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中,窗棂上就出现了阿梅一只手而已,她似乎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快下来啊!别怕,有我在,我接着你!快!”景善若急了。
这可不是磨磨蹭蹭的时候啊!
正在她盯着那只手着急的时候,一个声音出现了:“咯咯咯……你真的要接着么?”
景善若一惊。
紧接着,阿梅的手提了起来,然后出现的是她的脑袋和上半身。
可是,在她后领处拱起了一块尖角。
——正是有人拎着她,把她往外提。
阿梅哭得连气都接不上来了。
景善若不敢说话,生怕那人把阿梅狠狠地摔下来。
“你要做什么?”她轻言细语地商量,“小丫鬟哪里冒犯了这位爷,小女子替她赔罪,请先把人放开,或者慢慢放下也好……”
“咯咯咯——”
那人从阿梅身后露出了半边身子。
他也爬在了窗坎上,一双通红的眼睛盯着景善若看。
“小娘子,长得俊啊。”他说。
他驼着背,样子猥琐,整个脑袋似乎就挂在胸前了,讲话的时候带着奇怪的尾音。
景善若感到汗毛一根根地竖了起来。
她勉强挤出笑,对那人说:“这位爷,怎样称呼?啊,先把阿梅放下来,好么?我当真接着……”
“爷是蛊堡人,没听过罢?”驼背怪笑着,伸长了手,把阿梅往下边一掼。
“啊!”景善若赶紧去接。
冲撞力带得她踉跄,两人一道磕在杂物架上,那些叠在一起的簸箕和箩筐哗啦啦地翻了一地。
“阿梅,没事吧?”她轻声问。
阿梅抓着景善若大哭。
“没事、没事了。”景善若安慰阿梅。
然后,她抬头看蛊堡人,镇定地说:“这位爷,小女子从来不懂得神仙道长生路,除了请修道人做法事,也没多接触过各位仙家,不知您这是……”
“咯咯咯,你身上带着个宝贝,交出。”
驼背笑嘻嘻地说着,突然就跳了下来,咚地一声,四肢一齐趴在地上,蜘蛛一样地撑着。
景善若搂着阿梅往旁边让了让,手在阿梅背后,悄悄往墙边摸。
虽然摸到了不知什么长条状的东西,但一试手,发现是软的,这玩意儿无法拿来自卫。
“小女子愚笨,不知道爷要的是什么?”她说。
“一样仙家才有的法宝……”
景善若为难道:“爷,我不过是个肉眼凡胎,纵然天大的宝贝搁在面前,又怎么认得出?”
她看了看阿梅,在后者背上轻轻抚摸,示意其安静。
她继续道:“还请爷明示——究竟是什么法宝,长成哪种样子,或者有何用途,如此一比较,小女子才好查找爷要的究竟是何物啊!”
“何必费事?”驼背咧嘴,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刀来,月光下刀刃寒光一闪。
舔着刀口子,他森森笑道:“一刀一个,东西自然跑不了,留下尸身还可以陪爷玩玩……咯咯咯……”
阿梅惊叫。
说时迟那时快,景善若果断出手,扶住驼背的手腕使劲一送。
“唔呃啊啊——”
驼背的舌头立刻被割出了大口子,要不是他刀子松得快,这下准把他舌头切下半截不可!
景善若一把抓起刀子,也不顾忙乱之间握住的是刀身,另一手撑起阿梅的背:“跑!”
这回阿梅没有让她失望,呜啊啊哭着就往前冲。
景善若把身后挂着的半床被子往驼背头上一蒙,自己也赶紧跟着阿梅逃。
后院的门是关着的,阿梅冲到门前,用力拍了一拍。
想当然没有人会在外面替她开门的。
她大哭着埋头撞过去,院门应声垮下去一半,另外半扇门也摇摇欲坠。
阿梅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连滚带爬地奔出去。
景善若跟在她后面,顺手抓了客栈里人晾晒的衣物,连同衣杆一道掼在地上,用以稍微阻挡追兵。
驼背咕噜呜噜地捂着嘴,跌跌撞撞跟在后面。
“快跑,阿梅!别停下!”景善若急忙喊。
阿梅这冲出去,慌不择路,朝着客栈前面的大道逃,结果刚踏上黄土道儿,就被人给撞翻了。
撞翻她的正是从前门吭哧吭哧追出来的老道士。
——他嘴角上挂着血沫,肩头还扛着幡呢!
