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空荡,声音回转空灵,久久不散。
得不到师父的回应,我继续喊道:“师叔他老人家送了我件见面礼,你看,就是我手上这个朱玉,师叔说了,有机会就来拜会你。”
身后依旧毫无反应,我停下来,转身去看,却不能觅得师父踪影。我只得停留在原地等待,师父他老人家定是又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回去拿了。
小黄也放松了下来,懒散的低头吃着刚冒出来的新鲜嫩草。我松掉手里的绳子,等了约莫一刻钟,远远的山林之间,便见青山长袍的身影,层次栉比的小道上,一步步向我而来。出去见识了那么多凡人的模样以后,我不得不感叹一声:“师父你老人家保养的真是好啊!”
那青衫长袍越走越近,手里拿着个虚浮的包袱,下边角那里并未包的严实,露出一段裸色绸缎,我认出那便是我刚刚换下的水花流苏裙,惊着问道:“师父拿它作什么?”
“难得下山一次,给白院长拿去补补,还能穿。”
“……”我觉得师父说的也在理,那件衣服做工实在太偷工减料,衬不起那段面料。只是师叔说这礼服不能水洗,不知道缝补方面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想起师叔,我便赶紧扬起腕间朱玉,给师父过目。
“师父,此番招魂,识得一位道长,法力无边,后来徒儿与之相谈才知他为你的同门师弟,你看,师叔还送了我一只朱玉!”我已经尽我所能的跟师父“提了提”师叔这个人物。
奈何师父淡淡的看了一眼,弯腰捡起小毛驴的绳索,明月清风般的淡淡道:“原以为又是恰巧捡回来的个镯子,没想到还有这般渊源。”
我跟在师父身边,狭长幽径两边,树枝倒退,师父所经之处宽敞融和,足足放得下我。
“关于师叔的事情,你怎么从来没跟我提过啊?”
“师叔?”师父念着这俩个词,沉思了良久,清俊容颜纠结再三之后,定定说道:“我不记得有这么个人啊!”
“……”我终于知道,师叔为何让我跟师父提一提他了。“你再好好想想,祖师爷爷云游在外的时候,有没有收过什么徒弟?”
祖师爷爷在我来道观的第二天就云游天下去了,至今已有十几载,不知何夕何处,是否已驾鹤西去。
师父再度思考片刻,慎而重之的晃晃头:“没有。”
“那你说祖师爷爷出去那么多年,有没有可能在外面收个弟子?”
仿佛被我的问题困扰,师父端着身子,一手轻拂捏住我的肩膀,沉声道:“小妖,我的意思是,你没有祖师爷爷。”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双更第一更。
☆、食梦(5)
这无异于晴天霹雳,我紧巴着问道:“那我刚来的那天,那个白发的老爷爷是谁?”
仿佛对以前的记忆都混乱难及,师父想了很久,终于点点头,想起来了:“莫不是天云道长?”
我哪里能知道华发苍苍慈眉善目被我奉为祖师爷爷的名号啊!我一直以为他是得道仙人,还自诩仙人弟子,一度在孤儿院的小墨水,土豆那里自夸!现在想来,真是没羞没躁……
“就是白袍道长,你拉着我让我三叩九拜的那位仙人啊!”不是祖师爷爷,让我拜什么!
“哦!想起来了!那个江湖骗子!”师父激动的一掌击向包袱,喜出望外的说道:“骗我用三只琉璃盏把你换回来做烧火丫头!我是让你拜拜他,从此以后,你与他两不相欠。”
“……”我后悔知道了这个真相,师父总是偶尔会想起来一些故人旧事,而这些旧事一般又会让人大跌眼睛,我不怀疑他所言虚实,但是,知道这个事情之后,我很难过,我一直以为我是白院长孤儿院里的孤儿,被师父收养来的徒弟,可现在,师父告诉我,我是被他从人贩子手里买下来的丫环,总归是有些抑郁的。
我气馁,声线都降下来,小声质问:“他怎么骗得了师父?”
