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娘这话,半是吹捧,半是试探,因为无论她怎么打量这名白衣男子,都看不出对方是什么来头——衣料的材质丝滑光亮,是苏州婉秀坊的上等佳品,而腰间佩戴的凤凰白玉佩,玉色晶莹举世无双隐隐透着寒气,亦是难得的珍品。
按理说,这该是个豪,可男子浑身上下,却都没有那种世家公子身上才有的金钱味。
“不用了。”男子微微一笑,温柔的声线如山间明月竹林清风,令人翩然忘忧。
他抬手一礼,示意小厮们把那四个木盘拿下去,而这时,颜娘才发现,男子的左手之所以一直负在身后是因为他一直拿着个白色锦布包裹的细长物体。
好歹在世道上混过这么多年,颜娘的直觉准得令人发指,她毫不犹豫的告诉自己,这是一把剑,而且绝非那种公子少爷们配在腰间显摆的佩饰,这是一柄真真正正的剑,杀人的剑。
又是侠客吗?
颜娘内心欲哭无泪,因为这些没钱的所谓大侠们,已经飞檐走壁一个铜子都不给的拐跑了她十多个如花似玉大姑娘了。
白衣男子转过身来正对颜娘,恭敬有礼的说道,“老板娘,在下来这里,其实是想要找一个人。”
“废话,谁来这里不是找人的。”
一想到这白衣男子可能会拐跑自己不少姑娘后,即便其貌若天人,颜娘也瞬间没了好语气。
对于颜娘不礼的态度,白衣男子却并未不悦,只是更加温和的相问:“请问老板娘,枫凌叶,是否在许心楼?”
什么?枫凌叶???
颜娘张大眼睛,敢情你还真是找人的,不过来这烟花之地,你找的不是女人,而是一个,男人?
“不在。”
颜娘很直接的摇头。她可没有说谎,因为要是枫凌叶那个她倒了八辈子霉气才遇见的混蛋来到许心楼,估计她也就不用开门做生意了。
“这样啊。”
白衣男子眼中没有太多失落,对于颜娘的话,他也没有丝毫怀疑。只是独自思索了一下后便对颜娘恳请道:“老板娘,你若见到枫凌叶,还烦请你转告他一声,就说月意然在扬州太白楼上,煮酒以待。”
“……哦。”
颜娘愣在那里,有些莫名其妙。
白衣男子却如一道白纱飘过眨眼间消失在厅堂里,只剩下寂静的周围响起无数呢喃的声音——妈呀,真是神仙啊……
颜娘疾步离开厅堂,脑子里不停的重复那三个字,月意然、月意然、月意然……
天呐——
孤月山庄从来不露面的三少爷!
武林史上最年轻的小剑圣!
他、他不是跟着桃源三仙在方外修行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扬州?找的,还是那个出现在哪里、哪里就会有麻烦的枫凌叶?
看来,扬州城里,又要不安宁了。
颜娘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个该死的江湖,怎么从来不肯让人松半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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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微微明,扬州知府就从香床暖被里一屁股落到地上,还未等师爷把情况说明白,就衣衫不整地狂奔了出去。
“老爷——”
师爷紧紧的追在其后,虽然他很能理解老爷的悲痛,但身为一方知府,这个形象问题是一定是要被注意的,所以——“别忘了您的腰带——!”
车马飞驰,半柱香的时间都不到,知府老爷那胖嘟嘟的身子就已经颤巍巍的站在了信远镖局的大门口,而穿着暗红色褂子的捕快们也很快迎了出来。
“人呢?”知府老爷的情绪激动,一把抓住捕头李铁石的臂弯,着急的询问,“人呢?我的弟弟呢?”
“这个……”
李铁石自然清楚信远镖局的总镖头成宇明,和扬州知府成宇英是什么关系,而他一介武夫粗人,一时之间根本找不到任何词句可以来安慰一下痛失亲人的大人,只有吞吞吐吐说:“大人……您……您还是别去看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去看,那可是本大人唯一的弟弟!”成大人的双眼已经红了,一把甩开师爷等人的搀扶,直接冲进大门去。
顿时,他怔住了,院落里的尸体四处横陈,刀剑□□到处散落,淫雨霏霏之中,已然让正厅前的整个前院血流成河。
“小吴!六子!”
