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急忙抬头,惊恐地望向越百川。
见她如此害怕,越百川突然叹了一声,移开视线,出言道:“罢了,去吧……”
话音未落,景善若顿感眼前一黑,整个视野仿若垮塌般,唰地沉没、消失在深渊之中。她耳中隆隆作响,脑海混沌无法思考,片刻之后一切都远去,只剩下一片宁静的黑暗。
……
水声。
江水轻拍船身的……响动?
景善若皱着眉缓缓睁开眼,室内一片昏暗,彷佛是将近天黑的时候了。她将发丝拢到耳边,坐起身来,又伸手撩开床帐。
“阿梅,”她扬声唤道,“什么时辰了?”
没有回应。
景善若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又唤:“阿梅?”
见还是没人答应,她探身出去,看看屏风方向--发现屏风是收在一旁的。
她愣了愣,又发觉屋内一片狼藉,抽屉都被拉至半开没有合上,几件衣裳胡乱挂在家俬一角,甚至落了地。
“咦?”她这才回过神来--自己身处越家!
这是在她嫁过来之后便一直居住的小楼里啊!
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不是去了昆仑山……她不是才刚找到越百川么?
“阿梅?”景善若不顾穿鞋,站起身,匆匆赶到外间去看,空无一人。
对了,阿梅还留在海里呢,龙公子哪里会连她一齐送上昆仑。而且阿梅是越家老夫人给景善若的,也没在这屋里伺候过。
--可是,阿梅不在也就算了,家里像被强盗抢过一般凌乱,又是怎么回事!
景善若困惑地随手绾了头发,往妆台上摸到剪子握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朝楼梯口去。
从醒来时候开始,便一直听见浪头拍打木板的声响,等她走到了楼梯处,往下一看,这才明白响声是打哪里来的。
家里进水了!
她脚下,整层一楼房都是淹在水里的,那水浊得很,生腥的气味直逼得人连连后退。
景善若吃了一惊,连忙跑到窗前,用力推开--
越家俨然泽国!
小院的四面山墙只露几道拱形的瓦首在水面之上,平时打秋千玩耍的大树,如今也仅能看见半个树冠,浑浊的泥水间破烂的席子和木盆载浮载沉,院墙边还泊着连根拔起漂于水面的树木。
举目望去,整个县城都已被大水淹没,除了城墙与几座小楼房,其他的房屋都只能看见屋顶而已。
“……发生何事?”
景善若望着这一切,惊呆了。
越家居于溱漓江的南岸,虽然也听说几十年前闹过涝灾,但此后一直平安,堤坝修葺也是朝廷十分关注的大事……而且最重要的,这还是冬日啊!溱漓江冬日哪回不是闹旱的,前年甚至干涸得断过河沟,怎么竟发起了洪水?
她正呆呆地立在窗前,突然见一竹筏子从不远处的楼房后面转出来。那筏子上堆着些包袱,包袱皮上尽是泥水印,另有一老翁穿着蓑衣斗笠,站在筏子尾部撑篙。
景善若急忙喊:“欸--老人家!这边有人!搭救搭救啊!”
那老者左右望了望,又摘下斗笠,才总算瞧见了景善若的所在处,二话不说就转了筏子的方向,往这边撑过来。
近前了,老翁问:“昨儿官府锣敲九遍,姑娘你怎么还呆在宅子里啊?”
景善若支吾道:“这、说来话长……只料不到竟然会被困在水中……”
“唉,快快上来吧!要不是老夫回来拿点东西,你恐怕得饿死在此处了!”
“是啊,多谢老人家。”景善若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上了筏子。
老翁看她穿得单薄,便说去找点衣物给她披上,自己登上小楼翻了翻,出来时候,手里抓了几件旧衣,另打了个包袱挽在臂间,装得鼓鼓囊囊地不知放了些啥。这人趁火打劫,景善若只当做没看见,千恩万谢地接了衣物过来,披一件在肩上。
上了筏子,老翁撑起篙往水底探探,略一使力便离了楼边。
筏子晃荡,景善若紧张地轻呼一声,那老翁便给逗笑了:“姑娘放宽心,莫要怕,我的筏子在江上一贯是最稳的,翻不了!翻不了!”
