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去。”杨锦天说着,又换了一个说法,“我陪你去。”
他只改了一个字,可当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和杨昭的心,同时感受到了一种轻微的变化。
杨锦天长大了,从前,他一直站在杨昭的身后,他服从她的话,听着她的教诲,跟随着她的脚步。
可现在,他多迈了一步,站到了杨昭身边。
可他觉得他并没有追逐,他按着自己正常的步伐前进。是杨昭——是她,停下了脚步。
杨锦天很清楚,她停下是为了等谁。
杨昭淡淡地说:“不用。”
杨锦天说:“你不让,我也会跟着。”
杨昭皱眉,杨锦天说:“我十八岁了,我成年了。而且——”杨锦天耸耸肩,有些放松地说,“我有钱。”
他高考的好成绩让他终于能在杨昭父母面前抬起头了,杨昭父亲给了他一笔钱,用作他的暑期旅行。
杨锦天本来想去一趟埃及,可他现在改变主意了。
“我一定会跟着你。”
因为你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究竟有多苍白,杨锦天默默地想。
杨昭最终没有再理会他,但是第二天,她买了两张机票。
杨昭用最快地时间赶到昆明,她打了一辆车,在下飞机后两个小时内,找好的酒店,安置好了一切。
可当她真正要去医院的时候,她的脚步又放慢了。
杨锦天已经知道,她要做什么了。
他对杨昭说:“你现在要去见他么?”
杨昭坐在宾馆的床上,她抬起头,目光有些微微的茫然。
“对么?”杨锦天说,“那个司机。”
杨昭说:“他叫陈铭生。”
“你要去见他?”
杨昭说:“对。”
“走吧。”
杨昭抬起头,杨锦天说:“他生病了?还是受伤了。”
杨昭说:“你留在这里。”
杨锦天说:“我陪你到医院,我在医院等你。你放心,我不会打扰你。”
杨昭在下午来到医院,她在医院里打了文磊的电话,文磊很快找到了她。
时隔一年,他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只不过他的神情没有第一次见面时那么轻松了,他的眉头轻皱着,来到杨昭面前,他还是很礼貌地跟她打了招呼。
“嫂子,你来了。”
杨昭点点头,杨锦天在送她到医院之后就离开了,杨昭嘱咐他不要乱走,杨锦天告诉她结束后给他打电话。
“跟我来吧。”文磊说。
他把杨昭带到五楼,他没带她到病房,而是来到楼梯的拐角处。
医院里有着浓浓的特殊味道,杨昭看着来来往往的医生病患,问道:“他情况怎么样。”
“很不好。”文磊皱着眉,对杨昭说出了实情。“生哥是……是一周前出的事。”
杨昭轻声说:“很严重么。”
文磊抿了抿嘴,说:“有个毒贩,是个疯子……”文磊想起刘伟,眼神里是说不出的厌恶和憎恨。
“他在被抓之前,给生哥打了一针。”
杨昭没有说话,文磊看了她一眼,很快又说:“不过我们解毒做得快,所以——”
杨昭说:“治好了么?”
文磊闭上了嘴,把后面半句话咽了下去——所以没有当场死亡。
“嫂子。”文磊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说:“生哥不想告诉你,他之前醒过来一次,我、我问过他,他不让我说,他不想让你看见。”
文磊说着说着,眼睛有些红了。
“嫂子,你不知道,生哥想的全是你,包括在这边工作的时候,他都想着你……他现在情况很糟,你、你……”文磊看着这个有些冷漠、有些高傲的女人,他终于明白了老王当初的话——【不知道,不是一类人。】
他对她并不信任,可他又不得不求她。
“只有你了,嫂子……生哥现在能靠的,只有你了。”文磊说着说着,有些激动了。“咱们是穷,没啥钱,但生哥不一样,他是英雄,真的嫂子,你不知道,他是英雄,他现在——”文磊说道一半,再也说不下去了,他捂住自己的脸,终于无声地流下眼泪。
杨昭说:“带我去见见他吧。”
第67章
几日前。
天空雾蒙蒙地飘着些雨丝;显得“缘来是你”歌舞厅上刺目闪烁的霓虹灯有些凄迷。
透过震耳欲聋的舞曲和电音;吴建山压着怒气,靠近领班的耳朵又大声吼了一遍:
“刘伟——!在哪?!”