成大人冲进雨幕里,那些面目已经被洗刷得苍白的尸体中,他已识出了不少曾经无比熟悉的面孔,这些人一直都是自己弟弟成宇明的跟班,跟他也不知喝了不知多少次的酒。
可就算情绪失控,官场多年的成大人,也还是能在这揪心的痛苦中注意到,尸体的脖子上都留有一道深深的伤痕,所以很明显,他们是被人一剑封喉的。
成大人站起身,黑着脸冲进血腥味最浓的正厅里。他四处寻找,却都没有看到自己的弟弟成宇明。一旁的捕快看见有些失控的大人,忐忑的抬了抬右手,朝后面举了举,成大人便阴狠的瞪了捕快一眼,飞速往来后院去。
这里和前院一样,石板俱已被鲜血浸染,雨中,一个身形宽胖的中年男人静静的躺着,脸上,是冷到极致的铁青。
“阿明——”
成大人奔到自己弟弟身边,泪水早已控制不住的流了下来,“早就让你不要习武不要习武,你偏偏不信,硬要开什么镖局,如今这样,你让哥哥我怎么向泉下的母亲交待……阿明啊,我的弟弟——”
“平时这里是做什么用的?”
一个清冷的声音,幽幽的从后堂的屋檐下飘了出来,虽然恍若幽篁笛吟,可在哭天喊地的成大人耳中却是那般的刺耳和无礼。
“后堂一般是用来放货物的地方,这周围一圈的房屋都是镖局中的骨干轮流守夜时而住宿的房间,有时候货物太多,便会放入周围的厢房里。”
成大人抬起头来,想看究竟是谁敢在他悲愤交加时在那里淡然地说话,然而,当他一眼瞥见从后堂里走出来的黑衣男子时,酝酿好的训斥话语,全被自己硬生生地憋回了肚子里。
“韩……韩影?”
黑衣男子听见有人唤出自己的名字,目光从遥远的思索中收回,放到了院子里那个跪在雨中的肥胖男人身上,淡道:“哦,成大人。”
如果韩影出现在这里,那么信远镖局的灭门案,就绝不是一般的江湖仇杀。
成大人看着自己弟弟那表情狰狞的脸,显然,到死前最后一刻,他都没有放弃挣扎。
论武艺,成宇明在江湖上还是凭一把三十六路威刀闯出过一些名堂,而论经验,他也不是一般初出茅庐的混小子,可结局却仍然和镖局的其他人一样,被人一剑封喉,所以来人……
“韩影,不,韩大人,请问这件事究竟是何方人士所为?”成大人看着一身黑衣劲装的冷峻男子,尽量稳住自己波涛汹涌的心神条理清楚的询问。
“不知道。”韩影淡淡回答,不带任何情绪。他应着成大人的问题走出屋檐,身边的一名捕快便立即屈身上前,殷勤的为他撑起了一把双人油纸伞。
虽然如此无礼,但成大人还是不敢对对方有任何意见,毕竟眼前这个男子,对他而言比那些一夜之间便灭掉整个镖局的人,还要令人畏惧。
“我只知道,他们共有五个人,大约在昨夜子时抵达这里,目的,是找一件东西。”韩影在成大人到达前,已经把镖局里每一个角落都查看了一遍。
后院的尸体明显比前院多,镖局里的核心人物包括总镖头成宇明在内的十几人,也都死在后院里,刚刚他从一个小捕快口中已得知这后堂一般是看押货物的地方,所以,对方很可能是来抢东西的。他已经命人去拿镖局的账簿,想要知道对方究竟带走了什么东西。
韩影既已勘察过现场,成大人便立即让人把自己弟弟和众兄弟的尸首抬了下去,为了配合调查,这些尸体都会暂时安放在县衙里,只有等到案件水落石出,死者才可以入土为安。
账簿很快就被送到韩影手中,他拿着快速翻阅。刚才勘测现场时,他已查看了大箱小箱里装着的所有的货物,所以现在只需要比对账本,就可以得知缺少了什么。
成大人站在厅堂里,顾不得自己的身上已经完全湿透,十分紧张的看着韩影的动作,当韩影终于翻完了厚厚一本账簿后,他忍不住问出了声:“韩大人,怎样?少了什么东西?”
