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有事,天未亮萧佑城就出了门,代黎独自睡了一会儿,六点多起床,天色也只灰蒙蒙。
看见代黎下楼,童妈过来说,早餐已经预备好了,代黎说不用了,却被童妈急急拦住,“小姐,少帅吩咐一定让您吃了饭再走。”
血糯红枣粥,配了蟹粉小笼与几样酱菜,粥煮得极好,香滑可口,代黎吃了一碗,又要了一碗,正吃到一半,有下人捧了件军绿大衣进来,代黎认出是萧佑城的,随口问了一句,下人颇踌躇,支支吾吾道:“沈小姐刚刚送过来的。”
从都督府里出来,天边已经泛出鱼肚白,每一次呼气,眼前出现一小团薄薄的白雾,很快便消散了。拒绝了他给她安排好的车子,代黎走向路口,想雇辆黄包车,一辆白色汽车缓缓行在她旁边,车上裘衣女子道:“代小姐,我送你?”代黎摇了摇头,道了声谢谢。女子又道:“我有话想同代小姐讲。”
沈纤却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开车,行至一处十字路口,碰上农人赶着驴车经过,车上装载了新鲜的瓜果,一辆连着一辆,将路堵了,只得暂且停下。
沈纤拿过车上一只银色的金属盒子,抽出根香烟夹在指尖,鲜红蔻丹衬着雪白烟卷,点火,动作流畅优雅,吸一口才问:“代小姐介意么?”代黎没做声,看向窗外。
“昨晚少帅走的急,大衣落在包厢了,今早我送过来,可巧遇上了代小姐。”说完顿了一会儿,忽又笑出来,“我与代小姐说这些,真是没意思。”
车队过完了,道路通畅了起来,沈纤将烟熄灭,启动了车子,边开车边道:“在上海,能让我沈纤敬佩的人不多,代小姐算是其中一个,女人出来做事本已艰难,鲜少有人能拥有代小姐这番作为。”
路边有法式梧桐,叶子早就落光了,只剩光秃秃的枝桠,代黎静静等她说下去,沈纤却住了口,直到将车子开进英租界,代黎轻声问:“你喜欢他?”
沈纤愣住,随即笑道:“少帅这样的身家品貌,怕是没有女人能抵挡,所以。。。。。。少帅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女朋友,我自然没法拒绝。”
“哦”了一声,代黎继续看向窗外。
车子停在了代府门外,代黎没有下车,静静的坐着,沈纤又抽出一支烟点上,半晌才道:“我今天是想问问代小姐,你们。。。。。。打算一直就这样?”
代黎低头沉默,看着右手无名指上那枚银戒,看了很久,将篆刻的“佑”字,一笔一划,仔细在心上刻了许多遍,然后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不会。”
有轻松的笑意从沈纤眼中掠过,代黎下车,沈纤在她身后道:“代小姐,今天的谈话,少帅他。。。。。。”
“他不会知道。”代黎关上车门,转身离开,沈纤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不免庆幸,幸好,自己不用同她争。
代黎回到家,看见常霏坐在餐桌边,心中忽然有些惴惴,上前唤了声“妈妈”,常霏不声不响,将一张报纸推到她面前。
头版一幅大照片,是昨晚的萧佑城与沈纤,常霏厉声问:“你昨晚在哪?”
代黎低着头,小声又唤了句,“妈妈。”
被她这么一唤,常霏心软了些,“那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照片上,沈纤挽着萧佑城,看向他,虽然画面不甚清晰,沈纤眉目间的温柔却是明显,代黎低声道:“就是这么回事。”
常霏忽的一下站了起来,许久又颓然坐下,叹息,“黎黎,你太让妈妈失望了。”
代黎头压得更低,声音微颤,细如蚊蝇,“妈妈,对不起。”
“不要跟我说对不起,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一个女孩子,不懂得自尊自爱,不懂得爱惜自己,最后伤的也是自己!”
