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生面色被脸谱遮掩,但仔细一看,他连脖子都涨红了。
石娘子一马当先冲进客栈,伸手去拉陈青生,陈青生看了眼似笑非笑的小青,不留痕迹的甩开她的手,不耐道:“石姐姐,外人在,你别拉拉扯扯的。”
小青扑哧一笑:“这就是你的石姐姐?你的夫人?”
“是……不!”陈青生反应过来,忙不迭的辩解道,“这门亲事是父母定的,但是石姐姐比我大这么多,小时候还给我把过屎尿,她就像我娘……我们之间只有母子之情,没有男女私情的。”
“哦!”小青阴阳怪气道,讽刺的看着石娘子,“原来是石老夫人啊。”
石娘子忍耐不住,一巴掌甩过去,但被小青以剑格挡,身旁陈青生见了,忙踢了石娘子一脚:“你想对小青姐姐怎么样?”
他那一脚踢的其实不重,但石娘子却觉得自己被一柄斧子给劈成了两半。
是,她是比他老,模样也不好看,又操劳过度,二十多岁已经像个三十来岁的老妈子,她时常感到遗憾,但又感到庆幸,正因为她比他大,所以在陈家失火时,才有力气抱着年幼的他逃走,正因为她长得不好看,才没有被人贩子拐走,或乞或讨,或偷或抢的将他拉扯大,又苦又累,她熬了下来,没想要他报答什么,只想要他喜欢她。
只想要他……别厌恶已经又老又丑的自己。
石娘子忽然将手放进嘴里,野兽般的撕咬自己的指头。
陈青生被她此举吓得倒退一步,他从没见过这样疯狂的她,眼中闪过恐惧和忌惮,怕她一怒之下伤害自己。
皮开肉绽,石娘子松开牙,将鲜血淋漓的指头落在桌面上,写下鲜红的四字:跟我回去。
仇她不想报了,可以遮风挡雨的房子她不想要了,美味的食物和温暖的衣服,这些她都不要了,她只想跟他一起,回去那阴森冰冷的义庄,哪怕每日食不果腹,哪怕日日与死人以及老鼠苍蝇为伴,哪怕一辈子不人不鬼的过活……但至少,他们是在一起的。
脸谱罩在陈青生脸上,没人能看到他此刻的表情,但露在外面的一双眼,却直直盯着桌上的血字。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陈青生忽然想起过去与她相依为命的岁月,他忍不住想,他是不是做错了?
小青一直冷眼旁观,直到此刻方开口道:“你总这样受她威胁的?”
陈青生抬头,手足无措的看着她。
“石上梅,你这积年的老骗子。”小青将他往身后一拦,一副保护者的姿态,朝石娘子冷笑道,“你那龌蹉心思能瞒过陈公子,但休想瞒过我!陈公子在外头有吃有喝有朋友,为什么非得陪你回义庄吃老鼠吃蟑螂,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你不过是见自己又老又丑,陈公子又年轻又俊朗,怕他离开你,索性将他关在地窖里!”
石娘子对陈青生摇摇头,拿血在桌上写道:“信我。”
“你真恶心。”小青冷言冷语道,“你有什么资格让陈公子信你,你甚至都不许他跟外人接触,生怕外人告诉他真相,因为陈公子知道真相以后就会离你远远的!”