景善若点点头,问:“老人家,镇上的人都逃了么?”
“嗯啊,昨晚官府敲大锣沿路吆喝着,说江里的水突然暴涨,八成堤坝要保不住,让众家连夜上山去避避。这性命相关的事儿,能磨蹭么?自然都赶紧走了。果然后半夜便听得水声跟打雷一样!”
“那便是都到山里去了……”景善若轻声道。
老翁打量着她的装扮,开口询问:“姑娘你是哪家的人啊?”
“越家。”
“哦,”老翁笑呵呵地说,“老夫知道,越家嘛,老有财了,往南边去大块田地都是越家的!”他念叨着,回头看看方才那小阁楼,后悔地啧了一声。
景善若没有搭腔。
老翁使劲儿撑了一竿子,道:“听说越家年初里还有谁得道成仙去了,传得神兮兮的!姑娘真有这事儿么?”
景善若抱着衣物道:“或许是吧,我也不甚了解。”
那老翁又说:“老夫知那越家眼下在哪处避水患,带你去便是。”
“老人家将我带上岸,便是再造的大恩大德了,我哪里还敢求恩公送到家人身边?”景善若笑道,“我如今是两手空空无以为报了,但若能得救,越家人必定重金酬谢恩公。”
“哦?”老翁转头,再仔细打量她。
景善若便说:“不瞒恩公,我是越家少夫人,娘家又有人在官府当差。老人家行善事,理当一辈子荣华富贵。若是越家人给的谢礼不够大方,我娘家那边,自然也是知恩图报不吝财物的。”
老翁大笑:“哈哈哈,救助少夫人不过举手之劳,谈谢礼什么的,就显得老夫不厚道了!来,坐稳!”话音刚落,便一篙调转筏子,往另一处城门撑了过去。
对此,景善若只安静看着,不做声响。
筏子驶出半开的城门外,望着远处山丘去,撑了一个多时辰,才到岸边。
老翁把绳子解开,将筏上的东西一一卸下,景善若便笨手笨脚地在一旁帮手。忙碌一阵,老翁拖了筏子上岸,藏在林里,用石头压了再绑牢实,这才放心带景善若往山里走。
因天色原本就晚了,行到中途,生火歇息,老人与她分了些干粮吃。
不一会儿,有同是逃难的人见着火光就过来看看,说城里有几户人就逃在附近的破庙里,让二人过去安歇,好互相照应。
景善若去了,见越家人没在此处避难,很是失望。打听之下,得知越家走得早些,往山里更高处找找应该有的。
那老翁听了,心中另有想法,对景善若道:“夫人,原来越家并不在此地,那老夫真不知道要找到什么地方去了啊。你看……”
“寻找家人之事,怎敢劳烦恩公呢?”景善若急忙道,“恩公且留个名姓,改日涝灾过去了,家人必定登门道谢。”
“唉,夫人你的去处要紧,谢礼不谢礼,哪里是老夫在意的?”老翁摆摆手,道,“老夫想啊,夫人投越家是正理,可越家这整城都逃难呢,一时不见得寻得着……那夫人娘家是在何处,也给淹了?”
