得,哪能受得了这话,瞬间横眉立目,讥讽道:“天道甚公,这无礼之徒果得了教训!”此话一出,那小年纪的十四娘虽然没有开口说什么,其余的几个锦衣女子却一同笑起来,纷纷道“确实如此,恶有恶报。”“果然是报应不爽”
此刻掷杯与小娘摔成一团,因为身下面全是鸡蛋大小的鹅卵石,直硌得浑身疼痛。杨小娘虽被掷杯搂在怀里,却也撞到了手臂,正在疼痛之时,哪受得了那慧娘的话,立刻大闹起来“你们好生没有道理,我知晓了,怕是你们在这秋千之上做了手脚,故意……”小娘话未说完,却是掷杯已经用手掩了她的嘴,不叫她继续乱说。
然而此时,恰好从另一侧林间道上转来一行人,由周七娘亲自领着,居中傲首而行的,穿宝树纹的缃色短袄,配紫色六幅罗裙,半透明的华贵紫色其上,染着着鹅黄|色的牡丹花朵,衬着铜绿色的叶子和石竹、白色的小朵茶花,显得分外高贵华美。头上一支玉蝶流苏赤金步摇,又压了几朵翡翠花钿,行动间颤颤巍巍,华贵异常,几乎把众人的眼光一齐吸引了过去。瞧年纪不过三十出头,不过因着保养得当,却是肌肤娇嫩,眉峰高挑。
那边十四娘一行人一见此人,便如同风吹麦浪般倒伏下来,连那嘴最快的慧娘此时也像是被掐住脖子一般,大气也不敢喘。
那年轻的妇人睥睨地望了一眼,唇边带出一点笑容,“怎么了这是?”
掷杯瞧得分明,那尖牙利齿的慧娘分明在这微笑之时抖了一抖,将身体埋得更低。掷杯望着那年轻妇人冷淡的微笑,只觉得扑面的傲气凌人,令人浑身泛冷。
“阿娘,没什么事,”那十四娘轻轻一提裙摆,规整施下礼去,“不过这个小娘子失足从秋千掉落,倒哄了我们一跳。”却是片字未提刚刚的争吵。
按理来说,这十四娘并未故意说杨小娘坏话,然而杨小娘却是个不领情的,掷杯只觉得自己怀中的杨小娘挣扎起来,“胡说,分明……”
这回掷杯不等杨小娘将栽赃陷害的话说出口,便又掩了小娘的口。同时心里微微叹息,这杨小娘确实是被顾氏惯得太过了,分明是自己无意从秋千上落下,偏要拖别人下水——更别说居然连一点情势也不会看得:分明人家亲娘在场,衣冠华贵,权势逼人——却非要挑此时栽赃,莫非别人还能向着你不成?
想来重生之前,这小娘惹出的祸事便是此事了。也勿怪乎传出之后如此不堪,引得日后婚配都无人上门,由此看来倒是不冤:这杨小娘怎能只想着嫁祸于人,却连一点眼色也没有?
一旁段三娘也瞧着情形不对,打着掩护道,“我家小娘不慎从秋千上摔落,一时受了惊,还好无甚大事,倒让贵女担心了。”
那女子捻起手中帕子,掩嘴轻咳一声,却望向身旁周七娘,“这可是你家的客人?你家设宴——倒也不挑的,什么客人都邀请的啊?”
周七娘早在一旁惊乱异常,听得那贵女如此说道,忙悄声向她介绍了掷杯等人的身份,赔笑道:“此处虽幽静,但失于修整,还好十四小娘自有天佑,全然无恙。”
段三娘原本初见这周七娘之时,观其言语爽利,举止大方,颇有好感,谁料她说这么一遭,言语之间只低声下气,全然没有为自己存下半分台阶,不由心中发寒。
掷杯却知此乃人之常情,只盼再勿与那贵女冲撞起来,因此只盯紧了怀中的小娘,完全不顾她的扭曲挣扎,只顾掩了她的嘴,在她耳边轻声怒斥道:“你别胡闹了,睁开眼睛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你又不傻,莫非连脑子也不肯动的?再这样下去,顾氏也保不住你!”
小娘先是一愣,后呆呆望向掷杯,低声呜咽,因被捂着嘴,只含糊不清,“你……你也欺负我……”
掷杯听了几乎气得想按到了她揍一顿,“你若想身败名裂,就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