说到这,她转头看着陈青生,莞尔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
翠色的袖子,雪白的皓腕朝他伸过去,小青温柔道:“陈公子,信我。”
石娘子也伸手过去,两眼包含泪水,祈求似的看着他,鲜血顺着指缝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陈青生看看她,又看看小青,吞了吞口水,虽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握住了小青的手。
“石姐姐。”他态度坚决,对石娘子道,“人这一生会认得很多人,有人可以陪伴自己一生,有人只能陪伴自己一路……以前……谢谢你照顾我,可现在,我想走自己的路,如果你愿意支持我,我会很高兴,如果你不愿意……那我们就在此分别吧。”
说完,他转头对小青笑,等着她的赞美和夸奖。
小青果然摸摸他的脸谱,笑道:“陈公子,做得漂亮。”
说完,她拉着陈青生离开,走到半路,陈青生回头看了石娘子一眼。
石娘子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眼神空洞,神色绝望,直到他回头看她的时候,才两眼一亮,流露出哀求和讨好,就像一条即将被小主人抛弃的老狗。
陈青生心有不忍,可小青却捏了捏他的手,笑着说:“我跟骗子是合不来的,你要她,就别再来找我。”
她的手果如他想的那般,柔软如丝,细腻如水,他怎舍得放开。
罢了。陈青生想,他这一生就是要过得波澜壮阔,与人不同,雷峰塔和西天才是他的归宿,大圣和小青才是他交往的对象,他怎能和凡夫俗子般,日复一日过着平凡生活,结交一群每天操心财迷油盐的庸人,最后娶个石姐姐那样平凡的妻子……他不甘心,他只能走。
“回去吧。”陈青生说完,决然的转身,“别再跟着我了。”
石娘子脚步一顿。
然后扑上去跟小青拼命。
可她只是长相凶残而已,若比真功夫,哪里比得上小青,只见小青足尖一点,人就飘到了几米外,手里拉着陈青生,没一会就消失在她眼前。
事实上,小青对付她只需要一招,之所以忍着不出手,不是怕她也不是怜悯她,不过是怕在白老爷子那交不了差。
石娘子追了她好一会,见追不上,一下子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她哭得又惨,又绝望,又可怜,过了一会,脚步蹒跚的站起来,左右四顾,寻了个方向跑去,一路狂奔,最后冲进临时下榻的院落,又冲进暮蟾宫的书房。
书房内,墨香四溢,唐娇站在书桌旁,雲袖半挽,手里一块墨锭,在松花石桃形砚中研磨着。
暮蟾宫坐在书桌后,抬头见是她,温柔问道:“怎么了?”
石娘子冲上前去,从笔架山上取下一只毛笔,匆匆在砚台里扫了几笔,然后铺开一张宣纸飞快书写。
唐娇与暮蟾宫都有些不明就里,待看清了她写下的文字,脸色一起变得严肃起来。
“是太子。”暮蟾宫皱眉道,“居然欺骗一个心智只有八岁的孩子,他们太卑鄙了。”
唐娇看了他一眼,心想如果纯粹只看结果的话,太子的方法也许才是正确的方法,比起老辣多疑的石娘子,心智只有八岁的陈青生不是好对付得多?她能想到,暮蟾宫肯定也能想到,但他没有这么做,他宁可花费十倍的人力物力,也不肯使用阴谋诡计。
可他是君子,敌人是小人。
“帮帮我。”石娘子满脸是泪,在纸上写道,“决不能让人拿下他的脸谱。”?
☆、口蜜腹剑穿人肠
? 七十二章口蜜腹剑穿人肠
两只颤巍巍的手放在脸谱边缘,陈青生将脸上的菩萨脸谱摘下来,缓缓抬眼,看向小青。
小青不由得倒退一步。
“你怎么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羞涩的笑道,“是不是有点脏?我很久没洗脸了。”
他忽然有些自惭形秽,急忙用两片袖子擦着脸。
“这哪洗得干净,你等等,我去打盆水来。”小青一边笑,一边快步出了屋,反手将房门关上,她急匆匆跑了几步,便扶着走廊的柱子,弯腰呕吐起来。
“你这幅样子,可千万别让陈青生看见。”天机走到她身后,冷冷淡淡的说。
“用不着你提醒。”小青用袖子擦了擦嘴,一脸忌惮的回望对方,“来的怎会是你,太子呢?”
“太子让我转句话给你。”天机淡淡道,“若你成功了,他会来接你,若你失败了,就不必回去见他了。”
“我绝不会失败!”小青咬咬牙道,“你等着吧,指挥使的位置一定是我的!”
天机哦了一声,便与之擦肩而过,头也不回的离去。
小青在后面恨的牙根痒痒,她扶着柱子休息了一会,闭上眼睛不停对自己说:“我不吐我不吐,我回头再吐。”
如此反复了几十遍,小青睁开眼,重又笑靥如花,脸上两个醉人的酒窝。
她打了盆水来,送去给陈青生洗脸,洗完以后,便拉着他去了静室,“祝英台”“梁山伯”“牛魔王”等,一群人都等在那里,抬头见了他的脸,大家吃了一惊,“祝英台”直接犯了恶心,捂着嘴说:“抱歉,我有点孕吐……”
她逃跑以后,陈青生极严肃的对“梁山伯”道:“梁兄,祝姐姐已经有了你的骨肉,你怎么还坐在这里?”