韩影瞥了一眼成大人,“子时的时候,一般人在做什么?”
成大人愣了愣,不知其意,只有乖乖回答道:“自然是在睡觉。”
“可令弟死时却兵器在手穿戴齐整,如果他不是早已得知有人会在子时来袭,那么就是他正在将一件重要的东西运进,或者——运出去。”
韩影的话让成大人陷入回忆,“卑职不记得,阿明最近接到了什么神秘的大单子。”
成大人没有说谎,在将军府的人面前,不能说谎,也说不成慌。
“那么大人把隐簿拿出来吧。”
成大人猛然抬头。
所谓隐簿,就是指那些见不到光的账簿,这在官场受贿商场阴斗中数见不鲜,而身为运输货物的镖局,在黑白两道之间走生意,自然也免不了会接一些黑单,那些不能为外说道的赃物也就只能记录在由总镖头亲自保管的账簿里。
成大人身为总镖头的亲哥哥,自然知道这隐簿在哪里,但拿出隐簿,就意味着会搬出弟弟身前那些不名誉的事,身为死者兄长,自然会有所顾忌。
韩影自是知道这点,于是他给了对方一个选择,“你是想令弟死的不明不白,还是要为他报仇雪恨?”
成大人略微思索,便咬了咬牙道:“阿明的账簿在我府中,还请韩大人移驾。”
韩影也不回礼,直接朝门外走去。
走在后面的成大人看着韩影背上那一柄漆黑如焦木的长剑,浑身上下都感到了一丝刺骨的凉意,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寒颤。
师爷连忙上前,为成大人披上一件墨绿色的锦袍,关怀道:“大人,小心着凉,死者已矣,您千万要保重身体。”
“知道了。”成大人捏紧了右拳,无论怎样,他都要将那些凶手千刀万剐!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节
扬州太白楼,因起老板素喜诗人李白,便以其字号命名。
这太白楼建在瘦西湖边上,向来是风景如画美酒佳肴相呼应的最佳饮乐之所。然而此时此刻,太白楼最高处朝湖一间布置典雅诗意的阁房里,白衣男子却没有什么心情去欣赏外面那烟雨朦胧的风景。
他站在窗棂旁,眺望着远方,右手反复抚摸着腰间那一块雕着凤凰的白玉玉佩,若有所思。
在桃源接到父亲的家书,便离开动身朝扬州城奔来,心想着只要找到枫凌叶就可以得知自己小妹的下落,可谁知,现在连枫凌叶的行踪都成了迷。
半月前,孤月山庄四小姐月意悠留书一封离家出走,信中只寥寥写了几句,说什么勇敢去追求终身幸福,希望家人勿挂勿念……
白衣男子嘴角无奈的上扬,这个小妹,平时是被大家娇宠惯了啊,什么惊世骇俗的事都能做得出来,虽然武林世家的女儿行事向来大胆不拘小节,常人早已不以为怪,但孤身一人千里迢迢的跑到扬州城竟然是来找一个单身男子,而且找的这名男子,还是个整个天下公认的最最风流之人……也难怪他们父亲月紫虹,会一巴掌震碎楠木打造的八仙桌,把他这个从不过问世事的儿子叫回来了。
月意然天资过人,幼时便被其父月紫虹看重悉心培养,在他十岁的时候,更是被路过家门的世外奇人桃源三仙看中带去了桃源。十年归来后,月意然虽然只一袭白衣并一柄长剑,整个人却都似乎脱胎换骨,俨然一副出尘之姿。顿时让大家惊为天人,直呼小剑圣。
可这小剑圣之名,其实还是来得有些虚无缥缈的。
众人不过是被他那飘逸出尘的姿态所倾倒,又加上对桃源三仙的敬重和孤月山庄数百年来的威名,以及其父是当今剑圣的缘故,才这般推崇地称了声小剑圣,但包括其父月紫虹在内,世间还没谁见过他的武功,甚至没有看过他始终包在锦布里的长剑。
月意然最开始拒绝了这个称呼,可众人非要坚持,他也是无可奈何,反正除了偶尔回孤月山庄探亲外,他大多数时间都会待在无人可以问津的桃源,所以外面怎么喊怎么叫都随众人意愿好了。
枫凌叶……
