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泽又愣了一下,“什么时候走的?”
“今天,”孙凤柔仰脸,哀怨地看着他,“可是叔父不让我去送。”
☆、第四十八章 佳肴
冬末午后的阳光带着早春的暖意,缓缓流淌在小城的大地上,两边街道上有卖货的货郎,有开张的店铺,有挎着篮子的年轻妇人,还有追逐打闹的小孩子。
杨泽手拿着一卷书靠着牛车上,赶车的年轻儿郎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话,只是午后的阳光太让人昏昏欲睡,无论是赶车的人还是坐车的人都有些精神萎靡。实在是眼皮疲倦地厉害,杨泽索性躺平在牛车上,将盖着膝盖的大氅拉到胸口上,把书本摊开盖在脸上,屈肘眯上眼睛。
合上眼后神思有些迷茫,连耳边听到的声音都有些模糊。
“杨先生,好像前面有人。”
杨泽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那个人好像有点眼熟。”
“嗯。”
“是咱们村子的人吧?”
“是吧。”
牛车猛地一阵摇晃,赶车的小伙从座上跳下去,杨泽盖在脸上的书给震掉了,他被阳光刺了一下眼睛,把瞌睡虫驱散了一些。
那边小伙子将跪坐在地上挡在路中间的男子扶了起来,朝杨泽喊道:“杨先生,是住在村口的木匠秦潞安。”
杨泽揉了揉眼睛,脑子清明起来。看到秦潞安软得跟根面条一样挂在赶车小伙的身上,忙下车去帮忙将人扶上车来。
把人搬到车上坐好,杨泽摸了摸他额头,没感觉到滚烫便放下心来。秦潞安的双手冰凉脸颊僵硬,面皮上有些灰尘,眼眶红肿,眼睑下有泪痕,显然是哭过。杨泽便将大氅盖到他身上,搓了搓他的手,拿了手帕沾了些水囊里的水给他擦了脸,一面在他耳边喊了几声他的名字。
牛车晃晃悠悠地接着走,穿过树林碾过化了积雪湿润得有些泥泞的土路。秦潞安终于有了些反应。睁开眼看到杨泽离得自己有些近,眼瞳前微微放大的脸,他眼中闪过一丝迷惘。
杨泽道:“你醒了,感觉好些了么?”又将水囊递了过去给他,“喝点水。”
秦潞安本能地接过水喝了起来,他喝得有些急,像是很渴。
杨泽等他喝完了才问他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会昏倒在路中间。
“是你们救了我?”秦潞安还有些不太清醒。
赶车是小伙子一扬鞭,说道:“那当然了,不然你以为你是自己从路上跑到我车上的。”忙里偷闲地扭头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会昏倒在城门外的小路上,要不是我眼神好,你早被我的牛车碾过去了。”
秦潞安一抹脸,觉着脸颊冰凉,低低地道:“还不如就让我被你的牛车碾过去好些。”
赶车的小伙子奇怪地又看了他一眼,杨泽
道:“你赶车吧,我来问他。”
转而看向秦潞安,后者双眼肿胀地更厉害,又红又肿就像两枚大桃子,杨泽想起今天上课的时候孙凤柔说的话,知道他是去送了何兰雪。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是为了苏夫人?”
秦潞安像是被刺到了一般猛然抬头,目光如针刺向对面的俊秀男子,宣告一般说:“兰雪不是苏空青的夫人!她不是!她是我的!”
杨泽打量了他一会儿,问道:“你究竟喜欢她什么?”
秦潞安脸色倏忽一红,粗声粗气地道:“这跟你没关系!”
