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铺子门口的厚帘被人掀开,一个红衣女子走了进来,视线往铺子里一扫,便妖妖绕绕的朝唐娇这桌走来。
“妹子。”她在唐娇对面坐下,一股浓浓的脂粉气扑面而来,嘴唇上涂着色泽极艳的胭脂,说话声又脆又快,“想不到你还真来了。”
她是挨着天机坐的,天机眼角余光扫了她一眼,眼神有些诡异。
那女子大冬天却穿得极少,衣襟拉得极低,露出脖子上挂着的一块玉佩。
羊脂美玉,中间雕着一只望月之兔。
不好!天机迅速瞟了一眼唐娇,她抚着碗沿,仍笑着,原来不是吃不下饭,而是气饱了啊。
“我跟这位许姑娘是吃馄饨的时候认识的。”唐娇皮笑肉不笑道,“她这玉佩,我实在是喜欢,你既然要买玉佩送我,不如就买这个吧。”
红衣女子笑而不语看向天机,眼神也颇为诡异。
原以为是挥金如土的贵人,原来是偷娘子首饰出来鬼混的烂人。
天机夹在她们两人中间,觉得世事无常,荒唐可笑。
他将无数人玩弄于鼓掌之间,他完美无缺的完成过无数任务,却不想阴沟里翻船,遇上了这么一件乌龙事。
唐娇笑靥如花,心里却在咆哮不已,好啊!她在家里苦守空房,每天撕着花瓣问他爱我,他不爱我……结果呢!他居然跑青楼去了!还把她的玉佩拿去送人!士可杀,今天他要没个解释,她就跟他拼了!
“玉能护主,却护不了二主,你要佩玉,就不要佩别人戴过的吧。”天机一脸平静道,“你若喜欢这样式,我买块一样的给你。”
“我已经问过玉石店的老板了。”唐娇懒洋洋道,“这样的样式很少见,是订做的,独一无二的。”
“那是他孤弱寡闻。”天机反戈一击,“我在暮蟾宫那,就见过一样的。”
这下换唐娇说不出话来了。
那红衣女子喝着馄饨,在旁边津津有味的看,见他们相对无语,便开口问道:“你们到底买不买啊?”
“不买。”天机淡淡道。
“哼,浪费时间。”红衣女子丢下馄饨钱,白了他一眼,扭着腰走了。
她走后,两人又没话可说了,只好一起低头吃馄饨。
唐娇的心情不好,这才多久,暮蟾宫的玉佩就被她弄丢了,怕他问起,都不敢跟他见面了。天机这边又不知道怎么解释,告诉他,这是她与暮蟾宫友情的象征?他会信吗?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真的瞒着她逛花街了吗?
“算了,不要了。”放下碗,唐娇无奈道,“你送我个别的玉佩吧。”
她心里酸酸的,怕真相太残酷,所以只好装无知。
看来人还是不能太聪明,眼睛也不能太亮,糊涂一些,或许能更快乐一些。
天机静静看着她沮丧的脸,一句话没有说。
夜里等她睡了,他睁开眼,无声无息的出了门,来到一间民宅里,三个陌生男子朝他行礼:“指挥使大人。”
“东西带来了吗?”天机道。
“带来了。”他们将一块玉佩,以及一堆玉石放桌上。
“以此为原型。”天机指了指那块望月玉佩,表情严肃,“我不管你们使用寿命手段,天亮之前,我要拿到十块一样的玉佩。”
这个命令很奇怪,但是他们都是职业的军人,只懂服从,不会拒绝,行礼过后,立刻执行任务,或者寻自己的门路,或者找雕玉师傅帮忙,而天机自己则在油灯旁坐下,手里一块空白玉佩,另一只手翻出把小刻刀,在玉上画了一刀。
灯火昏黄,他的手很稳,眼睛很亮。
面无表情,一刀又一刀,桂花满月,望月之兔,渐渐在刀下成形。
最后抚去玉佩上面的玉屑,他看着掌心躺着的望月玉佩,低声一叹:“圆谎的代价太大了。”
说完,放下那枚玉佩,重新又拿起另一块空白玉佩。
一夜过去,天亮之时,唐娇睁开眼睛,穿衣洗漱,并不知道昨天某人为了圆谎付出的时间和心血。
她出门买菜,地摊上有个人招呼她道,过去一看,见卖不少旧首饰旧玉佩,翻来捡去,忽然咦了一声,捡起一枚羊脂玉。
桂花盛开,玉兔望月。
“喜欢就买下来吧,不贵!”那人笑道,“买一对的话,还能再少点。”
“还有一样的?”唐娇问道。
“有啊有啊。”那人打开身旁的蓝布包裹,从里面翻出三四枚一样的,“你要几个?”