“为师有次去找天云道长贱卖法器,听他说一个琉璃盏可以换四五个烧火丫头呢!”师父英挺眉眼纠在一起,痛心疾首、悔不当初的上当受骗模样。
手上的朱玉,我也懒得再讲它的由来,也无暇去关心,师父昨天是否下山去寻我,我从师父手里夺过小毛驴的牵引,一个人头也不回的向山下走去。
师父在身后喊了两声我的名字,我无心理会。刚才的打击太大了!我应该是一定要难过几天的。
到了佑希孤儿院,我一个人闷不做声的走了进去,见到白院长,默默的将师父给我的现金递给她,指名自己要的蔬菜,然后跟着吴老师去仓库拿。许是我脸上的表情太过明显,白院长很是担心,自己陪着我来到了仓库。
说是仓库,孤儿院的仓库能有多大,二十来平米的房子里,堆积了许许多多的杂物,有个二尺见方的地下室入口,我和白院长一人拿着一个手电筒,踩着楼梯走了下去。这里常年不见阳光,为了囤积冬天过冬的食材,更是常年保持低温,黑漆漆的只有两道白光束,在狭窄昏暗的地下室里穿梭。
西北角落里还有去年冬天院里的老师们种的大白菜,白院长总是有办法将大白菜种的又大又好吃,我和师父都爱吃,于是我毫不犹豫的单手各拿三棵大白菜,蔬菜太大,我只好抱在胳肢窝里,然后继续转向下一个角落,看看有没有大白萝卜和胡萝卜。
白院长絮絮叨叨的和我交谈着,我有一声没一声的答着。
“疯丫头就知道乱跑,自己去到哪里都不知道,我去通知莫先生,才发现莫先生不在家,还好你自己回来了,我出去找了你一下午都没有找到。”
“白院长,我师父他去哪儿了?”我昨晚回到道观的时候,师父不在,我本以为他去找我了,现在看来,师父怕是又肚子挨饿,去哪里找美食吃独食了吧。果然没娘的孩子,师父不疼,我丢了两天,师父都不来找我。我欲哭无泪,想着自己是被人卖到这里的,顿时心中烦闷,两只手大力的捏了两个大白萝卜,心想今天回去就炖猪骨头汤!放一整个白萝卜!馋死老莫!以此来安抚自己流血的小心肝。
正弯腰拿那个最大个儿的萝卜的时候,我瞥见什么东西在我前方一晃而过,见多识鬼的我默默的安抚自己,刚才什么也没看到,然后拿好最近的大白萝卜,转身去喊白院长。
身后却空无一人。
“白、白院长……”我小声的喊了出声,然后拿起手电筒,四下晃了晃,想得到白院长的回应。
回应我的是更加安静的黑暗。
我急了,吓得夹着腋下的大白菜就往出口跑,我之前召唤过招魂幡,那间太平间的厉鬼都见过我,如果真有怨气深的,找到这里来夺我的魂幡,也不是不可能。越想越觉得害怕,不过师父就在孤儿院外面等我,我步子稍微慢了一点。却听到从身后,遥远而孤寂的地方传来的声音:“姐姐……别跑……”
“!啊!”我顾不得许多,抱着胳肢窝里仅剩的一棵大白菜就往楼梯口冲去。
脚下一急,踏空楼梯,摔了下去,大白菜先磕在了方砖楼梯上,隔开了我,使得我幸免于脸直接磕楼梯上而青紫毁容。身后却传来极速的脚步声,伴随着逐渐清晰的声音:“小小,别跑!”
声音古朴安纯,是白院长,我告诉自己,这么短的时间内,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一定是白院长在喊我,于是哆嗦着回头,手里捏着那棵被摔的惨兮兮的大白菜,手电筒晃向角落,停留在了一张苍白木讷的脸上,是个孩子。我心中一凛,抖着手,继续在那个角落寻找,方寸不远处,在那张苍白小脸的身边,看到了一身黑衣的白院长。她正坐在那个孩子身边,拉着孩子的手,小声的说着什么,看到我的灯光,急急的护着小孩子的眼睛,冲着我大声说道:“小小别怕,是小会。”
我舒口气,虚惊一场。小会我认识,性格孤僻,总是喜欢一个人偷偷的藏起来,看来今天藏到了地下室,真是吓坏了我。我勉力站起来,腿有些软,虚虚的向角落走去,白院长似乎说服了小会,已经拉着他向我走来,我看着脚下摔了一地的蔬菜,有些心疼,过去捡好一些的再度抱了起来。白院长走过来,将脚边最大的一个白萝卜拿起来放到我手里:“这个算白院长和小会送你的,不收钱!”