杨泽想了一想,道:“我承认她的确还挺好看的。”
秦潞安又狠狠瞪他,恶声恶气地道:“她的美貌无人能及。”
杨泽凉凉地道:“那是因为你没走出过上水县。”
秦潞安却道:“我去过扬州,还去过杨泽最大的青楼,但是,我还是觉得,她是世间最美的女子。”
杨泽很先说,你给我个她最美的理由先。随即明了“情人眼里出西施”。
秦潞安又瞪了他一眼,道:“你们这种人是不会明白的,我和她一样,都是在被人嘲笑和讥讽中度日的人。我因为瘸腿,一直没有姑娘愿意嫁给我,后来我爹娘都过世了,就有人说我命重,克家人,这回连个和我说话的人都没有。只有她……”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重复:“只有她愿意和我说话,她说她知道我是个好人,我比世间其他任何正常的人都好,我不比他们差。”
“这……真的是她说的?”杨泽回想了一下与何兰雪仅有的几次会面,哪一次不是鸡飞狗跳让人心惊胆战的,嘀咕道:“真看不出来。”
不用看秦潞安又是在瞪他,秦潞安道:“我认识她的时候,她一直都是很好的女人,是很温柔很善解人意的女子,可是……”他咬这后槽牙,一字一顿地道:“自从那个苏大人来了以后,她就变了,变得让人陌生,越来越偏激,越来越不像她!都是苏空青,都是他毁了她!”
“……诶,”他长长叹息了一声,“为什么皎皎是苏空青的女儿,苏空青那个负心汉,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怎么配得上她,配得上她!”
秦潞安犹自悔恨不已,杨泽听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心说这情人眼里不止是出西施,更是情人眼里出瞎子。
默不作声地听秦潞安漫无目的的深情低语,眼见村庄已经在望,杨泽将今天买的药和孙家厨房送的点心收拾好了准备下车。赶车的小伙把车停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杨泽提着东西下车,才问秦潞安:“你能走了么?要不要我扶你。”
秦潞安摇了摇头,慢慢下了车,小声和他们道了谢,一瘸一拐地往家中走去,温暖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却没有表现出温暖,反而衬得他的背影越发地孤单。
赶车的小伙叹了口气道:“那个何大嫂,诶,不对是苏夫人还真是个挺奇怪的人。我以前认识她的时候,绝对想不到她竟然能做得出逼苏大人成亲的事情来,反而觉得她单独带着个孩子还挺可怜的,以前秦木匠和她关系好,虽然我娘也常常对他们指指点点,大家却都觉得他们该是一对,谁能想到会变成现在这样。”
或许,爱情是会让人疯狂。杨泽最后看了秦潞安一眼,心想,何兰雪和苏空青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上水,一个东家一个秦潞安,日后不知该怎样结局。
回到家打开外篱笆门的锁,杨泽扬声喊了一声我回来了,走进厨房准备先把药熬上,却意外地闻到空气中残留着的饭菜的香味,他不觉奇怪起来——难道是魏休音自己做饭了?
不一会儿魏休音缓缓从竹屋走了下来,站在厨房的门外对他道:“阿泽,今天你不用做饭了,饭已经做好了,可以来吃了。”
杨泽将药放进药炉内,点火熬药,一面问道:“这饭菜是你做的?”
魏休音带着笑意反问:“你觉得可能是我做的么?”
杨泽也笑,点好火之后向他走了过来,看了他扶在门框上依旧细白的手一眼,道:“我想也不可能,那,是二弟做的?”
魏休音朝前伸出手,拉住杨泽递上来的手,慢慢向屋内走去。
“你猜。”
“不用猜……”走进屋内,他的话还没说完,触目所见竹桌上一道色香味俱全的清蒸鲈鱼,不觉一愣。
喃喃道:“鱼……”他知道魏休音最喜欢吃鱼,但无奈他看不见,每每吃一次鱼都十分费劲,而且市面上卖鱼的不多,上水县城本就环水,很少有人会买,大都自己去抓,他又没时间去抓,这让魏休音想吃一次鱼都十分困难。
魏休音拉了他坐下,先轻车熟路地拿起勺子去舀汤,盛了一碗温热的冬瓜排骨汤给他,道:“你一路回来一定又渴又冷,先喝口汤暖暖身子,这冬瓜不错,排骨骨小肉厚,煮之前先把排骨熬了很长时间,现在肉都烂了,虽没到入口即溶的地步,却也十分松软。”
又拿了双筷子递给他,自己也拿了一双,指向自己面前的一个瓦煲,“这是咸鱼茄子,有些咸,和冬瓜汤的清淡正好冲和,你先尝尝。”
杨泽听得愣了,听他讲得如此头头是道的,不觉又确定了一次“休音,这真的不是你做的?”
r》 魏休音举了举自己的手,“要是我做的,我的手能这个样子的?早就烫了切了不知道多少处伤口了。”
“那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杨泽狐疑问。
魏休音莞尔一笑:“我说了,你猜。”
杨泽方才把水都给秦潞安喝了,现在还真的觉得有些渴,端起汤碗喝了一口,觉着果然味道清淡,一股子冬瓜的清甜香味随着肉汤的可口涌进口中,刺激着味蕾,不自禁地赞了一声好。
魏休音问:“好喝么?”
