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情都用了五年了。”
三年前的状元郎,宰相嫡孙王渊之神色平静,垂眸不语,与温良辰的艳丽多情正好相反,他不苟言笑,寡言少语,犹如高岭之花般,令人难以接近。
温良辰与王渊之一热一冷,一个是如意侯,一个是大理寺少卿,都是唐棣的宠臣,但彼此之间的关系并不友好,相反,一有机会就要给对方使绊子,几乎是唐棣话音刚落,温良辰便接上道:“我还以为王少卿只是不给我面子,原来你连陛下的面子都不给?这不大好吧,来,快笑一个给我们瞧瞧。”
王渊之瞥了他一眼,眼神如看秽物,面对其挑衅,只淡淡回了一个字,呵。
“你们够了。”唐棣心累,他给万贵妃和鹦鹉打圆场,还要给他们两个打圆场,这还有完没完了?立刻呵斥道,“吃个饭而已,你们都能吵得起来?给朕消停些!”
见唐棣今日心情不大好,两人只好暂时偃旗息鼓,不久,十几个穿戴齐整的小太监或捧朱红漆盒,或抬膳桌,川流而入,在东暖阁摆好膳食,总共六十四道菜摆上桌,一眼几乎望不见尽头。
五人落座之后,传膳太监便过来尝膳,每样菜吃了一筷子,确定无毒之后,才请唐棣动筷。席间温良辰说了好几个笑话,总算让唐棣重新露出笑容,连万贵妃也被他给逗乐了,以袖掩面,笑得花枝乱颤,只是鹦鹉见不得她好,她一笑,它就拍着翅膀道:“你门牙上黏了根韭菜。”
这一顿饭吃得还算舒心,唐棣用完膳,竟觉得自己又笑饿了,便从果盘里拿了个橘子出来,剥开之后刚要往嘴里送,突然顿了顿,递了半瓣给身旁的传膳太监,太监连忙双手接过,撕了一片送进嘴里。
莫怪他多疑,靠着弑兄上位的唐棣,天生就比旁人要多个心眼,否则他也活不到今天。见传膳太监将橘子咀嚼吞咽,唐棣收回目光,将手里的橘子递到嘴里。
席上一直保持沉默的暮蟾宫忽然开口:“且慢!”
唐棣手一顿,皱眉看他。
温良辰和王渊之是他的宠臣,但暮蟾宫还不是,唐突的举动会让他觉得年轻人太过轻浮。
暮蟾宫虽然一直没说话,但并不是在发呆,而是在仔细观察席间众人,包括随侍一旁的传膳太监,所以在场所有人里,他是第一个发现对方情况不对的。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唐棣也发现了不对劲:“你怎么回事?”
传膳太监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笔直的朝左边倒下,倒地之时,眼角鼻孔里都沁出血来,身体不停抽搐着。
“啊!”万贵妃发出一声惨叫,钻进唐棣怀中不敢再看。
温良辰,王渊之,暮蟾宫三人则冲上来,将唐棣护卫在身后。
“来人!快来人护驾!”温良辰大声喊道。
大批侍卫冲了进来,王渊之和暮蟾宫对视一眼,一同走到传膳太监身边。
王渊之喜洁,厌恶接触秽物死物,负手而立,居高临下道:“死了?”
“嗯。”暮蟾宫倒是没那么多讲究,蹲在传膳太监身旁,伸手按了按他的脖子,又翻了翻他的眼皮,最后捡起地上的橘子,皱眉凝思。
“皇上。”暮蟾宫转头看向唐棣,神情严肃道,“橘子里有毒。”
四十四章橘中无毒心有毒
这次的下毒事件,引发了一场动乱,御膳房内的厨子,送菜的太监,以及负责采购时令水果的宫人,有可能碰过橘子的宫女,都被抓起来问话。
惊魂未定的万贵妃已经被送回寝宫,死了人的养心殿自不能再呆,唐棣摆驾太极殿,却再也无心处理政事,只是负手站在窗户边,脸色阴沉的可怕,犹如蓄足了雷光的乌云,即将打下狂风骤雨。
“陛下。”暮蟾宫随侍一旁,忽然开口道,“微臣认为,您少抓了一批人。”
“你指谁?”唐棣头也不回的问道。
“太医。”暮蟾宫面色温和,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哦?”唐棣这一次倒没怪他言语唐突,他转过身来,眯起双眼盯着他瞧,“何出此言?”
