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有名的话本大家,雪斋斋主昨天呈了个本子给我。”左老板坐在书桌后头,用一柄小锉刀挫折指甲,漫不经心的回道,“本子名字也叫《美人之死》,里面的内容也都大同小异。”
“……左老板,做人要讲道理。”唐娇的脸色沉了下来,“我是信任你,才把自己的构想说给你听,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
“我做了什么?”左老板吹了吹指甲,“小姑娘,你说这构想是你的?你喊它一声,它能应你么?”
见过抄袭的,但没见过抄得这么嚣张的,唐娇肺都气炸了,怒道:“你别以为全京城就你一家书局,你不出,我可以找别家出!”
“那你可得赶紧。”左老板笑了,颇为怜悯的瞅着她,“实不相瞒,雪斋斋主可不是一个人,而是师徒带着六个徒弟,这本子昨儿给我呈上来,今天估摸着就能写满十回了,要是加班加点的写,我估摸着一个月就能写完。你要是能赶在这之前倒还罢了,若在这之后,你说算谁抄谁?”
唐娇冷冷看他:“看来你是打定主意要抄袭到底了?”
“别说抄,多难听。”左老板嗤道,“这叫借鉴。”
“……我看我们也别修什么护城墙了,直接拿你脸皮贴墙上就行了。”唐娇怒笑道,“保证千军万马都穿不破你的厚脸皮啊!”
左老板一点也不生气,反而一副颇为得意的模样,拱拱手道:“客气客气,过奖过奖。”
“你会后悔的。”唐娇冷笑一声,跟他再没话说,摔门而去。
“哎,你这人怎么回事?给我把门带上啊!”左老板喊了一声,见唐娇头也不回的走了,摇摇头道,“没规没距的东西,乡下地方来的人就这素质……还站在门口干嘛?还不快进来?”
一名清瘦书生站在门口,手里抱着一堆宣纸,探头探脑,似在犹豫进与不进,直到听了左老板的训斥,这才急急走进门来,将手里的宣纸双手呈过去:“师傅,后面十回的稿子写好了。”
“嗯。”左老板矜持的点点头,接过他手里的稿子,也不让他坐,就让他站在边上等着,自己从笔架山上取了一只羊毫笔,开始边看边修。
唐娇初来乍到,她并不知道,那所谓的枫华书局的台柱雪斋斋主,其实就是左老板本人。此人在话本界内也算是个争议人物,早年靠着抄袭发家致富,后来开了书局当了老板,索性自己养了几个人,名义上是徒弟,实际上全是他的代笔,几个人一起经营着雪斋斋主这个名号,你写一点,我写一点,东抄一点,西抄一点,这些年来抄了不少人,也出了不少书,虽然难免有些声名狼藉,但是臭名也是名,渐渐就成了京城人眼里的话本大家。
左老板本人已经很久不写书了,只负责最后审一遍。他也很久没这么尺裸裸的抄袭了,这次实在是眼红唐娇的运气,写话本的人多,但一书成名者屈指可数,能够拿话本打进皇宫,成为殿试考题的,那更是蝎子拉屎——毒(独)一份。
谁知道她的好运气是不是能继续?
所以这部《美人之死》,值得他厚脸皮一把。
倒是身旁的小徒弟有些顾虑,他犹犹豫豫半天,终于还是问:“师傅,这样不好吧?不是说,那个唐娇的后台很硬吗?”
“硬个屁。”左老板嗤之以鼻,抬眼看他,“我前些天跟温府的大管家吃饭,旁敲侧击,问得清清楚楚,温侯新认识的几个红颜知己里,就没有一个叫唐娇的。”
“但那天她不是坐温侯的马车来的吗?”清瘦书生不解。
“温侯那等风流人物,身边总是不乏想要飞上枝头的麻雀。”左老板鄙夷一笑,“总之你放心,那只小麻雀是翻不起浪的……”
他话音未落,屋外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名胖书生滚了进来:“不好了,师傅!大事不好了!那个唐娇……”
左老板镇定自若道:“她怎么了?”