杨泽点头道:“好喝。”
魏休音用筷子点了点瓦煲,“再尝尝这个。”
杨泽夹起一块茄子吃了,咸鱼茄子多半油腻,可这一块茄子却没有很多油,魏休音说了咸,盖因他之前喝过汤,这一口吃下去便觉着刚刚合适。点了点头,“这个也好吃。”
魏休音支了下颌,手中的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来晃去,微笑倾听他对饭菜的赞扬。杨泽回到前面最初的话题:“休音,这些菜究竟是谁做的?”
魏休音含笑,话语一成不变:“说了你猜。”
杨泽又咬了一块排骨入口,果如魏休音说的一样松软,咽下之后道:“一定不是二弟做的,他虽然会做饭菜,但绝做不出如此细致的菜肴,我猜不出来,休音你快告诉我。”
魏休音唇一掀,一道惊雷乍现:“阮姑娘。”
杨泽差点把心都给呕出来,那口肉噎在嗓子里不上不下。
作者有话要说:抓住男人的心就要抓住男人的胃,软妹子乃逆袭了··
☆、第四十九章 搬家
杨泽最近很忧郁,即使春光明媚万物复生,可在他眼中还是绵绵秋意落叶不绝。孙凤柔明显感觉到了,不停地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他了,还攥着小拳头掳袖子要给帮他教训欺负他的人。
杨泽千思万想之后决定——一定要搬家!
现在就搬!马上就搬!一刻都不能再等立刻就搬!
他千防万防都防不了阮湘灵烧得一手好菜!也没办法昧着良心说不好吃,还是搬得远一点才安全!
这天给孙凤柔上完课,杨泽问翠心孙满庭在不在家。孙满庭曾答应给予的条件十分优厚,他也不想在麻烦妹妹妹夫了。
翠心还未说话,孙凤柔蹦蹦跳跳拉着他的手说:“今天三弟病了,叔父请了大夫来给他看病,现在应当还没走,先生要找叔父,来,我带你去。”说完,活泼可爱地扯着他就走。
霜荣阁已在这几个孙家未来主人的寝院里,只是霜荣阁在前,孙凤柔作为女子,闺房藏在最里面,而两位小公子的寝阁离得霜荣阁稍近一些,杨泽在孙凤柔的牵引下,走了不长时间就进了两位小公子暖阁。
据闻当年孙满庭的大哥意外身亡时,孙大夫人腹中的小少爷才八个月,听到这个噩耗之后她一惊之下动了胎气,加上她身体一直比较虚弱,费尽了气力生下小少爷后便过世了,这个小少爷从出生开始便一直多灾多病,孙满庭为此还特地从扬州请了名医来看,现在身子好了一些,只是每到换季乍暖还寒冷热交替的时候还是会病倒。
他们走进去暖阁的时候看到一个扎着丫角的小孩子扒着门缝往里看,看样子很焦急,但却一直不敢越雷池一步。孙凤柔松开杨泽的手,几步窜过去,走近小孩的时候反而放轻了脚步,待到了小孩身后,猛地一拍小孩的肩,又十分有预见性地一把捂住小孩的嘴,把小孩的惊呼声压在手上。
小孩猛地挣开她的双臂,转过脸,用又黑又亮的眼睛狠狠瞪捣鬼的孙凤柔。杨泽这才确定,这是一个小男孩。孙凤柔捂着嘴笑得眼睛没有一丝缝,气得小孩脸都红了,捏着拳头就要朝孙凤柔冲过去。
翠心眼见他们要打起来,忙过去一手拉住一个,蹲□对小男孩哄道:“二郎君先不要生气,三郎君还在里面休息,万一你们在这里吵闹吵到三郎君休息让他病情恶化了怎么办?”