“谢谢院长!”感激之余,心想刚才惊慌中,还摔了一棵大白菜呢,要是白院长也送我棵大白菜就更好了。
我有些生气,盯着小会,看了两眼,发现这小孩子压根就没抬头理我,一直扭着头看着别处,好吧,看在你这么孤僻的份上,我还是原谅你好了。反正不原谅,大白菜也回不来了。
抱着心心念念的大白菜和大白萝卜,我跟在白院长和小会的身后,向地上走去。我手里抱得蔬菜依然很多,步子就比白院长慢了许多,迈上倒数第三个台阶的时候,走在前面的小会回头冲着我笑了一下,童真苍白的脸格外的灿烂,我心里一暖,正要回以明眸皓齿一笑倾城,却听得身后传来低低的呜呜声,不是很清晰,我怀疑我听错了,却再也不敢逗留,飞快的跟在白院长身后,出了仓库。
仓库门闭上的时候,我心有感悟的看了一眼小会,发现他依然冲着仓库的方向,天真烂漫的笑了一下。很短,却确实很纯真的笑容。我确定,他微笑的方向,是地下室入口。
我不敢深思,飞快的跑到前院操场,卢师傅那里有腌好的腊肉,我拎了两串,大约二斤,飞快的跑出了佑希孤儿院。
离门口三百米处,青杉长立,墨发如丝,师父站在日光里,幻灭的如同泡沫,即将消散于此般。经历了刚才那一惊一吓,我早已忘了来时路上心里隐隐的小别扭,小家狗见到主人似的,冲上去,将手里拿到的所有食材全部放进小黄身上的挎包里。东西很多,压的小黄不满的哼哧了两声,我拍拍他的屁股,嚷道:“这点东西都扛不动,下次把你也腌了腊肉信不信?”
我的威胁还是起到了效果,小黄已经迈步主动沿路往回走了。
师父似乎又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学我一样拍着小毛驴的屁股同它说道:“你不提醒,我又差点该忘了。”
停顿了一下,侧转头俯看着我,继续说道:“刚才有个小鬼头来找你,外面太阳大,我让她回山上等着去了。”
“小鬼……”我咽了口口水,看看急不可耐的小黄,以及悠然自得的师父,想起刚刚地下室的那声呜呜惨叫,捋直了舌头,问道:“谁、谁啊?”
师父停下步子,又很吃力的想了想,半晌没有回答,我小心翼翼的确认:“是从孤儿院刚出来的吗?”
看着师父摇了摇头,我心里更不平静了,那就意味着,孤儿院或许有个小鬼看到了我,太平间的那群厉鬼没准在到处找我,现在还有个小鬼找上了门……我头皮一阵发麻,走到师父身边,坚定的挽住了师父的手臂。
师父虽然道法不知深浅,但是关键时刻,还是维护我的。这个时候,抱着师父,才是活命之法啊!
“啊!想起来了!那小鬼说她叫刘曼蓁。奇怪,这个名字好熟悉啊!”
我:“……”
是太熟悉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双更第二更。
☆、食梦(6)
一路上都在纠结见到来寻我的女鬼时,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比较好,可等真的见到容颜塌陷,肢体残破的花季女鬼时,我很没骨气的缩在了师父的背后,再也不敢注目观看。
倒是师父记忆力突然好起来,和小女鬼攀谈起来:“曼曼?”
站在落地花瓶背后的刘曼蓁悠悠的飘过来,看着师父,双眼上还残存着那日被撞时的血渍,一只眼球凸出来,快要夺眶而出,可能是急于表达想法,她的眼珠里隐隐有泪光,我第一次看到鬼哭,扒着师父的长袖,腾出一只手拽了拽师父小声问道:“她怎么会哭?”
