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孤儿院的地窖里，几乎将所有的食材选了个遍，有那务虚道长在，再也不愁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不会做的吃了。整整俩麻袋的蔬菜，轻重尚可，就是特别占地，师父扛起一大包，剩下的小包与我共同拎起一角，总算是从地窖爬了出来。
出得仓库，我已经有些筋疲力尽。以往都是靠小毛驴来搬运，自己动手，反而真觉累极。门卫大爷与我相熟多年，见我与师父搬了这么多东西，嚷嚷着让我们等等，去喊个小后生来帮我们一把。
能讨得一会儿闲置，我自然喜乐，扔下手里的麻袋，帮师父去抗他肩上的那一大袋子。
正使力的空挡，大爷向远处喊着：“小周，快过来，给莫先生送一下货。”
袋子从师父肩上卸下来，我垫脚去看师父背后走来的小伙子，想道声谢，却将话卡在了喉咙口。那人笑的欢畅，青春洋溢的脸上全是喜色，听到门卫大爷的呼喊，小跑着过来，喘口气，大声说道：“送哪里？”
嘴巴咧开，阳光少年一样，两颗门牙很凸出，像兔牙。
我惊恐着问道：“周追？你怎么在这里。”
他不是被食梦貘吃了吗？
那少年看着我，嘴巴咧的更大，喜滋滋的看着我，向我搭话：“小妖精，是你啊？”
师父听得声响，转身看向那少年，笑着打招呼：“是你？”
咦，他俩这是认识？
“刘叔，我给他们送回去，你歇着吧。”那少年似乎很爱咧嘴，一对儿兔牙非常的显眼，看着单纯无害极了。
门卫大爷简单告别，便回了室内。我依旧愣在原地，不知这其中可还有什么变故，师父何时与周追这般熟络了，而周追又是如何叫得上我的名字的。
不待我再多想，周追坦言相告：“我不是周追，是魍魉。”
那个率领百鬼夜袭道观，让师父受伤的魍魉？当初徐栈说放了他，不曾想，他竟附身于周追身体里，又在这孤儿院为祸。我静默的扯住师父的衣角，招魂幡已被徐栈带走，我等同于个普通人，早已不能与这千年怨灵斗法。若有变故，拉着师父快点跑，才是必要的。师父捏住我的手，安抚着我，眼神示意我无碍。我惊觉师父乃阎君摩罗，岂会斗不过这怨灵？便又意志满满，口气都横了起来。
“你把周追怎么样了？”那日在昏暗的二层居室里，只见到了食梦貘，及被杀的周世弥，没有去寻找周追亡灵，想不到，竟被这魍魉占去了身子。
“那日，我与小鬼被摩君重伤，神形俱散，徐栈有招魂铃护身，本能将我二鬼魂魄湮灭，他却没有这么做，而是将我们送到了这孤儿院里，遇到了被吞掉半个灵魂的少年。”
“所以你就鸠占鹊巢？”我冷声质问。
“并非如此，我们弟兄三人，追随阎君摩罗上千年，只求有朝一日可破解这怨气，不再飘荡于山川野芒。不曾想，最后被徐先生点化，留在了这孤儿院，小孩子们从不惧怕我与小鬼，我便留了下来。这少年精气神俱损，时日无多，徐先生便准许了我附身于此。无奈我大哥还是看不透，硬是要去山中与摩君一会……”
“信口雌黄！周追呢？”我打断他，口气不善。
“意识混沌，每日沉睡近十几个时辰。”
“小周，你怎么还不回去啊？小墨水她们到处找你呢！”餐厅方向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富态老妇站在廊下，一手叉腰，声音浑厚，底气十足。
我转头看了一眼，果然是刘曼蓁的妈妈。魍魉也不争辩，直接应声：“阿姨，你看着点，我给人帮忙送个东西。”
“刘妈妈。”我小声嘟囔，音量不大，刘曼蓁的母亲并未听见。
而她在听得周追的回答以后，便起身走了回去，似乎并没有认出我来。我疑惑之极，怒目去看魍魉，他竟像个大男孩般兀自挠着后脑勺，傻气的笑了。见我不友善，他便扛起地上的麻袋，边走边喊我们跟上。