胖子太胖,扶着膝盖喘了好一会,才接着说:“师傅,她把《美人之死》的前面十回卖给正心书局的余老板了。”
“你说什么?”左老板直接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咬牙切齿道,“她知不知道姓余的是什么人啊?那就是个开黑作坊,出盗版书,劣迹斑斑,抄袭成性的贱人啊!”
“她知道啊。”胖书生缩了缩肩膀道,“她还特地让我给您带句话……”
“什么话?”左老板见胖子有些犹豫,呵斥道,“说!”
“贱人自有贱人磨。”胖书生模仿唐娇的嘴脸,居然还模仿的惟妙惟肖,“写书的怕抄袭,抄袭的怕盗版,盗版的才是光脚的,什么都不怕。姓左的,傻眼了吧,哈哈!”
左老板气炸,把稿子往地上一摔,对天怒吼:“小贱人,你欺人太甚!”
回家路上,唐娇抛玩着手里的一串铜板,冷笑连连:“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但骂完之后,她又开始心疼,一枚一枚数完掌心的铜板,她哭丧着脸道:“贱人!三十文钱买我一个构想加前十回,我纸墨钱都没赚回来!”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身心受挫的唐娇拖着沉重的步伐,推开四合院的大门。
废寝忘食好几天,结果就这个结局,她气得饭都不想吃了,直接回房睡觉。
睡到一半,被人推醒,转身一看,天色已暗了,天机站在床边,一只手还按在她肩上,平静道:“起床,吃面。”
唐娇正梦到自己名震四海,腰缠万贯,脚踩枫华书局,拳打左老板,猛然间被天机摇醒,脑子还有些不清醒,随手淘钱丢过去:“吃什么面?去三味楼买桌山海全席回来,不用找了。”
天机抬手接住那半串铜板,低头看了一眼,然后面无表情的抬头看她。
唐娇这时候也清醒了过来,她瞪大眼睛看着天机,脸慢慢红了起来,急忙从他手里夺回铜板,一边塞怀里一边下床找鞋子,嘴里囔囔道:“面在哪?我最爱吃面了。”
“三十文?”天机腰背笔挺,站在原地不动,目光却落在她身上,淡淡问道,“这是枫华书局给你的书酬?”
唐娇的脸烧得更红了,没好气道:“不是,路上捡的。”
“哦……”天机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面在桌上,趁热吃吧。”
说完,竟转身走了。
唐娇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委屈的不行,嗫嚅半晌,最后还是没有喊出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拿起筷子,挑起两根面条,还没吃进嘴里,就先哭了出来,眼泪滴在面汤里,荡开几圈涟漪。
“哭什么呢。”平板无波的声音却再度在她身后响起。
唐娇连忙用袖子擦了把脸,执拗道:“辣椒放多了。”
“这是碗素面。”一本青皮册子递到她身旁,“拿去,卖给枫华书局的老板。”
唐娇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放下筷子,接过那青皮册子。
册子上面,字迹苍劲,写着一个书名——《美人之生》。
四十三章宴非好宴惊众人
想死很容易,想活却很难。
如果说唐娇写的是《贵妃的一百种死法》,那么天机写的就是《贵妃的一百种求生方法》。
排在第一的方法,就是买通皇帝的身边人,将侥幸生还的皇子给揪出来,然后连夜派人过去,将对方扼杀在摇篮里,不给对方登基的机会,如此对方自然也不会有秋后算账的机会。
第二步第三步,则是怎么处置蠢蠢欲动的嫔妃,以及分辨身边的奸细,到了第四步开始,就是大篇幅的针对皇上了……
姑且不论对与不对,与唐娇相比,天机的方法更加干净有效,他甚至将步骤都给一步步罗列出来,包括如何收买,派遣什么人,以及事后如何求得皇帝原谅,都一并写得清楚。
在旁人看来,复杂的事情被分解到这一步,已经成了一件极为容易的事情,贵妃只需要照着上头的步骤,一步一步走下去,就能够成功。
“贵妃的一百种求生方法……”唐娇看到一半,忽然转头看向天机,不知道该羡慕他还是嫉妒他,“明知道是假的,但却被你写得像真的一样……你真不考虑跟我搭档,一起在话本界争个位置?”