“我是刘曼蓁,大师,游仙,请帮帮我。”
一语言罢,她就直挺挺的跪了下去。师父无动于衷,拍了拍我的手臂,安抚着我,并未理会泫然欲泣的少女,低声说道:“她含泪而死,所以眼中有泪。”
我想起那日的预知梦,大卡车撞来的时候,脑袋一阵沉重,却又突然轻松起来,眼睛斜斜的望过去,看到了少女的情人,周追,正挣扎着要奔过来,我感知到了,少女心中大恸,却无能为力,眼角滑下的是一滴比卡车撞击更为沉重的珠花儿。
现在想来,她死前是哭了的。
师父解释完少女之泪,便要拉着我去偏室休息,走至拐角处,淡淡说道:“你且安息吧,魂幡即引,你便是死人,是亡灵,和人世再无瓜葛。”
我回头看了少女一眼,那女鬼虽面目可怖,却端端的站在厅里,不知何去何从,我有些于心不忍,奈何师父不肯插手,我自然是要和师父保持一致的。待得走到偏室门口,师父才放开我的手腕,眼色示意我回房,见我呆立不动,凑到我耳边小声说道:“快去拿招魂幡,小鬼都送到门上来了,岂有不收之理?”
我:“……”
见我行动木讷,师父难捱心中焦虑,径直推开我的屋门,寻了魂幡出来,递给了我。我摇摇头,不肯接幡。我的预知梦里,我就是刘曼蓁,刘曼蓁就是我,我能体会生离死别时,那一瞬间的绝望。我看着那个叫曼曼的少女,她眼中有所求,实在不忍心,将她收魂。师父只好拖着我回前厅,我觉得师父真的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我自然是不能和他成一丘之貉的!于是我抱着魂幡远远的与师父保持开距离。
刘曼蓁又回到了花瓶背后,看到我手里的招魂幡,在萧瑟的角落里,不自觉的抖了抖。我赶忙将魂幡抱将起来,不露出一分一毫,省的伤到她。
见我并无恶意,刘曼蓁颤抖着走回原位,跪下去,重复刚才的话语:“求大师游仙,帮帮我,我心愿了后,甘心灵入魂幡,永生守护魂幡,永世守护游仙。”
我还未表态呢,师父又抢先一声答应道:“甚好!甚好!”
甘愿守护魂幡的灵,是永生永世都得被禁锢在魂幡里的,不见天日,不知冷暖,不辨善恶,不识慈悲。只能孤孤单单的在黑暗沼泽里,守护着招魂幡。若有朝一日,魂幡尽毁,元神俱散,守护魂幡的灵也会跟着灰飞烟灭。关于这个,我也只是听说过而已,如今第一次听一个刚死的女鬼这样说,不得不暗暗称奇。
“你从哪里知道这些的?”我拥幡数载,要不是幼年翻读师父的古书,见识广袤,得见此类记载,其他人还真不知道这段传说。
“昨天,我见到了一位道长,他知道我人缘未了,迟迟逗留人间,不肯离开,并未收我灵魄,后来告诉我,找到你,便能了却心愿。我就来找你了。”
“道长?”
“就是那天,在太平间,和游仙你在一起的那一位。”
“徐师叔?……”略沉吟了一下,我改口道:“徐先生?”
“道长并未告知我姓名,只指引我来此求游仙助我。”
我想应该是徐先生指她来找我的,虽然不知为何徐先生断定我会帮她,但是,我现在确实是想帮她:“你不要称呼我游仙了……我会帮你的……”
听到我开口答应下来,刘曼蓁眼珠暴动,堪堪欲掉,欣喜的说道:“刘曼蓁幼年丧父,只留独身母亲苟活人间,多谢小仙女慈悲,帮帮我的母亲。”
“……你……还是别……叫我小仙女……叫我小游吧……”师父的坐骑,那头被我称呼小黄的小毛驴,还有个名字就是“小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