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烟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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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烟花行-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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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他想说什么,阿蘅不知道,往后也没机会听了。就在冯言卿迟疑的档口,门阍大汗淋漓地送来了一封急信,从长安一站站驿马传过来的。阿蘅眼看着冯言卿读完信,说不出他脸上的表情如何变化,但好似一瞬间他整个人都变得遥不可及。
  当晚,阿蘅被送出冯府。没有经过冯言卿的面。
  见到门外的仆人时,她不问也不闹,安安静静地站起身随他们走,只是临上轿前站在院子里朝身后看了好一会儿。
  其实她也想收拾点什么,好显得她离开的背影不那么寥寥,然而什么也没有。她来时留不下任何痕迹,走时也带不走任何牵挂。
  回到戏班后的生活和离开前没有两样,除了玉官见她被“原封退回”后脸上时时的嘲弄之色,她每天还得照常演戏。脸上搽着厚厚的粉,化得看不出本来面目,在台上嬉笑怒骂,被热闹哄笑的人群包围。但只有她自己清楚,有些东西是再也没有办法恢复到原来的模样了,比如她心中的一潭死水。
  一个人的时候,她会偷偷抚摸着一支白玉簪,那是冯言卿送给她、她唯一从冯府带走的东西。
  她想,她确实喜欢上冯言卿了。或许第一次见面他救她时,他对她而言只是较旁人有些不同,无关心动,但日子一久,他替她解围,像对朋友一样对她诉诸心事,温和地笑语,教她抚琴……一点一滴,像一朵渐渐汇聚的云,停在了她心上,挥不尽,斩不开,缠缠绕绕,迷迷蒙蒙。
  其实她知道,冯言卿并非她所看到的那么好,他有着矛盾怯弱、优柔寡断的一面;她也知道,就门第地位而言,她的确是配不上他的,单单一位在冯言卿身边充当监顾的谢管家就视她甚于虎狼,生怕她破坏了世家高族的名分纲常,毁了冯言卿的德行修养……是呀,她知道,她都知道。可男女之情,来时便如洪水猛兽,最是不讲什么道理,她还是喜欢他,并希望着,他也能有一点点地喜欢自己。
  一直以来,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以为她是很铁石心肠的,谁知她也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子。只要有一个人,保护她,愿意对她好上一些,她便不知所措,茫然心动了。
  这样的一段心事,她只曾经同一个叫苏回的男人说起过。那时她是这样说的:“得以靠近时,我只是想陪陪他,看看他;到了离开的时候,也不抱妄念。”冯言卿,冯言卿……她已经决定为这个名字留出心中一块最干净的、无人问津的地方。她喜欢他,无须招摇,默默珍贵就好;但她也不怕被发现后旁人的眼光,她喜欢就好。可就在被送出府的第三天晚上,大雨下得粘腻。“那晚他来找我。来之前喝了很多酒,失魂落魄的。看得出即便他做得出独立洒脱的模样,那些他郁结于心的苦闷却从没有消散过。我原以为,他该是连我的名字都记不住的,可他唤我阿蘅,阿蘅……”他那样看着她,说了多少动人的话。这世上最幸运的,莫过于发现喜欢的人也喜欢着自己。
  阿蘅望着冯言卿的睡颜,想着,虽然她的身份配不上他,但他若也喜欢她,她可以不害怕辛苦,好好地陪在他身边。
  一旦确立了决心,心中反而变得很平静了。
  然而第二天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在仍旧阴沉的天色中醒来。
  到处也找不到冯言卿,得到的只是倚在门边梳贴发髻的玉官一句冷冷的讥笑:“走——啦——!回长安去了。那种人家,能在我们这滩浅水里待上多久?他走之前给了班主不少打赏,不过肯定是轮不上你的了。阿蘅,你是被人卖了一夜呢!”