天机笑着摇摇头。
“给枫华书局太可惜了。”唐娇抚摸手里的青皮册子,神态犹如抚摸一锭金元宝似的,颇为喜爱不舍,“左老板人品太差,保不定会将这文抄了去。”
“让他抄。”天机平静道。
唐娇吃惊的看向他,见他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低头看看册子又看看他,皱起眉头问:“为什么?”
“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天机声音缓慢低沉,笑容里藏着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恶意,“我只是想让他知道,不是每次抄袭,都能给他带来利益和声望。”
唐娇心中一动,忽然间想起了《三更话本》。
想起《三更话本》给她带来的跌宕人生,她忍不住心口发热,一颗心在里头砰砰直跳,刚要开口,却似想起什么,最后恼怒道:“可我刚跟姓左的闹翻,我怕我现在连大门都进不去,就会被他们拿扫帚赶出来。”
“怎么了?”天机俯视她。
唐娇只得将自己被人坑了,然后一怒之下自损八百反击之的事情说了出来,越说脸越红,生怕天机骂她嘲笑她。
但天机只是静静听着,听到最后,忽然问道:“想吃山海全席吗?”
话题跳太快,唐娇楞道:“啊?”
“面已经凉了。”天机瞥了一眼桌子上的青瓷碗,里面的面条已经没了多少热气,“你不是想吃山海全席吗?我去给你买吧。”
唐娇眼一红,觉得一阵窝心。
做错事不用受罚,做傻事不会挨骂,他又不是他爹,为什么总对她这么好?
天机看她一脸感动,却是皱起眉头,心里不停骂着自己:该死的习惯,该死的习惯,该死的习惯。
过度宠溺可不是好习惯,既然不打算跟对方再纠葛下去,就该对她稍微冷淡一点。
“算了,你还是吃面吧。”天机道,现在补救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唐娇点点头,一只手端起面碗,另一只手拿起筷子,低头道:“你做的?”
说完,低头喝了口汤,嘴唇上一层汤汁,抬头对他笑道:“味道很好,我很喜欢。”
天机将桌上的册子收回怀中,拔腿逃跑:“枫华书局那你不适合去了,我走一趟吧。”
“早点回来啊。”唐娇在背后喊了一声。
天机嗯了一声,走出屋子,屋外天色已暗,行人渐少,或者行色匆匆,或者面容疲惫,都在往家的方向赶。
想必左老板也是一样,于是天机脚步一转,没去枫华书局,直接去了左老板家。他住一座大宅子,除了妻儿奴仆外,几个徒弟也都住在这里,给天机开门的是他的二徒弟,胖乎乎的书生。
觉得眼前男子眼生,胖书生半掩着门,狐疑打量他:“你找谁?”
“我找左老板。”天机从怀中取出青皮册子,朝他递过去,“新写一部话本,想请左老板指点一二。”
“你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胖书生不耐烦道,“这吃饭的时候呢,你想找人指点,选个别的时间行吗?”
眼看着他就要把门关上,天机静静看着他,冷不丁吐出一句:“美人之死。”
?
☆、橘中无毒心有毒
? 胖书生身子一抖,那门终究没有掩上,他警惕的看着天机,天机仍旧平静看他,淡淡道:“《美人话本》风头正盛,若扣着今年的殿试考题,可写一部《美人之死》,记录贵妃的一百种死法,比如被新君赐死,被后宫嫔妃毒死……”
胖书生忍不住脱口而出:“你这是抄袭!”
岂料天机话锋一转道:“旁人多会想到美人之死,我却另辟奇径,写了一部《美人之生》,里面写的是贵妃的一百种求生方法。”
胖书生愣了愣,这才注意到他手中的青皮册子,上面那四个字,可不就是美人之生吗?