“微臣的父亲是平安县县令,两年前,平安县审了一个案子。”暮蟾宫镇定自若道,“一名女子毒杀前妻之子,因害怕购买毒藥被人发现,就抓了一条毒蛇,将蛇牙按在橘子上面,弄了个毒橘子给孩子吃。因毒量太浅,孩子侥幸未死,她便抓了好几条毒蛇,存了一碗毒液泡橘子,只是没等动手,就被夫家发现。”
“那跟朕的太医有什么关系?”唐棣嗤笑一声,“这山野村妇是个蠢货,朕的太医难道也是蠢货?”
“正因为他们不愚蠢,所以才更可怕。”暮蟾宫道,“橘子泡一天就会泡烂,那么在这短短一天内,用什么药物来泡它,泡多久,以及如何祛除药物的异味,使它变成一个无色无味,却充满剧毒的橘子,只怕一般人既想不到,也做不到。”
“你的理由就是这些?”唐棣面无表情的问道。
“这些都是微臣的猜测。”暮蟾宫并不托大,但也不畏首畏尾,他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毫不藏私的将心中想法尽数道来,“还有一个理由就是……微臣觉得禁宫之中,无论谁想下毒,最好先找一个太医当帮手,因为他们能弄到药,也能把药变成毒。”
唐棣盯了他好一会,才慢慢走到他身边,一只手拍在他的肩膀上,慢吞吞的说:“朕希望你的猜测是对的,否则,你这下就算是得罪了全部太医了。”
“太医是很可怕的。”肩上的鹦鹉也帮腔,“他们一副药下去,你死了,都是正常死亡。”
此鸟嘴贱至此,暮蟾宫和唐棣一起楞了。
这之后,被大理寺带去问话的人又多了一批,正是宫里太医。
四处哀鸿遍野,喊着冤屈,一辆马车却离了宫里,驶进永安胡同,停在一间四合院门前。
秋风萧索,水缸内的荷花已经残了,唐娇站在荷花缸边,掰碎了手里的点心撒进去,看里面的鲤鱼嘴巴张张合合的进食,喂到一半,忽然举起手里的点心问:“你也想吃吗?”
天机一直抱剑看着她,虽然不喜欢吃这么甜腻的东西,但还是默默走过来,低头咬了口点心。
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他们连忙分开,便看见温良辰快步走进院来,眼睛一寻到天机,立刻拿手里的烟枪指着他,笑道:“天机,你做的好事。”
天机面无表情的看他:“嗯?”
“你装什么傻?”温良辰走来,笑着搭着他的肩,眼睛里没半点笑意,“这里没别人,你跟我说实话,给皇上下毒的人是不是你?”
“不懂你在说什么。”天机淡淡道。
“装,你尽管装。”温良辰哈哈笑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到,放眼整个京城,有那动机,也有那能力给皇上下毒的,就只有你天机一个人了!”
“温公子,你在说什么啊。”唐娇看着迷茫,“什么给皇上下毒?皇上驾崩了?你可别乱说,这事跟咱们没关系,我们就两普通老百姓,弑君还不如去邻居家偷菜,至少偷来的菜能立刻下锅,弑君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啊?”
温良辰转头盯着她:“不,对你有好处。”
他说得如此笃定,反叫唐娇愣住说不出话来,心想大家多大仇,你要下这样的毒手,拿这事来栽赃?
却见他斜睨天机,手里的白玉烟枪指向她,慢条斯理道:“该不会到这个时候,你还没跟告诉她,她究竟是谁吧?”
天机沉默着,一言不发。
“皇上没子嗣,若是他出事,谁得的好处最多?”温良辰一字一句问道,“你说呢?前锦衣卫指挥使,天机。”
无边落木萧萧下,枯叶吹过三人的头顶。
唐娇看看温良辰,又看看天机,有些犹豫道:“你们……是不是觉得日子太无聊,合起来耍我玩?”