陈铭生站在三步之外,身边是冷着一张脸的白吉。
陈铭生环顾这个装修有些陈旧的歌舞厅;旋转着射出五颜六色光芒的球形灯还带着八九十年代的气息。舞池中密密麻麻的的人狂热地甩着头;摆动臀胯;如同群魔乱舞。
上一次被白吉打了之后;刘伟着实萎靡了一阵子。
陈铭生知道他就是一条野狗;已经疯了的野狗。他越是老实地跟着他;愈是说明他的内心已经扭曲畸形了。
陈铭生去花园,刘伟也跟着。有一回白薇薇看到刘伟在陈铭生身后对她阴狠地笑着,露出白森森的牙就像狼狗一样;当即就吓得犯了病。
白吉把一家靠近远郊的歌舞厅给他容身。
那领班很快滴带着陈铭生一行人来到一间包房。
包房外面的走廊;红绿色的光线诡异而晦暗,散发着一股子怪味。陈铭生闻得出,是精/液和劣质塑胶安全套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吴建山猛地一凿门。
床垫的吱呀声和女人的呻/吟声陡然而止,在短暂而奇怪的安静中,陈铭生看到领班靠在墙上,冷汗直流,双腿发抖。
他丢了个眼色,领班如释重负,抖抖索索撑着墙拖着腿跑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猛然间,就像从喉咙间挤出来的,房内的女人爆发出一连串痉挛一般的叫唤。
那是一种销魂到了极致、失去了理智的叫法。
持续不止。
白吉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的眼神愈发阴冷。吴建山和陈铭生交换了一个眼色,操起旁边的一个灭火器猛地朝门锁砸去。
“刘伟——!你他妈玩够了没有!”
并不牢固的老式房门被砸开了,刘伟赤着身子地跪站在床上,同样一丝不苟的女人躺在凌乱的被褥里面,仍然一阵一阵地抽搐。
“嗬——嗬嗬——”刘伟怪怪地笑着,脸上疤痕扭曲。他有一只眼被滚烫火辣的火锅底料浇进去,视力受损,这时以一种怪异的角度看着陈铭生几人。
“白哥你怎么来了。”
刘伟的语气仍然是恭恭敬敬的,爬下床迎过来,手底下,却是不慌不忙地扯了条内裤套上。
白吉冷冷地在落地灯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来,跷着腿,一双白球鞋在这个装饰俗艳的包房中格外的白、干净,甚至是雅致。
他掏了一根烟点上。
“不错啊,刘伟。”烟雾袅袅地从白吉的鼻腔透出来,让他的脸在本来昏暗的灯光下变得更加模糊。“生意好得很。”
刘伟干干地笑了两声,舌头舔了舔牙齿。没待他说话,白吉猛然间吼道:
“现在什么时候?你他妈的又吃喝嫖赌不说,还在舞厅大大方方地卖摇头丸!”
刘伟穿好衣服,抹了一把嘴,膝说:“白哥,我有分寸……”
“你有个屁分寸——”白吉想起上一回刘伟泄密的事,看着床上的女人,愈发的怒不可遏,操起旁边桌上的空啤酒瓶子就向刘伟头上砸下去——
“白哥。”陈铭生把烟叼到嘴里,眼疾手快地挡住了白吉这一下。他向床上抬了抬下巴,“白哥,这女人我查过,没事。”
刘伟偏过头,看了陈铭生一眼,因为毁了容,他瞄向陈铭生的表情,看不清楚,好像是在笑一样。
但是很快,他转过头,向白吉摊开右手手掌,一支微型注射器躺在掌心。
“白哥,试过了,九头蛇的这批货,确实是真的。”
白吉的手缓缓落了下来。
陈铭生吐了口烟,双眉微皱,扫向床上的女人——她紧闭双眼,仍在昏迷状态,脸上一副欲仙欲死的表情。
他进门时便观察得清清楚楚,这女人全身皮肤白皙,并没有半点海洛因过量导致中毒后产生的紫绀。
这说明什么?