二少爷孙绍南挣不开翠心攥着自己的手,撇了撇嘴,不满地嘀咕:“翠心姐姐你就是偏袒大姐,我讨厌你们!哼!”能活动的一只手叉着腰,把头飞快地别到一边去,两片娇嫩的嘴唇撅得高高的,高得像可以挂油瓶。
翠心失笑地暗叹了口气,转过脸用责备地目光看了看孙凤柔,后者讨好地对她吐了吐舌头。孙凤柔在上水县是出了名的喜欢欺负弟弟,这是连孙满庭都没法子拦住的事情,只是这个弟弟只能是她一个人欺负,要是有旁人欺负,她必定以十倍还之。
像是想起什么,翠心确定他们两姐弟不再打架了才松了手,起身对阶下的杨泽微微一笑道:“杨先生要找东家,却不知现在大夫给小郎君瞧完病了没。”
她手边的孙绍南用好奇的目光看了看杨泽,含着大拇指小声说:“叔父还在里面,弟弟今早就发烧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好。”
孙凤柔跳到杨泽面前扯扯他的衣角,仰头说:“要不然我进去看看大夫给弟弟看完病了没有,先生现在这里等我。”
杨泽拉住就要冲进暖阁去的孙凤柔,对翠心轻轻颔首:“翠心姑娘,今日既然小少爷病了,东家想必为之甚为烦忧,我的事情也不算什么急事,还是等小少爷的病情稳定了再说也不迟。”
翠心想了想,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只觉得有些歉意,说道:“那还请先生见谅,等大夫为小少爷诊治完了奴婢必定同东家提起杨先生找东家的事情。”
杨泽道:“那今日我就先回去了。”拍了拍孙凤柔的后背,柔声说:“替我问小少爷安。”
孙凤柔有些恋恋不舍地目送他离开。
孙绍南见杨泽一走孙凤柔就有些没精打采,便好奇地问杨泽是谁。
孙凤柔戳了一把他的额头,道:“那是我的西席先生,这你都不知道!”
孙绍南委屈地揉了揉额头,嘀咕说自己怎么会知道,叔父根本不让自己轻易出门。又问西席先生是什么意思。孙凤柔不耐烦地道:“就是叫你读书写字给你讲故事的人。”
“讲故事?”孙绍南自动忽略掉前面状语,眼睛闪亮亮地看向孙凤柔,“什么样的故事?是不是比乳娘讲的故事要好听?”
孙凤柔高高抬起下巴,抱臂道:“当然好听,比乳娘说的好听一百倍!”
“真的真的?那是什么样的故事?”
孙凤柔坏心眼地张开嘴,吊足了弟弟的胃口之后一闭嘴扔下一句“等你长大了再告诉你”拔腿便往自己闺房跑,跑得飞快。
孙绍南看着姐姐的背影,追又追不上,攥紧了自己肉肉的小手,狠命曲了曲小短腿跺了跺脚,气得七孔生烟。
很不幸的,杨泽今天回到家,迎接他的又是一桌子的好菜。望着桌上那道最具代表性的鱼羹。他掰着手指头数——第一天是清蒸鲈鱼,第二天是红烧五
柳鱼,第三天是……今天是芥菜鲫鱼羹。
还有什么咸鱼茄子煲红烧猪手荷叶鸡莲藕酿等等等等的,什么菜肴不是重点,重点是……没有一道菜是他会做的!
魏休音一如既往心平气和地让他坐下吃饭,杨泽端着饭碗都快哭了,魏休音偏偏没吃一口菜还要点评一番,说的舌灿莲花,箸下生香。杨泽一筷子一筷子地往嘴里塞菜,其实一点都没吃出是什么味道。
好不容易吃完了这一餐味如嚼蜡一般饭菜,杨泽简直就跟受了一场酷刑,头上都见了一层薄汗。心说阮湘灵幸好不是天天都来给魏休音做饭菜,否则自己非得疯掉不可。
吃完午饭收拾干净桌椅碗筷,魏休音和杨泽照惯例是要小憩一会儿的,午后的阳光实在太好,所谓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