唐娇只要了一块。
回来的路上,时不时低头看眼掌心的望月玉佩,心里复杂难言。
“回来了啊。”天机大清早就在院子里练剑,她来了,他停下,平静看她,“菜放厨房里,早饭我来做。”
唐娇忽然眼睛一酸,走过去抱着他。
失而复得的也许不只是玉佩,而是对他的信任。
天机站在原地,任她抱着,手抬起落下,几次之后,终于环在她肩上,将她轻轻抱在怀里。
温良辰说每个人都有弱点,他原本没有,现在有了。
失而复得的也许不只是弱点,还有感情。
第五十二章欲以鱼目混明珠
有人失而复得,有人却在不停失去。
唐棣睁开眼,昏昏沉沉的,四肢无力,说不了话,万贵妃扶着他,一调羹一调羹的将汤药喂给他,再次夺走他的自由,送他进入梦乡。
“娘娘,王少卿已经来了。”宫人道。
“叫他进来吧。”万贵妃坐在床沿,隔着屏风道,“皇上需要本宫,本宫不能离开他。”
怕有人治好他,怕有人救他,怕有人偷走他,所以她不让任何人靠近他,吃饭,换衣,清洗身体,全都由她一个人来做。
万贵妃觉得自己竟不讨厌这样的生活,她丑陋她出生微寒她配不上他,她离了他就活不了,但现在不同了,他得靠她活着。
王渊之走进来,身后还跟着暮蟾宫。
眼前横着长长的桃花源记屏风,无忧无虑的画面和文字,隔绝了他们的视线,将万贵妃和唐棣挡在后头。
“大胆狂徒,见了朕还不跪下!”
威严的呵斥声忽然响起,王渊之脚步一顿,循声望去,只见一只金笼子挂在屏风边角,绿色鹦鹉用唐棣的声音,大声喊道:“朕可饶你不死,但需献上美食!”
万贵妃居然没把它烤了吃,也是件奇事。王渊之收回目光,不跪不拜,对屏风后那人道:“贵妃娘娘,你说的前朝公主在哪?”
万贵妃也不废话:“玉珠,出去见见王少卿。”
一直跪在她脚边的玉珠闻言起身,绕过屏风,出现在王渊之面前。
第一次见面,她身陷泥泞,满身泥水的仰望他,像一条地里的可怜虫。
现在她换了一身雪白的宫装,襟口围着一条白狐裘,浑身上下一尘不染,连发髻上的簪子都是一根莹白的玉簪,整个人显得肌肤赛雪,清丽动人,低眉顺目的福了福,怯生生道:“见过王少……少……”
王渊之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她看清他身后那人的脸,惊的连话都不会说了,满脸的绝望恐惧。
暮蟾宫也惊讶的看着她,她是前朝公主?
“滚回来。”万贵妃冷冷呵斥道。
玉珠连滚带爬的回她脚边,像条穿金戴银的狗。
“她是在民间长大的,什么事都不懂。”万贵妃看也不看她,对王渊之道,“但是陛下膝下无子,能继承大统的,身上流着皇家血液的,就只剩下她了,”
王渊之哦了一声,不否认,但也不承认。
人是他送来的,玉珠究竟是什么人,他还会不清楚?
“她是你找来的,身上还带着信物。”万贵妃道,“她究竟是真公主还是假公主,从前由陛下说了算,现在由本宫和你们王家说了算,只要你点点头,本宫就做主,将她赐婚给你,并封你为摄政王,协助公主和本宫处理朝政,你看如何?”
