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昱一怔,随即转开视线,道:“小小雷伤,不足挂齿。景夫人,去是不去,我只问这一次。”
“……那就有劳公子了。”景善若回答道。
上昆仑找夫君去
公子昱把朱砂叫进来,吩咐准备出行。
朱砂很是惊讶,说公子爷的伤势还没见着好多少,况且上千年来也没出门过几回啊(这宅男……)。刚回来没两天就又要往外走,这实在太不寻常了。
明相恰好也在殿外候着,于是进来掺和,劝说频繁外出只会让归墟里其他龙起疑,能不动就尽量不挪窝才是正理。
见两人都反对,景善若也道:“公子,对不住,是我考虑不周,没有顾及你的难处。还是按原本说定的,过几日再出发吧。”
公子并没有多言,闭目等他们各自陈述完毕,只再说一次:“朱砂,准备动身。”
朱砂一愣,随后立刻应道:“呃、是,公子爷!”
“明相,你且留守罢。”
“遵命,公子爷。”
两句话将人分别解决掉,公子昱无视景善若,继续闭目养神状躺在榻上。
朱砂拉景善若往后面退了几步,又忙着嘿咻嘿咻地把屏风推了过去挡住。这本来应当是两人合力搬的,但岛上人手实在太少,所以只好将就着了。
她左右看看,又退到景善若身旁去,皱眉道:“不成,这样还是会被看见的啊……”
景善若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要是说屏风的位置,自己现在确实是被遮了个严严实实,别说看见公子昱,就算要看见他后面的那堵画墙,都得踮起脚才能瞅着点边角。
她悄声对朱砂道:“……不如,我先出去好不好?”
“夫人你出去干嘛?稍等一下就好了。”朱砂往衣裙上擦擦手,为难地想了想,索性道,“夫人,索性让我把你眼睛遮起来吧!不然怎么挡也是挡不全的。”
说完,她掏出手帕来,叠了叠,踮着脚替景善若蒙住双眼。
景善若心中虽有疑问,但仍是乖乖配合,并不做声。
“好了,不要取下来哦!”朱砂拍拍手,笑着说,“等公子爷说可以了,你再揭开遮眼布就好。”
“嗯。”
景善若在手帕下微微睁开眼,满室的琳琅宝光映得布料上都是透亮一片。她在心底暗笑一笑,安静地等待朱砂与公子昱的出发准备。
殿中并没有任何声响,连朱砂的脚步声都消失了。
一阵香风迎面而来,疾得好似她正站在山顶上一般。景善若诧异一瞬,悄悄将衣领袖子拢得紧些,以免着凉。
香风刮过,湿润的气息扑鼻,蒙眼布料上的光亮也消失了,眼帘能映出的只是一片黑暗。
景善若开始有些不安,她轻声唤:“……朱砂?”
“在这儿呢!”朱砂的声音从远处飘来,“景夫人,请你往前踏一步。”
“前?”
景善若闻言,小心翼翼地抬足,试探着朝前迈出一步。
--踏到了不知是何物、但比地面更软的东西上。
景善若吓了一跳,连忙收脚。
“景夫人莫怕,走上去便是!”朱砂远远地喊。
这究竟是什么啊?景善若心里叫着,皱眉慢慢踩了上去,继而再收另一只脚,提心吊胆地将全部重心移到那软物上。
站到上面之后,才知道,这东西也不算太软,硬度适中,有韧性。
而且从鞋底传来温热的触感,好像--足下的那东西是活的。
该不会又在海龟或者什么东西身上吧?
景善若想着,还是觉得有点不稳,于是蹲下,一手摸向“地面”。这手感实在粗粝,但不仅有暖意从其中透出来,那表皮还偶而会动一动,果然是活物。
轻微的低吟声传来。
“唉呀,景夫人,别挠……”朱砂边笑边喊着,“公子爷说给你摸得直痒痒了啊!”
“啊?”这是龙公子?