“倒不会。”景善若道,“恩公的意思我明白,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既然她也没有异议,老人便决定送她投奔景家去。两人闲聊几句,便各自睡下了。
景善若却睡不着,在破庙里寻了同是避难的几户人家问问,每户投奔远亲什么的都有去处,却没人与他们是同路。
想到要与那老人家继续相处,她有些害怕,虽说以重金许诺,但谁知道对方会不会临时改了主意呢?早些时候他根本就是进城去偷拣便宜的吧,而捡到她之后,更是心思转了几个圈了,她不得不防啊。
询问之下,景善若得知这几户人中一户与越家有生意来往。
听景善若说起越府里小婢仆人长相都还对得上号,对方姑且信她是越家人了,景善若便央求对方借些盘缠。写下借据按过手印之后,景善若好容易才借到一点点钱做路费。
她留了些钱给熟睡中的老翁,趁着天还没亮,跟人问清楚道儿,迅速跑路了。
道君私访
景善若独自一人,沿着山道往深处去,又找过几处逃难者聚集的营地,都没见着越家人的身影。辗转打听得知,越家上下在山里歇了一宿,估摸着水患不会早早退去,便启程投奔北方的亲戚去了。按理应是有留几户家仆下来看管宅子的,但这兵荒马乱的,上哪儿找去?
无奈之下,她便当真揣着借来的那点钱上路,跟一户乡民结伴同行,先往邻县的自个儿娘家方向去。
路程原本不远,就是要绕水走,有时候路断了还得另找,因此挺费事。待走上了大道,进入没被水淹着的镇子时,众人都欢喜得很,好好地休息补给了一番。
景善若身上钱不多,住得就不如前几回那样好,连入夜了取暖都是自己去端的火盆,那几块炭也是好说歹说才分来的。
关上门窗,她笨拙地把炭拨了拨,坐得离火盆近了些。
回想这些天发生的事,她觉着就如同做梦一般,甚至现在,也像身处梦境,辨不清是真是假。
“百川……”
记起他的眼神,景善若再次感到全身发凉,尤其是心间……这入骨的寒意,真让她后悔,为什么坚持要去寻自己的夫君。
“成仙了,便当真是另一个人。”她轻声喃着,蜷起了身子。
此时,怀中一样东西硌到了她的肋部。
“嗯?”伸手一摸,竟然是那本道经,“啊,忘记还给他了……”
景善若失落地复又翻开经书,就着微弱的灯光看了几页,只觉晦涩难解,如勉强咽下沙石一般,满口都是涩的,喉头也苦得发紧。
之前是怎么会一遍又一遍地翻阅的呢?
根本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啊。
景善若捧着经书,思绪茫茫地,不知去了哪里,待回过神来,便发觉自己碰过火盆的手指将经书弄脏了。
“啊!”她急忙轻轻地拂去炭迹,那经书也奇妙,拂拭之下竟未沾灰尘,净洁如初。
景善若怔怔地看着那经书,少顷,铺天盖地的委屈从心中涌出。“罢了罢了。”她咬了咬下唇,闭眼,只将书卷放入火盆之内。
一时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
片刻之后,她缓缓睁眼,却见书卷躺在烧得通红的木炭上,完好无损。
……咦?
景善若小心地探手,挑起书册一角,触手处并无热度,将经书拾起翻转过来查看,封底也无焦痕。
她想了想,转身将油灯取了过来,去掉罩子,再把那经书卷起,就着火苗点燃。
然而,纸页在火中却毫无燃烧之态。
--仙家的东西,果然没那么容易销毁的么……
正想着,一只大手突然从她耳侧划过,伸向经卷,从她指间轻巧地将道经拽了去!
“……唔!”景善若一愣,刚要惊叫,就被人捂住了嘴。
灯盏落在席上,熄灭了,顿时只余火盆的黯淡红光照明。
条件反射地,景善若挣扎起来,试图掰开对方的手,但不管怎样努力,她也无法撼动分毫!情急之下,她伸手去够那火盆的边缘,也不顾滚落的炭火烫着自己,掀住盆子就往身后砸。
她身后的人出声了:“当心!”
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的同时,对方扬袖拂过,将暗红的炭块从她视野中扫了出去。
景善若听出了来者的声音。
“百川?”