——说明刘伟下的量恰到好处。
刘伟的量下得这么准说明什么?
——说明那缅甸佬的货,纯度和说的一模一样。
这批货是陈铭生主动请缨接的。和九头蛇的第一次交易,白吉很谨慎,量并不大,只有不到五十克的样品,连死刑都够不上。为了将两边的毒贩一网打尽,陈铭生示意老徐,对这次交易放了水。
这货他也验过,白,比珍珠粉还细腻。他指头上沾了点抹在手臂上,眨眼就溶进了毛孔,消失不见了。
只有这样的一批货,才促使白吉下定决心,干这一票大的。
“白哥,这纯度,倒手卖到北边去,起码是四千五、五千一克,咱们再多掺些石灰、咖啡因……”
刘伟眼睛里因为纵欲而布满血丝,闪烁着凶狠而狂热的光。
“呵……”白吉忽然笑了一声,掸了一下烟灰,似乎是感慨说:
“马克思说,有百分五十的利润,人就会铤而走险;有百分之一百的利润,敢践踏人间一切法律;有了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就敢犯下任何罪行,死都不怕——咱们这是多少的利润了。”
白吉穿得像个文化人,说话也像。
陈铭生知道他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当年蹲监狱的时候,牢里精神生活空虚,他把马克思的《资本论》给啃完了,出来之后简直脱胎换骨。
刘伟站起身来,狠着声音说:“白哥,再给我一次机会。”
白吉的目光扫向陈铭生,陈铭生没说话,一口一口不疾不徐地抽着烟,目光淡然而明朗。吴建山说:“白哥,我去!”
白吉猛烈地抽着烟,烟卷很快就短了。待吐出最后一口,他用力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
“这一趟,我走。”
……
……
或许是连续几次大型交易的失败刺激了白吉,也或许是天生的疑心,白吉这回了下定了决心,要亲自去做成这笔大交易。
他甚至避开了身边的人,单线去和九头蛇联系。
陈铭生拿不到消息,心中焦躁,但他如今已经忍得住,有耐心。
白吉丢给他一本护照,一套钥匙,一张印着白头海雕和星条旗的信用卡。
“薇薇我已经送去美国了。等这一票办完,你就过去。”
崭新的护照上,是他失去右腿前的照片,容貌未变,只是尚年轻,在笑。
白吉拍拍他的肩,道:“这条腿,我欠你的。以后就享福吧。我老了,你照顾薇薇,我放心。”
陈铭生蓦然抬起头来。
【等我赚够了钱,就过去养老。】
“白哥,这回你真要自己去?”陈铭生捏着卡,有些迟疑地问道。
白吉点点头。看着陈铭生,他脸色凝重:“你们几个也要跟着。你收拾一下,明天和郭子一路出发,带好家伙,不准带手机。”
“怎么联络?”
“十点半在芒市客运站会合。”
芒市,德宏州的州府,紧邻缅甸。
陈铭生是跟着白吉从明坤手底下一步步爬起来的。白吉本人有多谨慎多狡猾,他最是清楚。
说是在芒市会合,却不一定在芒市交易。
白吉应该已经确定了在缅甸交界处的德宏州交易,然而德宏州茫茫大山,白吉到底会定在什么地方?
不准带手机。
事实上德宏州那边许多地方通信基站还没有完全修起来,有手机,信号也极弱。
如何告知老徐具体的交易时间和地址?