月意然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这个在他还待在桃源时,便已名动天下的名字。
桃源三仙对世事向来没有多大兴趣,所以很少会互相谈论起外面江湖的风风雨雨,不过枫凌叶这三个字却出奇的被提到到过多次,以月意然的记忆力,他想不印象深刻都难。而回到家后,身边的下人也是常常说起,便发现这个名字在当今,还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可月意然明白,但凡传诵的东西,并非一定是好的。
世间之事大多虚虚实实,假假真真,光凭他人口中的言论,很难知道对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所以这一次下江南,他也并不仅仅是为了找寻自己的小妹,更是想要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真正会一会这传闻中的剑中仙。
可是,扬州瘦西湖的烟雨他已经看了整整三天了,却依旧没有见到江湖传闻里那个潇洒不羁的身影。
“月公子——”
屏风外响起帘子被掀起来的哗啦声,太白楼的老板张玉恭敬地走了进来。他生于商人世家,长得眼精目明五官端正,看上去倒也还十分正派。由于张家三代都曾受恩于孤月山庄,所以他对于月意然的一切要求都是没有问题。
月意然回头看向张玉,对方立即明白了他的眼神,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回答道:“没有,除了许心楼外,枫凌叶似乎没到过其他青楼,在下还打探了扬州的其他赌场、窑子等风月之地,也都没有人在这段时间内见过枫凌叶。”
“这样啊……麻烦张老板了。”月意然温和的一笑,顿时让张玉如沐春风。
“哪里,在下没有帮到公子的忙,惭愧得紧。”
张玉大起遗憾,此前他从未见过传说中的孤月山庄三少爷,而如今终于见到这个仙人般的人物,还是来找他帮忙的,真是恨不得倾其所有来做事,可谁知最后什么忙都没有帮上。不过,谁让月意然要找的人是枫凌叶呢,这个在江湖上向来行踪飘渺、神龙见首不见尾出了名的人,就算是开酒楼在道上有人的自己,也实在是……无可奈何的很。
“枫凌叶这个人行踪不定,也许他根本没到扬州来,是我搞错了消息。”月意然微微一笑,似乎在宽慰张玉遗憾的心。提起桌子上那一柄被裹的严严实实长剑后,便往外走去。
“月公子,您去哪?”张玉想要留客。
月意然微笑道:“去找一个能知道所有人下落的人。不过张老板,如果枫凌叶真的来到太白楼,麻烦你为我的失约向他道歉。”
“哦哦。”
张玉连连点头,就见那个白色的修长身影消失在楼下人来人往的觥筹交错中。
一个能知道所有人下落的人?张玉凝神思索,是谁有那么大的本事,可以知道任何人所在位置?
忽然间,他恍然大悟般的叫了出来——“疏林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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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暮色,小桥流水的人家本该在细雨中升腾起袅袅的炊烟,但带着黑斗笠穿着绿蓑衣的素衣女子却觉得眼前的村庄寂寥得有些可怕。
空气里,有熟悉的血腥味。
她拉了拉缰绳,驱马走过木桥,进入村子里。
可是越往里走,秀眉便越是紧蹙。
好浓的血腥味……若不是自己自小习医,对各种味道,尤其对血之类的东西相当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