一会儿皇上,一会儿锦衣卫指挥使,让她这个小老百姓觉得既陌生又别扭,觉得自己似乎走错了地方。
“他没耍你。”天机却开口道,他转身看着她,看惯生死的眼睛,表情极少的面孔,让人根本弄不清他是在说真话,还是在开玩笑,“如果唐棣死了,那么能得到最大好处的人就是你,公主殿下。”
唐娇呵了一声,耸耸肩道:“我现在确定了,你是在开玩笑。”
“你的父亲是荣庆帝,唐棣的哥哥。”天机没有笑,他自顾自的说,“唐棣弑兄夺位,之后为了斩草除根,毒死了你所有兄弟姐妹,只有你提前被女官周明月抱走,对外报了个失踪。”
唐娇有些不安的搓了搓手,试图打断他:“你骗我,一个女官怎么可能偷走公主?她图什么?不要命了?”
“并非每个人都是逐利之徒。”天机回答,“你那时候年纪小,可能记不得了,但周明月是史官之女,性子高洁耿直,对皇上十分忠诚,而且她还是你母亲的手帕交,答应要照顾你,就会一辈子照顾你,所以你那么多兄弟姐妹,只有你还活着,因为只有她肯拼尽一切带着你逃出宫。”
唐娇咬着嘴唇,低下头。
或许是因为年纪小吧,所以她记不得自己生父的脸,生母的脸,记忆深处就只有周明月,吃饭时一勺子一勺子追着她喂饭;生病时衣不解带的照顾她;教她读书教她写字;她被邻居家的男孩子欺负时,从地上捡起根树枝递给她,叫她自己打回去。
所以天机说那么多,她对唐棣依然恨不起来,她只恨王富贵一家,恨他们夺走了周明月,她可以付出一切来对付他们,就为了给周明月报仇雪恨,却难以用同样的决绝来恨唐棣。
从未在她生命和记忆中出现过的人,怎么恨?
“唐棣夺走了你的一切,你迟早要夺回来。”天机道。
“嗯。”唐娇答的有点心不在焉,因为从来没拥有过,所以并不觉得被夺走了什么,不过她愿意迎合天机,因为这是让他们在一起的理由。
许是看出她的心不在焉,天机又加了一句:“就算是为了周明月……她肯定也希望有朝一日,你能重新当回平安公主,给你父王母后上一炷香。”
“嗯。”唐娇嘴上答着,心里却在想,她宁可周明月不那么有骨气,骨气有什么用,人死了,骨气和身子便都化作黄土,留下亲人泪洒黄土。她宁可周明月嫁给自己喜欢的人,生个自己的孩子,也许生了以后会更疼自己的孩子一些,那也没什么,至少一家人能和和美美的在一起。
“好一出君臣相得的好戏。”温良辰拍了拍手,对天机不咸不淡道,“我是不是能把这看成你的回答?这事,果真是你做的吗?”
天机慢慢转过头,唇角勾起,无声微笑:“唐棣死了吗?”
温良辰露出一副凶手果然是你的表情,端起白玉烟枪一口一口抽着,呵呵笑道:“叫你失望了,没死,那篮橘子把传膳太监给毒死了,但皇上没事。”
天机点点头,笑道:“也叫你失望了,这事不是我做的。”
温良辰眉头一挑:“你这样有意思吗?”
“想毒杀一个人有两个条件,一是对方粗心大意,二是彼此亲近信赖。”天机缓缓道,“唐棣是个很小心的人,三餐之外的东西几乎都不吃,吃饭的时候还有传膳太监试毒,几乎无法给他下毒,至于亲近信赖……呵呵,如果他肯自杀谢罪,我可以跟他亲近一下。”
温良辰真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他皱眉:“居然不是你……”
仔细想想也是,天机再厉害,也是一个人,一个在逃的犯人,他连进宫都难,除非有内应,否则怎么毒杀皇帝?
“当然不是我……”天机摸摸嘴唇笑着,就像战场上空回旋飞舞,俯瞰人类自相残杀的乌鸦,不怀好意的笑着,“而且我猜,橘子里没毒。”?
