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蘅隐约见到领头的大汉马上还驮着什么东西,若没看错的话,那是——
大汉用力一拽,正好把它扔在了他们脚下。
——一具尸体。不巧,正是方才被苏回吩咐走的那个侍从的尸体。
与此同时他们已被数十匹马团团围住。
“得亏在路上拦着了,才没将人放下山去!”那汉子在马上扬声道,“孙绝,这回你可险些被人拆了招啊!”
跛子淡淡道:“我确实没有料到能有人看破这茶夫的圈套,亏了大哥出手了。”
身处中心的苏回似乎一点也没有感受到来自周围压迫的视线,对着地上的尸体,遗憾地喃喃道:“可惜了,运气不佳。”也不知道是在说谁。
马汉子犹如一条被钉在案板上甩尾挣扎的大鱼。
孙绝佝偻着身子,一瘸一拐地慢慢朝他走去。所有人一动不动,望着他费劲的、让人感受不到一丝威胁的动作。
突然他拔过一个山贼的刀眼也不眨地捅穿了马汉子左胸,手腕一转刀就在那里豁开了一个血淋淋的大洞。马汉子四肢抽搐了两下,瞪裂了眼角痛快地死去。
杀了人的孙绝以及是那副小心翼翼的、连刀也拿不稳的样子。被他尊为大哥的汉子视线从血洞上扫过,偏开了头,干着声音道:“孙绝,人杀得多了……毕竟也麻烦!”
孙绝丢下刀:“已经废了他的手,伤了也是伤了,不如除个干净。”
他露出了袖下的一截手臂,上面有一角骇人的雕青,还有随着皮肉鼓动的伤疤。如果早看见了这只手,没有人敢小看这个跛子——怪不得那个无意间靠近了他的老妇给所有人甩脸色,却唯独对这个跛子大献殷勤。
而现在,那聪明的婆子早已跑得不见踪影。
“公子聪明人,我等只是求财,若公子愿意配合,自然不会伤你们一分一毫。”
孙绝这么对苏回说着,手下的山贼却早像一群蝗虫席卷过所有能吞食的财货,张牙舞爪,合作愉快。
没有人稍稍试着戒备苏回。他能开口,能行动,但他和他们预料的一样,十分配合——否则呢,一人之力,如何敌得过几十个恶贼?这样的局面下,身外之物与性命相较,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但阿蘅不能这么想,因为她是一个女人。在强盗的眼中,女人同样是战利品。她跑不了,但也绝不能坐以待毙。
她忽然看到苏回身后趴倒在桌上的傅染,双目锁得紧紧,听到有人走近的声响,身体就轻微地颤了颤,然后将脸埋得更深了一些。
他的昏迷是假装的。
这样的关头,少年选择隐藏在主子身后以求自保。
也不知道苏回察觉了没有,他的双眸只似有若无地那么一扫,依旧回过头去看着那些山贼,无波无澜。
他在看。看强盗与强盗之间的合作,看出他们弱肉强食的秩序,甚至两个强盗因争抢而大打出手,在他看来或许也有可利用之处;看这附近的山势,看山贼一路策马而来的痕迹和马蹄下的泥土;还有被称为大哥的汉子和他不时盯向孙绝的细微眼神,但更让他长久注意的,还是他们口中仅身为二当家的孙绝。
每一个细节,有用的、无用的,在脑中碰撞、推算,不动声色。没有人知道他看透了什么,计划着什么。
但苏回没有想到还有人会在这时趁虚而入。
阿蘅从傅染的方向悄无声息地接近苏回,伸手往他衣襟内探取。苏回侧过头及时握住了她,就在对视的那一刻,阿蘅用另一只手从他身上顺出了一只信封。
时间分毫不差,她才退开两步,就被一个山贼往后用力一捽,她吃了一吓回过头去,另一只手迅速将信封塞进衣中。没有人察觉,除了苏回。山贼二话不说将她扔上肩头,在满场尖声大笑中朝他们的大当家走去。孙绝对苏回道:“这女人我们也要了,公子想必不介意?”