代黎狠狠咬了唇,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吧啦吧啦落在报纸上,浸出一个个水渍,长这么大,她第一次听母亲讲这样重的话。
常霏也开始流泪,渐渐泣不成声,“黎黎,妈妈知道你喜欢他,可是你不能因为喜欢,就什么都不顾了。。。。。。妈妈以为你该懂的,人这一生有许多东西,比爱情更重要。。。。。。难道你想一辈子见不得光,去给他做情。。。。。。情。。。。。。”“情妇”这两个字,终究没法用在女儿身上。
代黎只是默默掉眼泪,肩膀一下一下的抽动,不哭出声,常霏终究是心疼,走过去将她揽进怀里,“黎黎。。。。。。萧佑城一边与你,一边又去结交别的女朋友。。。。。。不管是什么原因,既然他做不到反抗母亲,就该放了你。。。。。。这种男人,不值得你这样。。。。。。”常霏并不知道,代黎与萧佑城分手的真正原因,他们都没有告诉家里。
“黎黎,答应妈妈,不再见他了,好不好?”
代黎不说话,抱着母亲哭泣,许久,“妈妈。。。。。。”她终于哭出声,“我难受。”
常霏哽咽了很久都说不出话,轻轻拍着代黎,像是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安抚,“乖女儿,妈妈的乖女儿。。。。。。妈妈知道你难受。。。。。。过去就好了,挺过去就好了。。。。。。”
她有几天没来都督府,他也不敢问,这天听说她来了,三步并做两步跑上楼,推开门,却又挪不动步子。
她抱了双膝,蜷了身体坐在窗边,玻璃窗打开了半扇,有风吹进来,撩动窗纱,时值黄昏,日头将落未落,将她一身白衣白裤,俱是浸成了夕阳红,静谧的,孤独的,像是一幅西洋油画,美丽,也不真实。
他不敢走上前,静静看着她,眼前渐渐浮现出另一幅画面:一袭洁白婚纱的她,独自站在缤纷的玫瑰深处,仿佛就要乘着风,飞走。。。。。。彼时的恐惧绝望,瞬间搅遍了五脏六腑,其实,他从未真正摆脱过这些情绪,不过藏起来罢了。。。。。。
“黎。。。。。。”他轻声的,小心的,唤了一声。
她缓缓回过头,浅浅笑了笑,他走过去,抱她在怀里,感受到她凉而软的身子,高悬的心稍稍放下来,还好,还在。
夜已经深了,四周漆黑一片,像是一整块化不开的浓墨,眼睛看不见,来自身体的感觉就更加明显,她翻过身子背对他,他却贴上来,环了她的腰,埋首在她颈间轻轻的舔。
大半个夜的翻云覆雨,激情让她筋疲力尽,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她喜欢这样的感觉,脑中一片空白,可以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用想。。。。。。
“有心事?”他的唇辗转来到她耳边,含住她小小的耳垂,钻石耳钉抵在舌尖,冰冰的凉。今夜的她有些奇怪,仿佛特别投入,又仿佛心不在焉。过了很久,她没有回答,似乎是睡着了,他反倒松下一口气。
醒来时床畔没人,借由浴室传来那一点光亮,堪堪能瞧见屋里的陈设,她从浴室里出来,坐上床沿,拉开抽屉,手指刚刚触上瓶盖,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别吃了。”
动作顿了一顿,还是将瓶盖拧开,身后突然袭来一股劲风,未待她反应,“咣当”一声,药瓶已被扫落,药丸洒了一地。
两人静静看着地下,半天没有做声,她突然站起来,退开两步,“我们分手。”昏暗的幽静中,字字清晰,他想装作没听见都不能。
他瞬间绷紧了身体,牢牢锁住她的双眼,责问又像是期待,“你威胁我?”
她竟还能自嘲般一笑,“不,我们分手。”
他置若罔闻,神色黯然,“你不想要孩子就不要,就我们两个人,一辈子。”
她深深看他一眼,转身走进衣帽间,他披了睡衣跟上去,“要回去?我送你。今晚还过来么?”
她不答,穿好了衣服,背对着他,停了片刻道:“我们谈谈。”
似乎预感到什么,他立即又变了情绪,声音如闷雷,隐约就是要发怒,“谈什么?我说了不要孩子了!什么都依你,你还要谈什么?!”