景善若诧异地揭下手帕,果然看见自己正蹲在一条巨龙的爪心上。
她再看周围,原来不知何时他们已经离开了金殿,此时龙公子盘踞于岛上最高的山顶,而天空中乌云滚滚,视野中几乎已全暗了。
这种黑暗与深夜不同,因为,景善若身上再次发出淡淡荧光来。
“这……”景善若看着公子的躯体,她呆的这是……前爪吧,再往前看去,数丈外能见着龙头的轮廓,犄角似乎比屋檐更高。
朱砂在不知道什么地方躲着,景善若只能听见她的喊声而已:“景夫人,要是怕的话一定闭上眼 ̄ ̄ ̄”
声音嗖地更远了,最后一点点尾音完全是用猜的才能知道。
景善若茫然地看着地面离自己越来越远……
龙公子飞起来了。
“啊!”景善若反应慢半拍地轻呼一声,连忙伏下身子,但是又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可抓牢,而被风吹得险些翻了下去。
龙将指头收拢了些,如此,方便她抱住宽大的指甲来稳定身形。
景善若缩成一团,且不说畏高与否的问题,单就是这大冬天高处的寒风,就足够把她给灭了。
虽然跟人相比,龙的表皮粗糙得多,但它好歹还是能感觉到不对劲的。
飞了约莫一刻钟,它停在一朵绛色的云上,转过头颈看着自己的爪子。
当它把爪子慢慢张开的时候,出现在它面前的是冻得不行的女子,她的头发上好像都结起霜花了。
龙为难地挠挠头顶。
它呜呜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景善若回过神来,哆嗦着往身后张望,朱砂没有跟上来。当然,如果朱砂是又乘着海龟出行的话,她不要指望能在三天内追上他们了。
景善若回头,巨龙神情严肃地伸出爪子,把她给拎了起来,放到自己的鬃毛里。
“呀……”
它的鬃毛就像成熟的高粱杆子一样长,一根根又好比藤蔓般柔顺,景善若落入其中,只觉得鬃毛缠住了她的四肢,她一下子差点爬不起来。
但是……还真暖和诶。
龙静静地等着,直到景善若坐稳,又感到有一只小手扶着自个儿犄角了……确定她不会被风掀下去,龙公子这才重新起飞。
“我们……这是要去昆仑吗?”景善若问。
龙低吟一声。
“哦。”听不懂,那就算是了吧。
景善若把脑袋缩回到龙鬃里,暖烘烘地等候着。
也不知道越百川现在怎样了,他既然是神仙下凡,又有好多旧识在身边,出门打架也拉得到帮手,那应该算是挺混得开的吧?除了她,大概再没别人会叫他凡间的名字了。
正琢磨着,巨龙突然一沉,吓得她赶紧抓稳。
“怎么了?”
想当然尔没有回答。
龙身疾坠下云端,出了黑压压的云层之后,景善若这才看见,有什么金光闪闪的东西跟着他们冲了下来--似乎是几只金翅膀的大鸟,双翼展开能有七八丈宽。
巨龙一声不吭,落到一半突然猛回头,直冲而上。
那几只鸟还没反应过来,眨眼间便被龙给甩了过去,景善若回头,恰好看见其中一只追上前,结果被龙尾扫了个跟斗,跌跌撞撞地飞开。
巨龙载着景善若一口气冲破云层,升到了高空。
景善若探出头来,看着远方的景色。
七彩的云层中隐约浮现一座巨大的山脉,前后不见尽头,上不见顶,下不见底,当真巍峨壮观。
“那就是昆仑?”