  那一刻是什么样的心情?阿蘅发现自己已经记不得了,脑中不断翻页的只是那之后一千多个机械且苍白的日日夜夜。她从落寞惘然到重燃期望,再到落寞惘然。三年,她将这千般滋味熬成了一锅老汤,初入口时淡而无味,但汤底浓厚,尝到最后却只余下绵长的微苦萦绕心尖。
  他的一走了之,他的另作他娶,他的相见不相识,一件一桩,她如何能不怨?如今她站在他面前,他却说,她该是一副沉默乖黠、从不情绪外露的性子。
  “那么冯公子的意思是,阿蘅千方百计地来长安寻你,见你早已有了妻室,我是应该识相些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然后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吗?”阿蘅似笑非笑地冷冷道,“我的确是习惯了忍气吞声,可这回的苦果,我不甘心嚼得这么不明不白!”
  “我不是这个意思。”冯言卿放下杯子,顿了顿,又说不出别的话来,许久都只是垂眸摩挲着杯沿。“那么,你想要什么?”
  阿蘅愣了一下。当她确定了冯言卿问的是什么后,心下又渐渐冷掉了一分。
  “你告诉我实话。这么多年乃至现在……我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她问得很轻很慢,每一个字都是从心口里磨出来的,存放太久,字字都带了涩味。
  冯言卿默了默。“我以为,你会要些更有出息的东西。”
  阿蘅一声冷笑:“可现在的你,除了这个,什么也给不起我了。”
  他指尖一僵。她缓缓地继续道:“或许在你看来这的确很可笑,也毫无意义,那你当然也可以不回答。其实,就算你一开始就将我赶到街头,今生都不再见我,我也无能为力啊。但现在既然站在了你面前,我还是要开口问上一问的——若知道在凉州的时候,你的确也有心于我,而非我一厢情愿,我就知道自己这一份情意没有白白交付,即便如今你另娶他人,我也不会后悔曾经的选择,只要这样也就够了;若从头到尾,你在心里都只把这当做一场儿戏……”这字句太残忍,阿蘅吐字艰难,但她硬是咬着唇一笑,“若真是如此,至少我无愧我心,也能劝着自己就此放下你罢。而无论答案如何,我无非为自己、为这段心事求个了结。”
  冯言卿不言语了。他放下杯子沉思着,不知是在考虑阿蘅的话还是在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三年前……”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五回

  终于他还是慢慢地开了口。好像一个污渍斑斑的脂粉奁,放得太久,枢纽生了锈,连翻开盒盖都觉得生涩费劲,伴随着吱吱呀呀的声响,从里面流出一段往事。“三年前,我因为反对王守澄在朝中卖官鬻爵,初涉官场即被贬为凉州司马。”比起左迁的苦闷与对阉竖当政的不满,那其实是冯言卿最为迷茫的一个时期。他原本的信念支柱变得不那么坚定,甚至有摇摇欲坠之感。于是他像前人一样试图在老庄思想中寻求超脱,也试图用为欢行乐来麻痹自己,可每次高声吟咏或曲终人散过后,他仍被一种巨大的迷惘和寂寥所笼罩,灰蒙蒙的,无边无际。
  就在他逡巡之际,他遇到了一个女子。
  起初冯言卿并不在意,或说那时他根本不愿意真正把目光投放到别人身上,但他听到李仕容一边往那个女伶头上倒酒一边叫嚣:“不过是一个倡优,自然我们说什么你就得听着,哪轮得到你说什么‘愿不愿’!”正在自斟自酌的他放下酒杯,望了过去。
  哪轮得到你说什么“愿不愿”?