而她也怒,回身冷冷看他,“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就不是孩子!”
仿佛瞬间被戳中了痛处,那些不敢触及的秘密过往,他胸口重重的起伏,额上青筋暴起,握紧了拳,指节咯咯的响,突然翻手扫过身边一只古董花瓶,花瓶跌落在地上,“哗啦”,碎了满地。
她面无表情跨过瓷片,没走出两步又被他一把拉回,狠狠箍在怀里,他咬牙切齿,冲着她低吼:“你到底要我怎样?我为了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让步,你到底还要我怎样!你父亲是躺在医院里没错,可我父亲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
她瞪大了双眼看着他,脸色刷的一下全白,连嘴唇都是白的,不可抑制般微微颤抖,只有一双眸,沉沉的黑,眼睛里,盛满了惊痛。
他知道他说错话了,话一出口他就知道错了,他不能将她拉回来,反而推得更远,这是他们隐藏在心底的伤痕,以为经过了时间的治愈,痛不过当初,却错了,依旧噬心的溃疡。
他低下头,不敢看她,“别人的错,为什么要我们来承担?相爱就应该在一起,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她原本惊痛的眸,渐渐变成黯然,轻轻闭上眼,摇了摇头,神情哀凉,“那不是别人,那是你的父亲,是我的父亲,不是别人。”
她说的对,道理他都懂,可他做不到理智,理智去谈论感情,心头犹如梗了一根刺,生生扎在那里,“我没法放了你。”
因为闭了眼,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受到他紧抱着她的身体,还有自己的心弦,一根一根,断裂的声音,“佑城。。。。。。”声音那样远,仿佛并非来自于她,“我过的很辛苦。。。。。。我知道你也很辛苦。。。。。。每次去医院,我都很害怕,我总觉得爸爸在看着我,在责怪我。。。。。。你曾经问我,是不是暖气烧得太热,夜里总是出汗,一直没告诉你,是因为常常梦见爸爸出车祸时的场景,一遍又一遍的梦见。。。。。。还有你爸爸,倒在血泊里。。。。。。”箍在她腰间的手臂开始颤抖,她能感受到他的黯然绝望,穿透过身体,流进她心里,与她的绝望一起,“我们一直在逃避,在自欺欺人,以为不去想不去提,仇恨就不存在。。。。。。可是不行,我们谁都忘不了。。。。。。”
许久的沉默后,“我们已经结婚了。”他说。
她几乎不愿反驳,别开脸,半天才哽咽道:“说好了不算数的。”
他企图做最后的挣扎,那样的无力,连自己都骗不过,“发了誓,怎么能不算数呢。。。。。。”
又是沉默。
“我要走了。。。。。。去美国。。。。。。福特医生说,爸爸的病还是有希望的。”箍在她腰间的手只是不放,且紧了又紧,心口火燎一样的疼,他想叫她不要走,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他没有立场,特别没有。可他又怎么能放她走,怎么能罢手。
最后他只得说,“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还回来么?”
“。。。。。。不知道。”
“我等你。”
“别等了。”
“我等你。”
“。。。。。。”
。。。。。。
颈间有冰凉,一点一点,将毛衣领子都浸透了,贴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她第一次遭遇他的眼泪,男人的眼泪,心疼得她几乎投降,只是这一次,再不能放纵。。。。。。
突然生出一种绝望的力气,她挣开他,逃出这令人窒息的空间。。。。。。
“黎黎,外面风大,别待太久了。”
答应了一声,代黎走上甲板,船还没有开,因为是远洋轮,码头上,密密麻麻的,挤满了送船的人,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他。。。。。。即便是有,她也寻不着。
有人拽她的衣角,低头,是个十来岁的男孩子,报童模样,声音还有几分稚气,“是代小姐吗?”