景善若不懂得什么第一层第二层,她只知道那大概是一座山、或者一座洲的名字,许多古籍中都有提及。
龙并没有埋头冲上山去,它在空中盘旋几圈,黑云追赶上来,遮盖住它的身体,让天空再次漆黑一片。
昆仑的住客立刻发现天色不对劲,并且迅速找见了罪魁祸首。
景善若听见了锣鼓声,还有人们大吼大叫的警告声。--看来公子不太受欢迎。
不受欢迎也无所谓,反正龙公子向来是不把别人看在眼里的,就算对方是神仙也一样。它示威一般从众仙头顶上飞过去,胆敢来拦的,全都被它庞大的身躯和压迫感给镇住了。
龙公子载着景善若一路直升向昆仑堞。
竹簪女冠等人已经得到通风报信,知是龙神之子来寻仇,便都守在要紧关卡处。
公子昱到了庙前,驾着黑云落下,先把景善若放到地上,随后自己躲在云中,半晌不吭声。
竹簪女冠一眼就认出了景善若:“是你--”
“嗯?这位不是仙姑么?”景善若毫无惧意地回望她,“真是巧遇。”
“何来个巧字可言?此乃贫道居住的宫观!你区区一介凡人,带着龙神杀上昆仑来,难道是将昆仑外界各位神灵视若无物么?”
景善若无辜道:“凡妇哪敢有那样的想法--不怕仙姑笑话,我连昆仑上住了些谁,也说不清呢--左右不过是来见见外子,有善心的龙公子护送一程而已,仙姑为何如此恼火?”
岳卿上人也在场。他见两名女子互不相让,分明有要打起来的架势,急忙出来说:“越家娘子你能攀至昆仑一层,实在是了不起,可是临渊道君他正在闭关,不便待客……”
竹簪女冠回眸瞪他:“道君是什么样的神仙,就算没有闭关,也不可能屈尊接见一个凡人!”
“是、是!”岳卿上人苦笑。
那边景善若也不甚满意,轻描淡写道:“闭关而已,我可以多等几日。只是……上人,百川与我乃是夫妻,并非主客,‘待客’二字总是不妥的。”
“是、是……”我招谁惹谁了我……
竹簪拂尘一挥,先是恨恨地睨向龙公子,再瞥回景善若身上,不屑地打量一番。
她哼道:“景夫人,道君此次闭关,便已是到了坐忘关头,待出关时候就不再记得凡尘俗世了。仙凡有别,夫妻缘尽--夫人纠缠何益?”
一定要找到他!
这么几句话便想打发她么?
景善若对竹簪女冠客客气气地说:“这事儿啊,百川本人尚未表态,因此,就连越家人也是不能擅作主张的(更何况是你这样的外人?)。还请仙姑行个方便,莫要横加隔阻。”
竹簪女冠没好气又哼了声:“夫人此言差矣,并非贫道将人藏起来不许你俩相见,只是道君‘为恶龙重创’,凡人躯体不堪驱使。不得已,闭关强行点化肉身,必然经坐忘关,了却一切凡缘。贫道亦为二位之姻缘惋惜啊!”
说到姻缘二字,竹簪下意识地冷瞥向景善若。
此时景善若却是一惊:“重创?百川受伤了?”
岳卿上人点头。
景善若追问:“伤得厉害么?人好端端地在你们这儿,为什么会伤着?”
“这……”岳卿上人小心地看了竹簪一眼,道,“景夫人,借一步说话。”
竹簪扬声:“借什么借?不就是给她背后那条龙咬的?”
景善若吃惊地转身。
龙公子惬意地浮在黑云里,并不做声,只将头竖了起来,朝向他们这面。
——确实,公子昱只说自己被越百川与同伙落雷击伤,并没有提到越百川是否安然无恙。
景善若对岳卿上人道:“请让我见见百川!他现在如何了?”
岳卿上人悄声告诉她:“……临渊道君伤得极重,原本讨了仙丹、预备飞升时保住人身所用,经此一役,虽全服下,仍是杯水车薪。”
“那要怎么办?”景善若焦虑道,“凡间的大夫必定没有仙山上的好,连你们都这样讲--”
“所以,临渊道君决定赌上一赌,将自己的凡人之躯点化成仙体。”
景善若认真想了片刻,皱眉道:“……我没听明白。这是有救的意思么?”