对方像是被砸伤了一般,飞快地缩回手,退开。
景善若回头,在一片黑暗中寻找对方的所在。
“是你么?百川?”
对方像是打定了主意,坚决不再出声了。
景善若黯然道:“你……是来取回经书的么?我原本也是不想再留着的……啊!”她不慎踩到自己刚丢过去的炭盆,立刻重心不稳,跌了下去。
跌进一人怀里。
景善若顺势捉住了他的衣襟。
“……”那人似乎无声地叹了口气,就着接住她的姿势,盘腿坐下,然后将她推开。
景善若皱眉,松手。
她十分确定自己面对的是越百川,至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她不想再问第二回了。
此时越百川却出声道:“为何企图烧毁经书?”是质问的口气。
景善若沉默片刻,幽幽地回答说:“……以为你不要了。”
越百川问:“你如何得到此经?”
一愣,景善若轻声道:“是……越百川所赠。”
“既是你夫婿在世时所赠,便应收藏妥善才是。”越百川平静地说,“此经文乃本道君气息所就,你不可再起毁坏经书的念头。”
“在世”二字,听得景善若心中难受。
再这么下去,她真要将越百川视作已故之人?
她说:“神仙亲自来了也好。这卷经书原本不是凡间的东西,就请神仙带回天上去吧。”
越百川道:“是本道君前身赠出之物,岂有收回之理。只望夫人保管妥帖,不落恶人之手。”
“……”景善若无奈地扶额,“神仙这是什么话,我哪里有那本事保管仙家之物?便是前一个月中,已有多少修道之人觊觎此书,更兼妖物相欺,防不胜防啊!”
越百川没有回话。
景善若挺直了脊背,严正请求道:“此经书于我毫无用处,只是负累,请神仙就此收回了!”
“负累……为何呢?”越百川再开口,气势已弱了些许,“你夫婿所遗之物,又是独此一件,难道不应百般珍藏么?”
景善若道:“若是两人还有情有意,自然以死相护。”
越百川不言语。
景善若也在黑暗中默默注视着他应在的位置,不做声,等他自己想清楚应该怎样回答。
良久,越百川突然站起,道:“越景氏,命你将经书收好!不得再生遗弃或毁坏之心!”语气强硬,与方才循循善劝的腔调截然二人。
景善若听得他衣料悉悉索索响,知道他是站了起来,却没料到他的态度会突然转变。
“咦?”她吃了一惊,抬首道,“为何一定要我将经书留下?连直接归还给你都不成么?”
对方愠怒:“越百川既然把经书送给了你,它便是你的!但你若胆敢起毁弃的念头,本道君定不轻饶!”
“怎、怎么可以这样?”这叫什么道理?太霸道了吧?
景善若心中叫屈,还没等她开口辩白,就又听见越百川道:“你一妇道人家,独自赶路是要往何处去?”
关你什么事!
当然,景善若不敢这么答的,她忍住一口气,答说:“预备回景家。”
“为何回娘家去?夫家众人呢?”越百川追问。
景善若道:“大水过后,投奔他处去了。哪里追赶得上……”
“当真?”越百川似有怀疑。
虽然伸手不见五指,景善若仍是瞪那发声处一眼,不予回答。
越百川也不跟她多说,走动几步,又转回来,将经书放回她手中,道:“收起罢,越百川离家才多少时候,你便不顾念夫妻之情了么?”
“他就这么登仙去,哪里又顾念情分了呢?”景善若低首。
“其实--”
越百川还想说什么,却突然打住了。
景善若安静等待他的解释,却一直不见他再有声响,片刻之后,她轻声唤:“道君?”没有回应。
“百川?”
也是同样没声息。
景善若伸手往跟前探了探,没摸到人。她揉揉脚踝,缓慢地站了起来,试探着挪了几步,同时轻声唤越百川的名字。室内冰冷的空气告诉她,越百川已经悄悄离开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景善若不解地在地上摸索,直到找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