阿梅摔在地上,大口喘气抬头看,脸上的眼泪和泥土都混在了一起。当看清是老道人的时候,她顿时感到深深的绝望,瘫坐在地,无力动弹了。
“阿梅!”
景善若转过墙角,就看见阿梅瘫在地上,老道人朝路边的脏水沟一个劲吐血沫子。
她眼珠一转,立刻把手里的短刀拢进袖子中,气喘呼呼地赶到两人跟前。
“道爷!你没事,太好了!”
她说着,指指后面:“刚才有个驼背的恶徒,追着我们主仆二人不放,嘴里一直叫着什么法宝来着……”
“哦?”老道人斜着眼睛,用眼角看她。
景善若继续道:“我实在没办法……他又有刀子,我只好把整个包袱给他了!道爷,如果你要的东西在我这里,小女子是真的保不住它啊——”
话还没说完,老道人就跟后摆着了火一般,嗖地冲向客栈后院。
景善若赶紧拉起阿梅:“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阿梅呆呆地点头,咽下一口唾沫,颤抖着爬起身。
“这都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哭丧着脸,失魂落魄地跟着景善若逃。
景善若引着阿梅往路对面的树林里钻。
她这时候得空,把五根指头松一松,换了只手拿刀。
握着刀刃的指根部分湿漉漉的,应该是流血了,暂时还感觉不到痛。
她甩甩手,把刀递给阿梅:“拿好,别伤着自个儿!”
“嗯!阿梅知道了!”阿梅紧张而僵硬地点头。
两人摸黑磕磕绊绊地逃,没跑出一里地,就听得后边轰隆巨响,整个大地都晃了晃,树上的积雪噗噗往下掉。
阿梅还好穿得不少,景善若连大氅都没来得及披,雪落进领口中,激得她一阵哆嗦。
“少夫人,后面好像什么炸了!”阿梅回头看看。
黢黑一片的天地间,就不远处的客栈那儿红火起来,眨眼时候又是不知何物炸裂了,伴随着像人又像野兽的怪嚎。
“不要管!快走!”景善若拉着阿梅,踏了雪地往前。
阿梅用衣袖抹抹自己的小花脸,泫然欲泣,问主人:“少夫人,咱这是要往哪里去啊?”
“也不要管!”景善若掂掂怀里的经卷,道,“先走远些,再躲到天明!包里有银角,别担心。”
“啊!”
阿梅惊叫一声。
“怎么了?”
“少、少夫人……我把包袱丢那儿了……呜呜我这就去拿回来……”说着,她转身就往回走。
景善若一怔,随即拽住阿梅,道:“刚才太惊险,不怨你。我头上的簪子值几个钱,等到镇上当了就是,不要回去!”
“嗯。”阿梅抽泣着点头。
景善若摸摸她的脑袋,说:“吓坏了吧?再走走,别坐下休息。”
“少夫人,阿梅腿软……”
“我知道,来,我牵着你。”景善若轻声细语地安慰着,又说,“要是遇见什么野兽妖怪,你赶快把刀给我,知道么?”
阿梅抬头:“少夫人,你会用?”
“没用过,我只是怕你记不起用刀具防身。”景善若道,“山野林子,又是深夜,真不知道能遇见什么。要当心才好。”
阿梅认真地点头。
“会遇到什么?”
景善若应道:“难说啊,有狼、山狗——嗯?”
——刚才搭话的……好像不是阿梅的声音!