  哦,原来她竟与他是一样的么。
  于是,一切就从他稍带醉意地替那个女子解了围开始。
  三年后再想起那人,印象最深的就是她总很安静,不嗔不躁地等在身后,是让人轻易不会注意到的那一种。一开始他也并未放在心上,虽说面上帮了他,其实也只是在为自己抱不平而已。然而渐渐地他却看到,她有一颗比旁人更为通透玲珑的心。于是他想到,或许,有些不曾出口的心事,他能够同她说说。
  “那时我胸中苦闷,你是我唯一可以诉说的知己。”冯言卿道,“阿蘅,我……本想过,若你愿意,我可以赎买你,让你往后一直陪伴左右。”
  不,不止如此。他刚说完,就在心中反驳了自己。他清楚得很,那时,他喜欢她。他是喜欢她的。可说到底,她对他而言不会是最重要的。父亲时机准确地送来一封家书,告诉他,朝中已打点好一切,并替他敲定了与中书令家的联姻,速归。
  他发现,他仍是渴望功臣建树,渴望兼济天下。他决定要离开。——若就此离开便好了。
  回到长安后,他依约娶了中书令的孙女。妻子姿容端丽,适当的温婉,适当的娇嗔,适当的聪慧,无可挑剔。同时他在父亲的安排下仕途顺畅,慢慢地也就刻意让自己忽略了哪些是他原本不屑甚至憎恶的,哪些是他被迫接受的。慢慢地他也就不怎么想起那段过去了。
  只有一点。“启程那一晚,想着再见见你,明知给不了你将来,可还是又去了戏班,敲了你的房门。”酒醒后他便有些后悔,可话已出口。之后他给了班主不少赏钱,虽然知道饶不到阿蘅,但往后她光景能受到好一些的对待。时间一久,她总会忘了他,逐渐回到自己的生活。
  总会的。
  他说完后,屋里长久陷入一种空荡荡的寂静。
  冯言卿想再说些什么,可没什么好开口的了,因为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原来是这样……”阿蘅惨淡地笑出了声。
  没有曲折,也没有苦衷。仅仅是因为不够在意,所以可以轻易地忽略、遗弃。
  他忘了,谢管家也忘了,这只不过是冯公子的一段风流往事而已,连那女子的容貌也已经被封在画像里,满是灰尘地挂在记忆的角落,只有那画中的女子浑然不觉自己不过是一幅死物,还在年复一年地保持着初被画成的姿态,倚井翘首,望眼欲穿。
  “那么我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呢,你失意时的安慰么?任谁都可以,而并非因为我是阿蘅?”
  冯言卿低低地叹了一声:“对不起。我以为……”
  “你以为?”阿蘅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你理所应当地以为我和你一样都深知这不过是一场风月之戏;你以为你离开后我会和你一样不放在心上,像一吹就散的尘埃,抛之脑后;你以为我对你也只是像对其它恩客那样阿谀取容的,对不对?”
  得不到他的回应,阿蘅冷笑了一声,眼中却泪光分明,“你没有想过我会当真,没想过我会念念不忘,更没有想过我等不到你还会找来长安,对不对?既然你一开始什么心思也没有,为什么还要对我说那样的话,又怎么能在说完之后就一走了之?我等了三年你就用这种无心之失的言辞来打发我,冯言卿!”她夺过他的瓷杯狠狠摔到地上砸得粉碎,碎裂声像是一个女人凄厉的尖叫。冯言卿的心颤了一下。
  他仰起头,见到她眼眶通红,脸色苍白,死死咬唇瞪着自己。
  从没有过这样激烈的情绪。曾经有着多少执着,换来如今多少怨恨。那眼神中排山倒海而来的感情令冯言卿怎么也无法无动于衷了。“阿蘅……”他无所适从,喃喃地唤出她的名字。
  面前的女子抱着头,慢慢地蹲下身去,冯言卿眼看着她跌坐在地,揪着胸口的衣襟,狠狠地抽着气。她好像疼到极点了,疼得撕心裂肺,可她哭不出声,也流不出泪来。
  冯言卿感到不妙,他走近她,“是我负你,你别这样……”他忽然不适地轻咳了两声,动作也就有所停滞。
  “算了吧,冯言卿。”阿蘅看着地面,轻声道。
  他静默地望着她。
  阿蘅缓缓地、清晰地道:“你们的道歉永远不会是真心的,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而已。一方面它太重,我受不起;一方面太廉价,我不稀罕。”
  她抬起头,直直望进他眼里去。
  “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的。”
  “我以为,终会有人是例外。”
  冯言卿被她的眼神所挟持。他站起身,背对着她,撑住桌面。这时,他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开始还掩着唇,最后喘息不过,不得不弯下身伏在桌上。连阿蘅都觉出不对,上前将人扶着,叫他的名字,却拿不准他究竟犯了什么病只见他脸色苍白,又一声比一声咳得厉害,心中紧张更甚,手足无措。
  屋里的动静很快引来了下人,谢斛领着几个仆婢慌忙进屋,一见如此,立即差人去唤一位替冯言卿看熟了病的老郎中。又令旁人四散,不得拥堵,阿蘅一下被挤到了屋中的一角。
  “这几日天气稳得很,并未有什么骤变异常,公子的身体也一直十分平适,怎得会忽然发起病来?”谢斛说着,眼尖地扫到了桌上的酒器,在压下的酒槽中拨了拨,神色顿时一变,厉声道:“今夜是谁端的酒?”