陈铭生独自一人在房中思考。
他有些急切,也有些期待。
因为白吉说,这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
将至下半夜,陈铭生和老徐通了个电话,仍是想不出一个好些的办法。他坐在床上,丢开手机,一脚踹倒了旁边的桌子。
白吉给的那串钥匙连着护照、信用卡一起哗啦啦地掉在了地上。
人的记忆,是一种极神奇的东西。它是一种声音、图像、气味、感觉,以及其他一切的混合。任何一种重复的刺激,都可能唤醒整个沉睡的情境。
那串钥匙间脆生生撞击的声音,让陈铭生呆住了那么一瞬。
杨昭清冷干净的脸浮现在他眼前,□在大衣外的脖颈雪白修长。
她拿出一串钥匙,放在他手中。
【回家等我。】
【大门的密码锁是4763。】
4763。
J4763。
陈铭生忽然笑了。
“杨昭……”
他拨通了老徐的电话。
“……云A8118。让各个路卡盯住云A8118,雷克萨斯越野。”
老徐问:“什么?”
陈铭生这时候已经变得极其确定,清晰说道:“白吉的保命车,加厚加固过,防弹。这回和九头蛇交易,他一定会开这辆。后面可能会套牌,盯紧了就行。”
“车在哪里,白吉的交易就在哪里。”
……
……
芒海。
瑞丽。
陇川。
盈江。
……
白吉带着陈铭生等一群人几乎是在德宏州的边境线上打游击。
每个人都极其警惕。
尤其是刘伟,陈铭生偶尔与他目光交汇,都能从他眼睛里看到不同寻常的狠戾。
他觉得,刘伟是把这次,当成翻身的机会了。
九头蛇也是极精明的人。
两边都晓得这批货出不得半点的差池,都是格外的谨慎小心。有一回在芒棒险些就要开始交易,白吉不知道怎么嗅到了些风吹草动,两边人很快便散了。又过了半个来月,又约在了盈江。
陈铭生知道,这中间最苦的,就是一直跟踪过来的老徐和弟兄们。吸取了芒棒的教训,他们愈发的不敢轻举妄动。有时候白吉进一个小镇子,就要打听有没有外人来。估摸着老徐他们风餐露宿,都是常有的事情。
然而缉毒这件事情,什么时候容易过?
没有安逸。
没有止境。
他们只知道奋不顾身地向前。出来一个毒贩,捉一个。再出来,再捉。
这夜是十四,月亮特别大,薄薄的,纸剪的一般挂在天上,安静又冰凉。
陈铭生伏在草丛中,心中有着异常的静谧。透过瞄准镜,他看见刘伟、吴建山、郭子已经和九头鸟的人交接货物和美金,白吉没有出现在瞄准范围里。
他的腿坏了,不方便直接参加交易,所以充当的是狙击与护卫的作用。
九头蛇亦有武装。
天晓得这芭蕉山口的寂静之下,有多少杀机暗藏。
陈铭生在等。
还有许多人也在等。
老徐告诉过他,这一年他们和缅甸正式开展了国际禁毒合作,建立了瑞丽、腾冲、南伞三个边境联络官办公室。这次行动,正是他们和缅甸警方在德宏州地区的首次合作,上头指示,必须一网打尽,树立标杆。
山林安静,月光似水。
只有芭蕉山□易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缉毒这种事情,不可避免地会使用钓鱼执法。货,不过手,定不了罪。
陈铭生的心情很复杂,他是紧张的,可是在那份紧张里,又带着一丝丝的安宁。
一切都会结束在十四。
十五便是团圆。
他有家了。
家里有那个女人,在等他。
钱货两清。刘伟几个每人提了个箱子,匆匆离开。
缅甸那边忽的一声枪响,九头蛇的团伙中,一人应声仆地。
“操——!!”
“快退!”
刘伟几个飞跑了起来,几乎与此同时,密集的枪声响了起来,九头蛇的武装狂乱地扫射,掩护撤退。
有人疯狂地在喊:“丢货——!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