阿蘅已经被甩到马上去,就像刚刚那具尸体。她没有精力反胃,努力撑起头去看苏回,却见他只是云淡风轻地笑了一声,道:“请便。”
心下一沉。她猜错了?那信封里的东西仍不足以让他冒险救她一救吗?
众贼上马,鞭子一扬,满载而去。
趴在马上的阿蘅因一时颠簸,胸口被马鞍一撞,眼前就暗了下来。最后停驻在她视线中的,是苏回渐渐变远的孑立在天地间的身影,神情模糊。
罢罢,她在昏迷前想到,比起对未知的恐惧,昏迷已经是一件太过仁慈的事情。
不救便不救,她且先晕着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回
醒来后的第一眼,阿蘅看到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房间。床板、柴垛、碎布,偶有几滴污血……一旦猜想到这屋子可能的用途,她差点没呕吐出来,只是她的双手都被反绑在床腿上,一点也动弹不得。
屋里还有一个女人时刻看顾着阿蘅,她衣衫褴褛,面容麻木,任凭阿蘅如何询问也始终一声不吭。四周光线昏暗,连门缝里透进来的一丝灯光和男人的笑骂声都算得上一种生气。
这时,外面有人大着嗓子连声喊着“允娘”,女人看了阿蘅一眼,匆匆掩了门出去。阿蘅安分得很,动也不动地目送她的背影。待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她长出了口气,抽出了背后的双手。
这种时候,真该庆幸她是戏班出身,套环结绳之类的把戏自小学了不少。她静静等了一会儿,才悄然起身朝那扇半掩的门走去。
走廊外没有人。阿蘅细细一想,循着有喧闹声和光源的一端摸索了过去。
“这可是咱们干的最轻松的一票!不光这样,还抢了个娘儿们回来,今晚大哥可有得享受了!”
一靠近就听见这样的话,阿蘅抓着壁沿的手不由得紧了紧,她小心地探头看去。白天里的那帮马贼正在大厅里喝酒庆贺。
“要我说哪,这全亏了二当家的好计啊!利用茶夫把那伙人先药倒,咱们就坐收渔利了!”匪众中有人举着海碗大声道。孙绝闻言,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人不明就里,大当家反而大笑道:“哈哈哈,他说的没错呀,二弟!这要论起机巧来,咱们寨子里是没有人及得上你的。连我这个大哥都不得不甘拜下风,听你安排哪!来来,你们都给我敬二当家!”他说着倒满一大碗酒,甚至躬下身来双手奉到孙绝面前,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太恭敬了。阿蘅心感异样。
他对面的孙绝稍稍沉默,又低头更加恭敬地把那酒推让了回去,口中说着,“我不过是动动嘴皮,哪里就敢抢了大哥头功呢?”
到底他还是没有受下那碗酒。
阿蘅正看着这一出各怀鬼胎的戏码,身后蓦地响起一个声音:
“你自己解的绳子?”
她吃了一吓,回头看去,刚才的女人正站在几步远外,沉沉地看着她。
她只离开了一小会儿,这时却变得衣不蔽体,脸庞浮肿,再看她双眼通红,显然不久前才哭过。面对阿蘅错愕的神情,女人只是冷冷道:“这次我不揭穿你,但没有下回。”
阿蘅默了默,道:“你知道继续呆在这儿我会有什么下场吗?”
“我知道。否则他们抢你回来做什么?——来擦洗一下。”她说着牵起她的手带她进屋,从头到尾语气没有丝毫起伏。
偏偏正是这样的麻木,让人心头发凉。
阿蘅坐在床沿,女人拧了毛巾帮她擦掉脸上的尘泥。“长得真漂亮。”她看了看阿蘅的脸,又转过身去将毛巾拧好,漠然道,“可惜在这种地方,一张好脸就是能要你命的东西。”
“你也是被抢来的,对不对?”阿蘅看着她的背影,试探道,“你叫允娘?你为什么不逃走呢?”
对方沉默。
“你以为我没有试过?”过了许久,她终于回过身,眼里有了一丝情绪的波动。“要跑出这个寨子当然不难。可你比那些人还要熟悉这山里的路吗?你的两条腿跑得过他们的快马吗?”话断了半晌,她缓缓解开自己的上衣。“你想不想,变成我这个样子?”