师父见我依然僵着不动，拎起另一袋蔬菜，拖着我向门外走去。
“我们三兄弟很小便溺水而亡，怨灵太深，冥界都不收。千百年来飘飘荡荡，听闻摩君往人间渡魂，便一直四顾寻觅，想求摩君一渡。经闻游冥山有位不死道人，坊间流传食少女菁华而不老。”
“我师父才没有食什么少女菁华！”坊间未免太毁我师父清誉，我大声辩解，急急的撇清那些胡言。
“都是民间坊话，小妖精不要动怒。我们弟兄三人遍寻不得，却不曾想，竟是阎君摩罗在此地。现在也算是明白了，千百年前，摩君吞噬生灵，便从此留在了游冥山，结界浑厚，怨不得我们三人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此前作乱犯上，还望摩君责罚。”
“如何责罚？”师父出言问道。
“悉听尊便。但，魍魉有一请求，得来这身子不易，魍魉可谓再世为人，请摩君再缓我些时日。”
“贪图人间情爱？”师父问道。我也看得出来，方才魍魉与刘妈妈对话间的亲情流露，竟有些不想挑他的毛病了。
“阿姨错失爱女，精神错乱，现在已经好转的差不多了，只是记性时好时坏，待我如亲生之子。魍魉福薄，再世为人，只想多贪恋几天。”
“那周追怎么办？”他占了周追的身体，那个笑起来像兔子的阳光大男孩该怎么办？
“实不相瞒，当初周追受食梦貘蛊惑，错手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如今……沉湎于睡梦中，不愿醒来。魍魉想……想开导他，只待他性子变回原样，便自愿去山中受罚。”
我回想起魂归魂幡的刘曼蓁，以及当初周追另觅新欢，便不由得替曼曼打抱不平：“刘曼蓁救了他，他却翻脸无情，搂着新欢情场得意，这种人，重活还不是浪费，你就留在他身体里，替他活着算了。”
已经走到了大门口，师父拖着我却停顿了下来。魍魉还在说着，见没人再回应他，回头一看，惊讶于我们停在门口，便又走了回来继续说：“其实，那少年，当初撞破阿姨与周爸爸的奸｜情，失去心爱之人，才失手推了刘阿姨。”
我惊闻这段往事，不由张大嘴，不可置信的盯着魍魉。他颔首痛思：“机缘巧合，却让死去的刘曼蓁的鬼魂看到了失手推落刘阿姨的那一幕，心灰意冷，才甘受招魂幡祭奠结煞盟的。”
这一切……都太出乎我的意料，当初一门热血的，怀着悲悯之心热血正义，却不知，沉痛的表象下面，竟然还掩藏了这样无奈悲泣的过往。
“那他搂着芳华少女到处招摇呢？”
“食梦貘贪婪，最爱人世间晦暗的情感，设局做了这一切。只为将周追的精神摧残压迫到疯狂，他吃、起来才……”说到此处，魍魉也不忍继续，闭口望着我。
我脚下无端虚浮，心口空荡荡的，更加的憋闷了。
我抬头去看师父，清冷寡淡的他依旧如常，仿佛对此习以为常。我凑在师父身前，小声的问：“师父，是徒儿错了吗？”
师父大掌揽住我的肩膀，捏了捏我的肩骨，语气清和：“如若没有你，那小女鬼便会因暴晒而魂飞魄散。”
可我并不能因为自己救了一个魂魄而高兴起来，抑郁悲愤，却发现情绪平淡，没了心，连这些情绪都只能靠脑力来判断了。
“如果我能多了解一番，或许……”可以救得刘曼蓁。
“命格天定不可逆，却都是各人自己选择的。何人，何命。”师父俯身，双眸与我平视，继续安抚我：“草韧花繁，微渺之物，却可一岁一荣，殊不知皆是它们自己努力的结果。”
我似乎有些顿悟师父一直在与我讲的凡尘俗事却随它的道理，点点头，看向近处的魍魉。确实，他执念再世为人，所以才能再度品得人间亲情。
思及此，心口那股子憋闷劲总算好了些。
于是，搀着师父的手臂，继续前行。但，魍魉却愣在当下，看向院墙背后的角落。