结盟与联姻,王渊之看了眼身边的暮蟾宫,淡淡道:“我表弟与公主年岁相近,且温文尔雅,一表人才,实属良配,便由我这个做哥哥的替他求亲于公主吧。”
暮蟾宫只觉浑身一冷,不敢置信的看着他:“表哥,你!”?
☆、人生如雾亦如梦
? “嗯……王少卿说得在理。”万贵妃只要能得到王家的扶持就够了,哪里还管玉珠是嫁给嫡公子,还是表少爷,缓缓点头道,“那就这么定了吧。”
“贵妃娘娘。”暮蟾宫忍无可忍,一步踏出,拱手道,“微臣已有意中人,非卿不娶,非我不嫁,所以赐婚之事,恕难从命!”
“蟾宫。”王渊之转头看着他,眼中带着家长式的责备。
暮蟾宫看着他,心中失望透顶,勉强笑道:“表哥,我今日身体有些不适,就先回去了,娘娘,微臣告退。”
说完,再不理这一屋子乌烟瘴气,拂袖而去。
王渊之只得拱手道:“娘娘,微臣告辞。”
万贵妃无可无不可的点头,待他走后,示意玉珠将笼子递过来,抱在怀里,逗起笼子里的鹦鹉,惹得鹦鹉喊道:“滚开小贱人,朕今日无心美色!”
她竟不生气,反而笑起来,继续逗着它:“再说几句,多说几句。”
对唐棣,她究竟是恨,还是爱?她已经搞不明白了。只是一边让他沉睡,一边又忍不住逗自己最讨厌的鸟,就为了听它的声音,跟唐棣一样的声音,哪怕是骂她,她也觉得欢喜。
玉珠有些畏惧的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去,痴痴看着门口,她虽然穿金戴银,但日子并不好过,每天陪着一个疯婆子,让她备受煎熬,她希望王渊之或者暮蟾宫能为她停留,救她出苦海,给她温柔与爱,可惜他的目光和脚步却完全不为她停留。
“追过去啊。”疑似疯了的万贵妃却忽然开口,转头看来,眼神冰冷平静,“本宫身边不养废人,如果他们兄弟两个都不愿意娶你,你就没有价值了。本宫会立刻叫人剥掉你身上的衣裳,摘掉你头上的首饰,把你重新丢回天牢里,你不会还想过那样的日子吧?”
玉珠脸色一白,忍不住紧了紧自己的襟口,想起地牢里头的阴暗潮湿,想起了自己头上长出的跳蚤,想起了跟自己同住一个牢房的老妪,想起了对方抢她饭的枯瘦老手和鸡皮鹤发。
她想,地狱也不过如此了。
而她既然出来了,就绝不会再回去。
跌跌撞撞的爬起来,朝那二人追去,两只眼睛,因为野心和怨恨而烧得明亮,她要活着,要活得锦衣玉食雍容华贵,为了活着,她连自己的母亲都推下了马车,她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反正男人都一样贪婪,像一尾尾张大嘴巴的鱼,只要舍得这一身细皮白肉,抛出去喂饱他们,何愁换不来一个公主的身份?
想到这里,玉珠脚步一缓,停下来擦拭头上的汗水,认认真真的整理起自己的仪容来。
如今她已不再是胭脂镇上那单纯的小姑娘,她在监狱里受苦,却也掌握了一样本事。她已懂得如何用自己的容貌和躯体,让狱卒保护她,给她买胭脂水粉,华服美食,甚至为她杀了那个令人生厌的老妪。
老妪死的那一刻,玉珠抚着自己的脸,竟笑了起来。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并不柔弱,她手里有武器,一件极美极锋利的武器。
现在她擦汗,便是擦拭她的武器,她悄悄走到树后,望着不远处争吵中的两兄弟,眼睛里闪动着光,像是一名随时准备刺出武器的刺客。
却听王渊之冷冷道:“便娶了她又何妨?你就当家里多了个精致摆设。”
“表哥,我已经说过了。”暮蟾宫气笑,“她根本不是什么公主,她是平安县人,父母三代都是农民!”
玉珠躲在梅树后,闻言心中一沉,手指在袖底收紧,恨他如此轻而易举就揭穿了她。
“我知道。”王渊之道。
暮蟾宫沉默了一下:“那你还让我娶她?”