阿梅埋头跟着景善若的脚印走,不料咚地撞到她背上。
揉揉鼻子,阿梅纳闷:“少夫人,怎么突然停下了?”不是说还要赶紧逃得越远越好么?
景善若看看四周,压低声音道:“阿梅,刚才是你在问我会遇到什么?”
“不是,少夫人自问自答才对啊。”阿梅回答。
“我以为是你问的。”景善若简短地解释了一句,闭口不言语了。
“我哪有……”阿梅瞪大眼,刚分辩到一半,突然意识到景善若说这话代表什么。她冻得发痛的额头上立刻冒出了冷汗。
——少夫人的意思是……还有别的人在她们附近?
她低呼一声,紧紧攥住景善若的手。
景善若单薄的身子也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不知是不是给惊吓的,但是她看起来十分冷静。
“谁在那里?”她并不看任何方向,只是闭着眼,扬声道,“出来吧,既然不想隐瞒自己的存在,又何妨现身一见呢?”
随着她看起来很有底气实际上虚张声势的呼喝,一道人影出现在二人面前。
竟然就在眼前,之前却完全看不见。
“越家少夫人,这是恼火了么?真不经逗。”那人影说。
离、离婚了?
竟然是女子的声音。
发现对方不是男人,阿梅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她躲在景善若后面,不服气地说:“我家少夫人与你并不相识,什么逗不逗的!懂事不啊?”
“阿梅!”景善若喝止她,“怎么如此无礼!”
“少夫人……”阿梅委屈地应了一声。
景善若转头看着拦路的女人。
虽然有月光,又有积雪反光,可在黑夜里看人仍是看不真切的,尤其那人还站在树下、积雪的枝头挡住了月色,使其只剩下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
景善若隐约见得此人头上梳着髻,心中便又是咯噔一声响:难道这是今晚第三个?真是倒霉起来喝凉水也呛死啊……
她知道自己全身上下就一件宝贝东西了。
那便是越百川留下的经书。
虽然她看了没什么益处,但这是夫君的东西,夫君又不是一般人,谁知道经书被人拿了会不会对夫君有害?
景善若打定主意,尽力保护那卷经。
——嗯,这个修道的人,要用一样的谎话骗过去么?
景善若正准备开口,对方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把草梗,笑道:“这位夫人,贫道方才算过,有件好东西在你身上。你可想抵赖?”
“……”景善若无力。
——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动不动就是占啊测啊算的!还让不让人活了?
她放弃第一层哄骗,跟对方说:“仙姑,我还不知你所指是何物呢,从哪里来的抵赖啊?”
道姑干脆利索地回答:“一卷经书。”
“经书?那应当不算奇物吧?小女子夫家几位女眷都吃斋清修,要说经书古籍,可算是藏得不少。”
这是胡说八道,越家识字的女性除了她也就老夫人一位了,老夫人根本就不在家里住,那还谈什么收藏经书啊。
道姑耐心也好,只说:“施主,你好生想想,随身携带的书卷里,是不是有一本叫做《太息十二元经》的?”
“太息十二元经?”
越百川给的经卷是叫这个名字,不过……
景善若道:“小女子略认得几个字,说起来,确实有这本经书,只不清楚上边的记载是哪门哪派……”
“哪门哪派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这经卷若是留在施主身上,恐怕会招致大劫。”道姑说着,向前走了一步,从雪枝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她温和地说:“那卷经,原本是不属于人世的东西,若非仙人不慎遗落,定然不会出现在此,更不能引起轩然□。亡羊补牢不为晚,这位夫人,可以将经书割爱,转让予贫道么?”
景善若看着她,发现自己认得她的脸。
这是那位将越百川带走的仙姑。
景善若摇头:“恐怕不成。”
“为何?”
“此物乃是我夫君所赠,我怎能随意转交他人?”景善若坦然道。
竹簪女冠定定地看着她,片刻之后,轻哼一声。
“哈,贫道明白了。”她说,“眼下二位身后有追兵,贫道就不妨碍二位逃命了。请。”
说完,侧身让开。
阿梅呆愣地看看竹簪女冠,再看看自家女主人——怎么觉得两人之间气氛不太对劲?