我走过去，在他面前晃了晃手，大声鼓励他：“你要更加努力！”
魍魉却一手指着远处角落，声音低沉下来：“那里……有鬼。”
一句话说得我毛骨悚然，吓得扒着师父的胳膊，再也不敢松手，四处看了个遍，也没看到所谓的鬼。
“哪里有鬼！你别吓人！”我声音都有些抖，脖后跟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虽然见识了许多的孤魂野鬼，但……被这么指着身后说有鬼，依然很吓人啊！
师父却不管不顾，拥着我的肩臂，继续向山上走去。
魍魉却待在那里，迟迟不肯动身。我回头高喊：“你快点走啊！”
竟觉得身后阴风阵阵，我愈发不敢回头看了，扭正脑袋，步子迈的特别大。
“莫先生……”
“莫先生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收藏掉的嗖嗖的……只是完结而已……不要清理了我啊！
☆、山竹无心（5）
“莫先生来了……”
微弱的叹息声……一声比一声更羸弱，如果不是我专注于感知身后是否有鬼，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么微弱近于无的声音。
而这嗓音，被削弱的如同树叶落地，太过于轻了。我在这一阵阵的叹息里，回身，望向方才魍魉指着的那个地方，院墙高耸，背后有一棵榆树，枝繁叶茂，庇荫遮住墙下，形成一方遮天的小角落里，有一道白色身影屈居其下，战栗不已。
“白院长！”我看着那灰暗里，流露出的一点点斑白，从这低微的叹息里，终于辨识出了熟悉的音色。
我就要急步跑去，却被师父拦了个满怀。
“师父，是白院长。”
“为师知道。”师父拥着的我肩背挺直，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我见师父面容清淡，神色寡离，早已洞晓一切般的泰然自若。我细细思量，方才师父拥着我在院门口停留，与魍魉说的那番话，难不成，是说给白院长听得？
她的亡魂还在人世飘荡不肯离去，距离她身亡已经过去许久，而她只怕，执念幽深……如同我曾被梦境指引而寻找到的刘曼蓁一样。
我望着墙下那片庇荫里，花白的头发，慈善的鬓角，复又看向坚毅的师父，终于明白师父深意，下定决心，转身回去，继续向山上走去。
偶尔侧目，师父俊逸的眉眼里，满是笑意，轻拥着我的肩，向山里走去。
大约走至草木丰茂之处，魍魉才追赶了上来，他喘着粗气，像再正常不过的少年般挥洒汗水，身上的浅蓝色短袖，都湿透了。尽管气喘吁吁，他还是急着发问：“我去劝了院长，她依然坚持留在哪里，不肯离去。”
我与师父相视一笑，彼此会心。魍魉性格也如莽撞青年，大力的挠着后脑勺，不解的问道：“你们怎么不去渡魂？”
师父拍拍我的背，示意我说与魍魉听。我轻轻反握师父的清瘦手臂，淡然开口：“执念只会让她更加的迷恋人世，我师父一直对她避而不见，其实一直都是在断她的念想。”
“那她依然会存有执念，不肯离去啊！”魍魉更加迷惑。
“道理都已经说给白院长听了，如何选择，白院长心思聪慧，自然会领悟的。”我虽欣慰于师父不肯给执念他一生的女人一点点妄想，却依然对白院长心疼的发紧，捂着胸口，憋闷的劲头更甚，似乎抽疼了起来。
“怎么了？”师父停下来，握住我的手问道。
“心口疼。”
师父帮我揉了揉，直叫我面红颊透呕，才罢手，继续向观中走去。
魍魉摇了摇头，依然不甚明白，扛着麻袋，低头边沉思边赶路。
我笑笑，这魍魉啊做鬼久了，还是不太懂人的思维哪。不然，怎么能理清师父在孤儿院门口的那番话语呢。