阿蘅在她逐渐裸露出皮肤的过程中微微睁大了双眼。
“你看,逃不掉,逃不掉的……一旦被抓回来,就是变本加厉的的惩罚。”回想到过往的经历,她失神地喃喃道,“那么多女人,现在只剩我了……当然,又多了个你。”也许那些根植于脑海中的记忆太过可怕,她说这话时,好像连魂魄都要从那双眼睛里被拉出来一样,嘴唇发颤,四肢抽搐。
“允娘——”阿蘅紧张地上前唤她,谁知她像突然发了疯病一样一脚将她踢倒在地。“你别逃!你不准逃!……你来了,他们就不会只折磨我了!”她在屋内抱着自己大声号啕。房门外男人的嘶声浪笑像妖魔一样围绕着她,撕咬着她,吞噬着她。
当脸上的泪痕干透,允娘的呼吸才慢慢平复。她忽然想起倒在地上的阿蘅已经好半天没有声响。
“你怎么了?”
阿蘅弓着身子,嘴唇发白,细弱地呻吟着:“疼……肚子被踢着了,好疼……”
女人登时慌乱起来。如果这女人就这么死了,那些男人会……她简直如堕冰窖,也不敢喊人,忙弯下身去扶她,就在低头靠近的一瞬间,她猝不及防地被用力捂住了嘴,甚至来不及挣扎一下,后脑传来一阵钝痛,便失去了意识,连一声叫喊也被及时地堵在了嘴里。
……看来没有惊动到外面的马贼。
阿蘅看看瘫倒的女人,将手里的铜灯放回桌上,因为掌心还有些麻,她险些把灯打翻。
允娘那一脚结结实实踢中了她的小腹,她疼得直冒冷汗,但随即在疼痛中意识到不能寄希望于允娘的帮助了,她甚至只会阻碍自己脱身。就在她生出必须将其制服的念头的下一刻,她想到了眼下正是个让女人放松戒备的好机会。从起意到动手,不过是允娘弯下腰来那短短的稍纵即逝的时间,她没有任何犹豫的机会,也绝不允许失手!
阿蘅缓了缓呼吸,抑制住立即将人推开冲出门去的冲动。她用绳索把女人绑在床脚,然后才打开房门,但略一考虑,她又退了回去,把两人身上的衣服对换过来,然后重新将人绑好,这回还塞上了她的嘴。
随后她披散了头发,垂着头,谨慎而稳定地下了楼去。
这些男人都喝醉了,迎面跌撞而来,少不了要同他们推扯一番,瘫软在地的,还趁机在她赤裸的小腿上摸弄几把,她硬是咬着唇没有喊出声来。
就这样沿着墙根一路退到门边,正巧身后有男人大着舌头唤道:“破娘,破娘!来扶大哥一扶!”
就差一步!
阿蘅暗自懊恼。若回到他们的眼皮底下,定是会被识破的,何况那孙老二就在大当家身边。可若在这时急急离去,仍是让人起疑,照样逃脱不得,如何是好……
事实上,她踯躅了不过一瞬,因为身后的人旋即道:“大哥——可要去垂怜垂怜那屋里的小娘子喽!”
糟糕!她裹了衣裳抬脚就往外跑,将男人声声的叫骂甩在身后。
他们要进屋了,马上就会发现人已经被掉了包。阿蘅心中惊惶,但她一出大门就看见了寨子旁的马厩,一下子忆起了允娘的话——
要跑出这个寨子当然不难,可你比那些人还要熟悉这山里的路吗?你的两条腿跑得过他们的快马吗?
跑不过啊。她怔怔地站在那处。如果仅凭双脚,她怎么从骑着马的山贼手中逃脱;即便她也能骑上马,她的马术能比他们高明?……
山寨外,毫无预兆地爆发出一阵嘶鸣,紧接着马蹄声橐橐四散,大地颤动。寨子里的山贼纷纷惊醒了,成片的火光涌了出来。大当家手里还拖着头发散乱奄奄一息的允娘。他刚发现被绑住的女人成了允娘,大怒之下掴了她一掌,正要开口质问阿蘅的踪影就被寨子外的声响所惊动。
众贼得知丢了女人,下意识想解了缰绳去追,这才发现马厩中竟连一匹马都没有剩下了。一寨马贼,却被一个绑来的女人摆了一道,大当家丢开手上的破娘,怒极反笑。“呵,臭婆娘,以为把马全部放走,我们便追不上了?到嘴的雀儿还能让她飞了不成!你们,随我去山下的路口截人!”