景善若也不想跟竹簪女冠多说什么。她端详对方身段和面容,然后对阿梅说:“我们走。”领着小丫鬟继续在积雪中赶路。
竹簪女冠在原地立了一会儿,脸色仍是不好。
一旋身,她飞至在道边搜寻主仆两者的蛊堡人跟前,骂道:“你怎么办事的!本仙姑引你过来,难道是要看闹剧的吗?”
驼背蛊堡人乍见竹簪,竟然一改猥琐下流神色,慌张地跪伏在地。
“仙、仙女娘娘,小的一时不察,给那娘们使了阴招啊!”他伸出舌头,上面一刀割得可不浅,血还在流,舌尖都分成两半了。
竹簪女冠睨着他,脸上尽是极怒的冰霜。
倏忽之后,她怒极反笑,带着笑意恨恨道:“真是活回去了,姑奶奶是什么神仙人物,竟与尔等凡胎一般见识!去!”
话音未落,长袖一舞,驼背立时被飓风吹飞,轰然撞进客栈门内。
那老道士刚撤下傀儡戏法——顺便摸了堂中众人身上的银钱到自己兜里,正要出门呢,迎面就是一个驼背大汉砸过来。两人撞做一处,哎哟喂呀直叫唤,半晌没爬得起。
客栈众人尚不知变故,除了掌柜心疼门板之外,皆是指着两人哈哈大笑的。直到有人发现自己钱袋没了,这才声张起来。
老道士赶紧捂住包袱,可是,被驼背一撞,包袱皮已经破了,别人的钱袋啊扳指鼻烟壶之类哗啦啦地流出来,遮也遮不住。
这下可好,众人暴怒,笤帚条凳桌子什么的都举起来了。
“各位乡亲饶命啊!”
※※※
“阿嚏!”
阿梅着凉了。
两人到天明时候绕回正道上,跟赶牛车的乡民商量,坐在人家车板上休息兼补眠。
一路搭车到镇上之后,二人典当首饰换了点钱,住进旅店。
阿梅借炊房给景善若熬了碗姜汤,自己却没有喝,结果到晚上就有点低热,后来烧得厉害了,休息两天才好。
“结果还是换我服侍你这懒丫头。”景善若取笑着,替她掖了掖被子。
阿梅嗓子痛得厉害,原本是一直没吭声的,此时禁不住说:“少夫人你真好……”
“现在知道了?”景善若笑起来,“既然老夫人将你给了我,以后你就一直跟着我了,只要别惹是生非,什么都短少不了你的。”
顿了顿,她又说:“我那院里,原本也缺一个身份压得住众人的好丫鬟。娘家跟来的去年又给嫁出去了。”
“莫说阿梅年纪小,就是大了,也是跟着越家各位奶奶的,只要少夫人不嫌弃,阿梅就不走了。”
“好了好了,多休息,少说话。”景善若说着,去桌边继续看书。
阿梅裹着被子想东想西,又出声道:“少夫人,有写信给家里让人来接了么?”
“已经发出去了。”景善若说。
老夫人清修的九宫庙离越家不远,算起来也不过就十来天路程。
她们路上遇到危险,跟车马失散,阿梅又病倒,还是就等越家来接的好。算起来,大概还等个七八天也该来人了。
这几日景善若基本就没出门,尽量避着人,专心研究越百川给她的经卷。
虽然她没有修道的根基,看也看不怎么懂,但既然这玩意是好东西,没理由不琢磨琢磨就搁那儿浪费不是?
要是回了越家,这事说出来,经书是一定会被家长拿走的。
——这是越百川送给自家娘子的东西,可家里人才不会管那么多,一听说是仙家的宝贝,那肯定众人都抢着要看要留在身边的。说不定最后还会送进京里去讨封赏。
想到这里,景善若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