在这个世界上飘荡着许许多多的孤魂野鬼，藏匿在黑暗的泥沼里。逃不开宿命，看不破红尘，生生死死没有余地。然而，却手握光明。
回到观里，魍魉放下蔬菜，便急着下山去。我也不多留，将存的一点山竹子送给了他，请他带给山下的小墨水与小会他们，好好照看孩子们。
务虚道长见我们背回来这么多的食材，眉头一皱，扬言再让他做饭，就要离家出走了。我蹙眉，这还有好几味鲜蔬可是特意拿来给他试水的，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于是追上去，一把捉住他的长胡子，凶神恶煞的问道：“吃我的，住我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嗯？”
“哎呦！小徒孙你轻点扯！老不死的这胡子要掉了！”老顽童眉头都要拧巴在一起了。
我手上的劲道更大一些，傲娇意气极了，反问道：“那你还走不走啊？”
老道士歪着嘴，眼睛都快瞪出来了，却倔的不肯回答。却又深怕胡子被我揪掉，硬气了没一刻，便服软，满口应承下来：“不走了！臭丫头你还想吃什么菜，你说！老不死的这就给你去做！哎哟……小祖宗，你快松手吧！”
我松开那撮胡子，歪着脑袋想了想，今天从孤儿院淘来一些卷心菜，便说道：“你给做道清炒卷心菜来，给我补补心。”
“老不死的第一次听人说吃卷心菜补心的！我看你哪！吃点猪脑补补脑子吧！”他翻着白眼，暗讽了我个透彻。
我张手就要扯下他的胡子，老顽童却早有防备，已经侧身跑远。我拍拍手，冲着那老头比个拳头，哼！别被我逮到！
摆摆手打算去把其余的蔬菜放回地窖，却见师父站在两袋蔬菜旁边，面露喜色，一直看着我。我走近，他依旧颜色不改，温润如玉，盯的我脸色都有些发烫了。
“师父瞧些什么？我脸上可是有什么脏东西？”我伸手拂脸，并未觉异常，还未晃神，被修长手臂圈住，牢牢的套在了温热的怀里。
“并无甚。我瞧着这样的你，喜欢的紧。”
简短一句话，瞬间令我焦透了脸。我娇嗔着拍了拍师父的胸口，真的要羞到地上去了！一直平淡的空心处，再度微微发烫，像是被蚊虫叮咬，又麻又痒。
“怎么？”见我半天不回话，师父低眉，凑到我的鼻尖，问道。
“……”我嗯唔了半天，也没回得来话，只好继续焦灼着。
“羞了？”
我点点头，承认了。
师父的薄唇擦过我的鼻尖，轻轻啄了一下，嘴角匀出笑意：“那就羞着吧。”
轰……我的耳朵开始灼烧……顾不得其他，撇开了师父的禁锢，跑回了闺房，将房门锁的严实。
手拂过鼻尖，那里还有一点点残留的清冷气息。真是要命！
门口传来敲门声，我捂着脸喊道：“谁啊！”
“我！”是师父……
我索性装作没听到，走过去打开电视，将音量调到最大化，来平复自己心中的躁动。
电视里播放的画面，根本无心顾及，整颗心都悬在门口。敲门声又响了一阵，等我细听的时候，似乎停了。我将电视机音量调小一些，侧耳听着。却听“嘭”的一声，门栓被弹开，屋门竟就这样被师父撞开了。
“你……你……你……”我指着门口一派坦然的师父，半天才质问道：“干嘛撞门！”
师父一步步走过来，捏住我的那根食指，笑的令我发颤：“你……你……你干嘛关门？”
“我……我……”我被问的词穷，干脆闭嘴了。
房间安静下来，电视里正在播放一条新闻，我听得熟悉的人名，扭头去看，麦色健康的英俊男子，泰然正坐，对着一堆话筒，和颜悦色的回答着问题。
“林先生可以说说原因吗？”
“不好意思，无可奉告。”俊朗的男人回答。
“林先生，听说你最近去了某灵山修行，潜心研究佛学，是有意向要出家了吗？”
“出家？不算吧。”他笑了笑，微微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