师傅现在被那部《美人之死》折磨的头疼,抄之怕同行,不抄又觉可惜,恼怒之余,就拿他们几个徒弟出气,胖书生也是被他骂烦了,故而看见这《美人之生》,不由得有些心动,犹豫片刻,终于伸出胖手道:“拿来看看。”
天机将册子递了过去,胖书生翻开册子看了几眼,又偷偷打量了他几眼,重又低头翻书,一边翻书,一边漫不经心的探底:“兄弟,听你的口音,外地人吧?”
天机会说好几种语言,官话尤为地道,但这一次他操着口音很重的方言,淡淡道:“是啊,来京城做生意。”
“哦,做什么生意啊?”胖书生又问道。
“卖布的。”天机道,“生意不大好,东西都囤在仓库里。心烦得很,想写本书换钱,好补贴补贴家用。”
卖布的,难怪身上衣服的料子不错。胖书生收了书,颇有些傲慢道:“行了,你回去吧,我把书拿去给我师傅看看,回头有消息再找你。”
说完,既没有问天机的名字,也没有问天机的住址,就这么砰地一声关上门。
门前挂着两盏灯笼,摇摇曳曳,照得天机的笑容晦暗不定。
他也没好到哪里去,兜帽由始至终没有放下来,面孔藏在夜色和阴影之下,还用了平时不用的方言说话,保证胖书生下次见了他,也认不出他。
“路是自己选的,后果自己承担。”天机低声道,将头上的兜帽拉得更低,转身离开此地。
一个月之后,枫华书局出了两本套书,一名《美人之死》,一名《美人之生》,打着《美人话本》续集的名头,在京城里掀起又一股热潮,一时之间茶楼里响木敲响,说书先生皆谈美人生死。
不久传入宫中,嫔妃宫女闲暇之余,也会拿来看看,只是多看《美人之死》,《美人之生》却少人问津……谁想看万贵妃活啊?只想看她死了又死!
御花园内,唐棣与万贵妃并肩走着,身旁桂花开得甚好,十里成林,熏人欲醉,时有金黄几瓣,吹落在两人发间身上。
“近日那两部美人盛行一时,爱妃听了,不觉得生气?”唐棣忽问道。
万贵妃嘴角往上一扯:“皇上以为臣妾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吗?臣妾肚量大着呢,怎会跟一班下九流的说书先生置气,平白辱了臣妾的身份。”
“呵呵。”唐棣肩上的鹦鹉又贱笑,“明明就想把所有人都砍死,还要装大肚婆。”
“是肚量大,不是大肚婆。”万贵妃嘴角又扯了扯,“皇上,臣妾的生辰快到了,您能将这只鸟送给臣妾吗?”
这一人一鸟永远在吵架,唐棣永远在打着圆场:“好了好了,多大的人了,还跟一只鸟置气。”
“是,皇上。”万贵妃忿忿不平,却也只能恭顺的低下头。
自打幸存的那位皇子被杀之后,她似乎终于知道自己错了,脾气柔顺了许多,也终于听得进劝了,唐棣眼神复杂的看着她,分不清这件事到底算幸事还是憾事。
两人一同走进养心殿,殿内站着三名男子,唐棣前脚刚刚踏进去,三人便转过身来,温良辰桃花眼微挑,笑得浪荡恣意:“皇上,您可算是来了,微臣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了,求您可怜可怜微臣,赏口肉吃吧。”
“你这猴儿,又在贫嘴。”唐棣笑道,“来人,传膳。”
“参见皇上,参见娘娘。”另外两名男子则严谨得多,一个是暮蟾宫,一个是与他有六分相似的青年,两人皆着白衣,气质却全然不同,一个犹如满月清辉,一个犹如雪山天池。
“你们两大小状元也坐吧。”唐棣瞅着暮蟾宫笑道,“暮蟾宫,做事可以学你表哥,做人可千万别学他,你看看他,一个表情都用了五年了。”
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