代黎点点头,还没等她多问,小报童递给她一只锦盒,往码头遥遥一指,“下面一位先生让我给你的。”码头上人山人海,哪里能找到人?代黎再回头,小报童已经不见了。
不知为什么,她没敢立即去看盒子里东西,待到汽笛长鸣,轮船启航,她才缓缓打开。。。。。。
朱砂红,鲜艳到刺目,薄薄的绸料,襟前绣了几朵洁白的葱兰花,将原先那撕裂完全遮掩,看不出一丝痕迹。
不过是件衣服。。。。。。我们还有彼此。。。。。。
订婚那天的礼服,被他撕坏了,又被他缝好,甚至比从前更好。。。。。。他想告诉她,他们也可以回到从前。。。。。。可是,他们已经没有了彼此。。。。。。
洋轮渐行渐远,海风冷而湿,呼呼而过,甲板上几乎没了人,又有人拽她的衣角,模糊中,看见一名小女孩,奶声奶气的问她,“姐姐,你为什么哭?你也把巧克力弄丢了么?”
她许久才微微笑出来,看向广垠的天与海,一片深蓝与浅蓝,望不到尽头,“我把一个人弄丢了。”
第二十六章 等
沧海桑田如岁月,白驹过隙也如岁月,北平东城胡同口,一棵梨花树,树叶儿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孩子们在胡同里放鞭炮迎新年,仿佛还是昨日的事,转眼间,清明的风拂过,吹绿了整条胡同。
胡同外却是明丽的颜色,不同于前年的湖蓝绢纺,不同于去年的杏黄缂丝,今年流行粉红色的乔其纱,太太小姐们自不必说,便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兴许也能做件短衫或是长裙,刚刚过了清明,迫不及待的穿起来,走在街上,像是团团粉蝶儿,娇俏可爱。
女人有心思打扮,男人有心思欣赏,是因为日子太平,其实并不真的太平,新党在南方闹革命,闹了几年,还真是革了薛长复的命,也有传言说他没死,带了亲信逃到国外,只是南方政权的瓦解是事实。乘着南方一片混乱之际,北军迅速南下,收了大部分的地盘,从此一家天下,新党政权同时也建立起来,提倡民主共和,与北军政fu相抗衡,只因实力悬殊太大,冲突也只限于小打小闹,在北军腹地北平,自然是一片盛世太平。
相似于时装的年年革新,北平城也是年年革新,拆了许多旧式的老房子,建学校,建医院,建商行,也同上海那样,渐渐洋化了起来。
红砖墙,老牌楼,琉璃瓦,写着拆,却不开口。
悠长的汽笛声伴随着隆隆的轰响,候在站外的黄包车夫们知道,又有一列火车靠站了,于是纷纷挤向出站口,等着载客。
待到旅客们几乎散尽,出站口缓缓走出一名女子,白色棉布杉,外罩一件黑色长款马甲,马甲没有系上扣子,长长的浅灰绉丝围巾在脖颈松松缠了一圈,一端垂至胸下,一端垂至腰间,黑色紧身长裤,黑色长靴,除了右肩挎一只黑包,再无其他行李。
女子在车站外回身,仰头,似乎在看站牌上,“北平”两个大字,原以为载不到客的强子赶紧上前,“小姐,要车么?”
强子知道这位小姐多半是要坐车的,这种从国外回来的小姐,大多怀念黄包车的滋味,为了印证自己的想法,拉车时强子问道:“小姐,您这是打哪来?”
“天津。”
强子觉得自己猜的没错了,“是在天津港下的洋轮吧?从国外回来吧?”
“嗯。”女子应了一声,不见惊讶的意思。
“嘿嘿,”虽然女子没问,强子还是想解释一番,“看您这样子就知道从国外回来,您别看我人土,眼光可是毒着呢!街上那些个穿洋裙的小姐,没一个能穿出您这身洋气,简直了!比东大街那些洋鬼子还洋!”
女子似乎轻声笑了笑,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强子正耷拉着脑袋没劲,却听见女子的声音,“这里原先不是有家钟表店么?”
强子扭头去看路边,来了精神,“哎呦,您可是有阵子没回北平了吧?最少有三年!”
女子又应了一声,在暖暖的春日下微微眯起眸,以极轻的声音开口,仿佛自言自语,“快五年了。”
“难怪!”强子了然般点头,“这一片房子三年前就拆了,听说原本是要盖百货公司的,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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