“娶她,是为了让王家名正言顺的接管政事。”王渊之细心解释道,“这全是为了家族。”
“……没那必要。”暮蟾宫有些不耐烦了,“假的就是假的,她永远变不成真的。”
玉珠听到这里,咬咬唇,决定放弃暮蟾宫,将目标定做王渊之,暮蟾宫知道的太多了,相比之下,王渊之要比他好得多,他成熟,模样周正,家世优越,最重要的是他并不知道她的过去。
她要抛弃污垢的过去,获得新生。
于是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然后从树后转出,眼泪汪汪的看着王渊之,楚楚可怜的哭道:“王公子,你……忘了我吗?”
她乳燕投怀般朝王渊之扑去,雪白的肌肤,雪白的裙子,像一匹跳出水面的白鱼,但一旦缠在男人身上,就会变成一条柔软的白蛇,她原以为王渊之会接住她,岂料他忽然脸色大变,如避蛇蝎般避让开来。
玉珠啊呀一声倒在地上,没扑着人,只抓住了他的右手,却立刻被他甩开。
王渊之脸上乌云密布,撕下白手套,丢在地上,然后拂袖而去。
身后传来玉珠的嘤嘤啼哭声,但他理都不理,径自出了宫门,回到宰相府后,二话不说,命人端来铜盆,盆里盛着温水,他将手伸进盆里,一遍遍洗着手,直到两只手都洗出了血丝,都不肯停下。
暮蟾宫看了一会,终于看不下去了,拿起毛巾递过去:“表哥,可以了。”
王渊之嗯了一声,接过毛巾擦手,不一会儿,便将毛巾染得鲜红。
暮蟾宫转头嘱咐了几声,侍女很快送来药箱,他静静走到王渊之身边,王渊之正满脸疲惫的躺在椅子里,闭目不语,他没出声,看了他一眼,然后托起他一只手,亲自给他上药。
王渊之睁眼看了他一眼,又重新闭上眼。
暮蟾宫涂完一只手,又换了一只,慢条斯理问:“表哥,你的洁癖症什么时候这么严重了。”
“一直如此。”王渊之闭着眼睛道,“不能跟陌生人接触,不能碰脏东西,更不能碰女人。”
暮蟾宫涂药的动作顿了顿。
“我想我这辈子,是无法娶妻生子了。”王渊之却慢慢睁眼看着他,眼神是冰冷的,但也是脆弱的,“王家虽枝叶繁茂,但是有用的人真的不多,我这一辈人里,更都是些鱼目般的蠢物,能称得上明珠的,就只有你了。”
暮蟾宫沉默不语,久久才道:“我姓的是暮……”
“你父亲原本是就是祖父的门生故吏,王家的上门女婿。”王渊之淡淡道,“他是遇事遭贬,才贬去平安县的,但是有祖父在,他迟早会回来京城,家父和你母亲是一母所生的兄妹,他怎忍心看亲妹妹在那样偏僻的地方受苦。”
顿了顿,他又道:“王家下一代的家主是我,但家老的位置却是为你准备的,我注定无子,将来是要从亲戚当中过继一个孩子过来的,蟾宫,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许下的富贵和前程,不可谓不大,但更让暮蟾宫感动的是这亲情和这推心置腹,但最后,他还是摇了头。
“抱歉。”暮蟾宫艰难的拒绝他,苦笑道,“你的好意,我心领神会,但是我真的不想娶王玉珠。”
“我已经说过了,她只是一件摆设,一件带给你身份地位的摆设。”王渊之细心解释给他听,“你只需要给她名分,其他什么都不需要给。要是嫌她碍眼,随便弄个偏僻宅子安置她便是,之后,你喜欢谁,就跟谁在一起。”
“我做不到。”暮蟾宫坚定的摇摇头,“富贵荣华,我情愿用我的双手去挣,但妻子……我只想娶一个,结发同生,白头偕老。”
王渊之见他神色,知道现在说再多,他也听不进去。想他也许是年轻气盛,过几天就能想明白,他也就不再逼他,淡淡道:“表哥不会害你,你回去再考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