☆、假作真时真亦假
? “你说什么?”
太极殿内,唐棣反过身来,盯着堂下两人:“橘子里没毒?”
“是。”那两人一个是大理寺少卿王渊之,一个是面色微红的温良辰,王渊之淡淡道,“橘子里没毒,中毒的是刘公公。”
“这是什么说法?”唐棣嗤笑一声,觉得有些荒谬。
“刘公公并不是被橘子毒死的。”王渊之解释道,“他在传膳之前就已经中了毒,所以无论他吃什么,最后都是一个下场——毒性发作,当场死亡。”
唐棣想了想,怎么想也想不通:“你想告诉朕,刘公公是自己吃坏肚子吃死的?这事是他的个人恩怨,跟朕无关?”
“或许真相正是如此。”王渊之答道。
“简直荒谬。”唐棣却不肯信,他冷笑道,“在朕用膳的时候,在朕要吃的水果里,出现了一个疑似下了毒的橘子,回头你却告诉朕,这事跟朕无关?”
王渊之见说服不了他,只得拱手道,“请皇上再给微臣一点时间,微臣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将犯人缉拿归案。”
“那就再给你七天。”唐棣冷哼一声,“希望七天之后,你别再跟朕说这样的笑话!”
说完,他拂袖而去,走的时候,看都没看一眼暮蟾宫。
待他离开,暮蟾宫缓缓抬头,有些羞愧有些颓唐道:“表哥,对不起,怪我妄下结论,害你被皇上训斥。”
王渊之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挥了挥,示意没事,之后也不说话,原地站着陷入沉思。
“蟾宫啊。”过了许久,他才忽然问道,“你说一个凶手杀人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掩埋尸体。”暮蟾宫随口答完,然后楞了一下。
“不错。”王渊之冷静自持道,“凶手选择的时机太奇怪了,别人杀人都恨不得把尸体藏起来,他却要将尸体摆在皇上面前,为什么?”
这个选择的确很奇怪,宫里其实并不太平,有人被毒死,也有人被推井里淹死,至于被主子们弄死的就更不要提了,可这些事儿多半是在暗处进行,除了万贵妃,没人会在唐棣眼皮子底下这么干。
王渊之低下头,手指缓缓收拢,似乎在收拢游丝般的线索。
“找到这个动机。”他道,“就找到了犯人。”
四十五章假作真时真亦假
“听说刘公公死了。”
“宫里真不太平,哎,你说,先是何美人,接着是春香姐姐,现在又是刘公公,接下来会不会是皇上?”
唐棣脚步一顿。
哪个地方都有嚼舌根的人,喜欢躲在阴暗角落里,散播些毫无根据的谣言。
他面色阴冷的看着前方,院子里落叶金黄,一个小太监,一个小宫女,两人提着扫帚扫着落花,桂花在扫帚下面积了一团,两人倚着扫帚,靠的很近,互相咬着耳朵。
“说什么呢?大声点!”唐棣心里有怒,正是看谁谁不顺眼的时候,更何况两个背后编排他的人。
两人吓了一跳,回过身来,见是皇上,吓得腿一软跪了下来。
唐棣心里咦了一声,那小宫女刚刚偷偷看了他一眼,眉眼间竟有些像年轻时候的万贵妃。
心里软了几分,脸上却冷冷道:“你们刚刚在说什么,说出来,朕也想听听。”
小太监汗出如浆,淋过雨的鹌鹑似的,一句话说不出来,只管伏在地上趴着,小宫女见指望不上他,只好牙齿打战道:“皇上息怒,奴,奴婢刚刚是在讨论话本……”
“是吗?”唐棣呵了一声,“这么说是朕的耳朵有问题?”
宫人提着的鸟笼里,鹦鹉给他补了一句:“小贱人,找死?”
“奴婢说的是真话。”小宫女哭丧着脸道,“奴婢真是在讨论话本……只不过,只不过……”
她小心翼翼看了眼唐棣,声若细蚊:“只不过最近发生的事情,跟话本里写的有些像,所以才拿出来跟人讨论……”
唐棣气笑了:“你好大胆,把朕当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