“等等。”孙绝止住他,“我看那婆娘有些狡猾,她可能是往山下跑了,也或许仍藏身在这里的某个地方,何况就为了一个女人倾巢而出还不值得。不管什么时候,寨子里总不能无人把守!”
身后的山贼果然都站住了脚。大当家当即脸色一变。孙绝继续道:“现在紧要的还是先把弟兄们的马匹拉回来,光景那婆娘也不会这么快逃出山去,说不定还能将她逮住;咱们再分一小波人从山阴找过去,那里长满了枳棘,按理说一个女人不会选择那种路走,不过咱们会这么想,她也懂得这么想;剩下的人留着,还可以在寨子附近四下搜寻搜寻。”
大当家在火光中死死盯着孙绝,忽而怪异地咧嘴一笑:“行!凡事果真还是你孙老二考虑周到。既然这样,你便领着这些兄弟留在寨子里吧——二弟你腿脚不便,还是少有动作的好!”
孙绝的下颌猛地收紧了。但他仍半句话也不回,只是在已经大步离去的人身后阴沉沉地垂下了头……
阿蘅把寨中的马全部放跑之后,就沿着大路的反方向逃走,专挑人迹罕至的丛林,安全却也危险。尤其在这样没有月光的夜晚,视线里唯一可以与浓稠的夜色区分开的就是周遭草木那更加黑魆魆的身影。她一不留神赤脚踩在尖利的松枝上,当下跌出去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一旦倒下去歇上一口气,力气就再也提不上来了,但阿蘅不敢松懈,他撑撑手勉强从地上爬起来,一身狼狈地往草丛根部去躲。
人在这时候已然成了惊弓之鸟。毛茸茸的草叶划过脸颊,摩擦起来像某种野兽的舐牙声;脚边偶尔窜出一个黑影,再看才发现不过是只野兔……在这种四面八方草木皆兵的恐慌中,突然,有一种感觉准确地拨开其他感官袭得她脊背发凉,那是种阴冷的、锋利的、隐蔽性极深的危险感。
阿蘅顿时脊背僵硬。她分辨不出这种寒意从何而来,但它的确在一寸寸逼近!她瞪直了眼睛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就在她不知如何动作的时候,头顶的空气被径直劈开,刀光落下的同时,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跌到了草丛外的空地上!阿蘅几乎控制不住要叫出声来,她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
“嘛,原来是只獐子!”有脚步声在草丛前停下,一人拎起地上的尸体,嗤了一声。
“我说你,下手没轻没重的。女人当然得留着活口!”另有人过来道。以为草丛中藏身的仅仅只是畜生后,这两个山贼也不再刻意掩藏行迹。但只要他们稍一低头,就会看到脚边的草丛后那个努力压抑颤抖的身影。只要他们稍一低头……
阿蘅才刚刚将那一记强烈的惊吓吞了下去,又被近在咫尺的威胁感缠绕得几乎窒息,她按住有些发疼的胸口。
这些人怎么会找到这里?原本她放走山寨的马,一方面为了拖慢了山贼的速度,一方面也为了误导他们沿马匹的方向追踪,来为自己争取更多时间。可她怎么忘了,那寨子里还有个心思比她老辣得多的二当家。山贼能追到这里,应该就是得了他的指引。
所幸他们没有在一处地方停留太久。
阿蘅动了动流血的脚,伤得并不严重,她准备悄声潜开,谁料刚一踩到上面,看上去莽莽蓁蓁的草丛就陷了下去,那处竟是一道斜坎。这一下的动静以及她发出的短促的喊声是怎么也掩饰不过了。不远处的山贼听到后相互看了一眼,又慢慢折了回来。阿蘅在坎洼下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