  阿蘅到这会儿才又被人记起了,目光空洞地被推搡出来,谢斛将酒杯甩到她脚下,喝道:“你是哪个院的?不知道公子肺气虚弱,金橘这类阴寒之物向来一点也沾不得吗?带到施家婆子那处,刑笞二十!”
  “谢斛,”冯言卿忽然开口阻断他,“没有必要如此。”
  谢斛道:“公子,关乎你的身体……”
  “正因为是我的身体,”冯言卿平静而不容拂戾地看着他,“所以我心中自然有数。”
  谢斛不说话了,抿着唇,勉强才挤出声音来:“扶公子到榻上歇着。这个女奴——先将她关到廊屋里去!”
  阿蘅晃晃荡荡地站起身,瞳孔里什么情绪也没有。她像是在这段时间里想通了什么。仆役来拉扯她,她忽然对他说出一句:
  “对不起。”
  不知道为什么,冯言卿一点也不想从她嘴里听到这句话。“我说了不要紧。”
  “不,我指的是……”阿蘅沉沉地停顿了一会儿,才扯动了一下嘴角,“冯言卿,我当真是从来不曾了解过你的。”
  冯言卿忽然就明白他想要说什么了。
  这屋子里满是人,可有一种沉默独盘亘在他们二人之间。
  阿蘅还是在笑,这回不带讥讽,不含苦涩,只是淡得几乎不可察觉的一丝笑。
  “在凉州的时候,是我以为我们之间有过的最近的距离,可即便在那时,我也从没有猜透过你真正的想法;直到今天,我对你依旧一无所知。”她不了解他的过去、他的家庭,乃至他的人,毋宁说他的心。就算一个从未侍奉在侧的下人,也知道冯公子身有沉痼,独她在他发病时,却是一个束手无策、苍白无力的外人。那一刻,阿蘅从未这样真切地体悟到,他们之间的联系原来这样薄弱,他们是一直生生站在悬崖两端的人。
  “若说我心中原本还存有怨念的话,此刻也都该清醒了。往后么,冯公子大可放心,阿蘅再没有纠缠之理。”她一字一句道,“今晚,你我二人已经将话说得清清楚楚,断得干干净净。”
  这是她的第一段感情,毫无经验,所以葬送得这样冤枉,可又含冤莫白,连尸体都来不及祭奠。
  冯言卿眼看着那个叫阿蘅的女子消失在视线之内。
  花信已过。情灰已冷。
  这时的阿蘅又乖,又安静。那被低垂的睫毛所覆盖的眼眸中除了凄凄迷迷的一片晦暗,什么也没有,唯独她的手一直握着,握得紧紧,本就纤瘦,这回连骨节都泛了白。任由家仆推着她往不知名的方向里去。
  经由半截残破的花墙下时,冷不防被人自身后用力一推,阿蘅一下跌了出去。她坐起了抬头看去,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张浮胖的、正鼻息如牛的脸。
  ——赖逢喜。
  “嘿,你倒是再躲呀,阿蘅!”赖逢喜咧了嘴上前一步就拽住了她的头发向上扯,阿蘅半张了嘴,被迫与一双狞起的通红的眼睛对视。
  “平日里敢连正眼都不瞧小爷一点,”赖逢喜咬着牙笑,“看我今晚可不弄死你!”
  阿蘅脸上并未因他的话牵动出一丝忧惧。她胸口静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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