岳卿上人苦笑,偷偷指向竹簪女冠:“景夫人你看,女冠原是一枚簪,她便是受了临渊道君点化,才得道成仙的。”
点化成仙什么的她当然有听说过,但他没事去点化一根簪子作甚?
景善若闷闷地想着,道:“即是说,百川想……自己点化自己?”为什么听起来有点可笑?
“嗯,道君现在还是凡胎,若点化成功,便是得道成仙的仙人了。”
景善若再次皱眉:越听越不靠谱。
她说:“百川眼下只是个十来岁的凡间人,并不懂得太多,神仙大人,还请你多提点着他些。”
“欸?”
“如此施为,有风险么?”
“那是定然……”岳卿上人挠挠头。
彷佛意识到这样贸然回答会遭到咆哮(或者至少是记恨),他又急急忙忙地补充说:“此地不过是昆仑外界第一层,临渊道君修为见识远胜我等,他拿了主意,没谁能劝得下来的。景夫人,你可要相信道君的能耐,他必能平安出关,届时便是真正的仙者了。”
“若是出了意外,会怎样?”景善若问。
“这……这就难说了。但道君本是上昆仑几层境界中赫赫有名的神灵,随天地孕育而生,凡人的身躯,根本无法承载他的法力!”岳卿上人道,“因此,飞升乃是必要的一步,避是避不过的。”
景善若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岳卿上人。
这人避开她关心的部分,一直在说的都是越百川以前多了不起,然后他应该和必须怎么怎么做,但绝口不提其安危问题。
如此敷衍,她怎么可能放得下心?
“我要见百川。”景善若要求道。
“再九日。”岳卿上人拦住她,尽力安抚,“九日之后,道君出关,届时,他会自行决定见不见夫人你——”
景善若回答道:“眼下是我要见他——是无论他身在何处我皆要亲眼看上一看,而不是等他脱了凡胎之后选择愿不愿意见我。”
“夫人,当真不可!”
“他在哪里,此道观中?”
景善若指向竹簪女冠的居庙。
竹簪转头,声音中夹带着寒气道:“凡人,适可而止。不是每位仙人都有岳卿一般好的脾气。”
景善若立刻回击:“仙姑,敢问你是在以神仙之名威吓凡妇么?”
两人对视,分毫不让。气氛顿时更为紧张了。
岳卿上人夹在两女中间,欲哭无泪。
围观众仙不知庙前发生何事,但有那么大一条活龙压阵,谁也不敢贸然往前查探究竟。
龙公子悠哉地听着她们争执,不时提起前爪,欣赏一下自己的指甲,看得出他对自己的龙形模样十分满意。
“莫非并没有闭关之事,不过是百川被藏起来了?”
“你含血喷人!”
“我只是猜测而已。况且与百川有交情的应当不止仙姑一人,对吧?为何百川偏在此处,又不许家眷探视?”
“女冠、景夫人,二位莫要再针锋相对……”岳卿上人束手无策。
--啊啊,吵得好像更激烈了?
龙公子饶有兴致地用爪子撑着脑袋,乐得在云雾里做个观众。
然而景善若与竹簪是战不出个所以然的,只要竹簪女冠和岳卿上人打定主意不交出越百川的下落,景善若再怎么坚持、再怎么苦等,也是枉然。
--这分明是强抢良家妇女、呃不、夫男!
景善若面上仍是镇定,但心中已有上万头神兽呼啸而过。
她想了想,扭头朝回走。
来到龙公子面前,她仰起头,对龙头道:“公子,可否请你再帮我一个忙?”
公子昱闻言,端端正正地浮在云中,展开一只前爪,示意她继续说就是。
“请找出越百川的下落,”景善若认真地说,“就是公子你口中的那位临渊道君。”
虽然说龙不能当猎犬用,但好歹它也是各种神兽之中的佼佼者,在昆仑山中找个人,应该没有困难吧?
龙公子迟疑一瞬,随即点头。
它伸出前爪轻轻抓起景善若,带着她飞往道观后山。
竹簪女冠这才反应过来,立刻带了两位侍女,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