虽然大伙的身份是抽签决定的,只有分工不同,其他没什么区别,但是此时此刻,“梁山伯”真觉得自己抽的是上上签,立刻起身道:“各位请便,我先去照顾拙荆。”
“牛魔王”羡慕嫉妒恨,用手肘碰了碰身边的“白骨精”,“白骨精”会意,连忙单手掩面,虚弱的倒在“牛魔王”肩上道:“哎呀,我也有点想吐。”
陈青生奇道:“白骨精姐姐,你也怀了?”
“白骨精”和“牛魔王”一起道:“是啊是啊。”
陈青生表情更怪异:“可你只是堆骨头啊,你怎么能怀上?”
“白骨精”和“牛魔王”:“……”
明明只是个蠢物,偶尔间却很精明嘛!
“行了行了,今天叫大伙过来,是想一起讨论件事。”小青中间打了个圆场,转头对陈青生温柔道,“陈公子,以后大家就是自己人了,自己人面前哪用得着遮遮掩掩的,你那脸谱就放我这,我帮你收着,好不好?”
“白骨精”和“牛魔王”也在一旁帮腔:“是啊是啊,我们以诚待人,你也该以诚待我们,脸谱什么的,以后就被戴了。”
他们左一言右一语的,压根没想过他会拒绝,其中小青尤为自信,她晓得对方对自己起了些非分之想,心中虽鄙夷,面上却不戳破,打算藉此骗走他的脸谱。
反正她一没权势相逼,二没伤人性命,想来白老爷子那也说不了什么。
岂料陈青生犹豫了一下,竟摇头道:“不成不成,那是我娘留给我的。”
众人一楞,小青的脸色更是立刻阴沉下来,她淡淡道:“你是吃奶的娃娃吗?一会儿舍不得你的石姐姐,一会儿又舍不得你娘,你这个样子,以后怎么跟我们干大事?算了,你回去吧!”
陈青生顿时慌了神,他抱着脸谱,手足无措道:“别,别,你容我想想。”
小青心里松了口气,她脸上不在乎,心里却担心得紧,生怕他真的一去不复返。还好这臭小子色迷心窍,一时半会还离不开她,于是面上更显冷淡道:“你打算想多久?我们还急着去雷峰塔呢,哪能一直在这等你,你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吧!”
她满以为这招以退为进打出去,对方定然招架不住,岂料陈青生犹豫片刻,竟低下头,将脸谱重又戴回了脸上,闷闷道:“不行……”
小青顿时进退两难,急忙放缓了语气道:“为什么又不行?我要听实话。”
陈青生支支吾吾半天,直到小青忍着心里的恶心,将手放在他肩上,两眼直直看着他,他才叹了口气,有些尴尬羞愧道:“我打小就戴着脸谱过日子,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摘下来过,突然要我摘了脸谱过日子……我,我实在不习惯。”
小青心中大恨,恨铁不成钢的对他说:“你这是病,得治。”
陈青生叹了口气,继续低着头不说话。
看来这病一时半会治不好,小青只好将他打发回去了,待人一走,便回头问道:“大伙商量商量吧,现在该怎么办?”
“能不能找人暗地里把他做了?”扮成“牛魔王”的壮汉道,“就说是地痞流氓下的手。”
“你真当唐棣是死人?”小青冷笑道,“他也想杀人,可他偏偏不杀,就等着我们下手,他好跑去白老爷子那告发我们。”
“那就做的干净利落些。”壮汉皱眉道。
“你就在唐棣眼皮底子下杀人,能有多干净,多利落?”小青笑得更冷,“唐棣一声令下,整个京城的仵作和衙役都会来投进这案子里来,你觉得你能赢过天下英雄?你未免太过自信了。”
“那你说怎么办!”壮汉没好气道。
小青也是头疼,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后,咬牙道:“不就是病么!给他下一剂狠药,不信治不好!”
为免耽搁久了,这贱人又生出其他怪病来,小青当场就与他们定下计划,然后分头执行。
而正如小青所说,他们在唐棣眼皮底下做这事,怎逃得过那无数眼线,原先暗地里保护陈青生的几个侍卫虽被人半路拦了,但是几个眼线还在,并尽忠职守的将消息传了回来,唐娇一行得了消息,急匆匆往陈青生身边赶。
一路上遇到很多人,每个人都在讨论一个人。
“想不到人类居然能长成这样,实在让我大开眼界。”
“你眼睛瞎了吧,那张脸怎可能是天生的?那上辈子得造多少孽啊?”
“兄台所言极是,我琢磨着此人上辈子杀了自己全家,不然生不出这么人神共愤的脸啊。”
唐娇和暮蟾宫起先不以为意,直到石娘子勃然大怒,母老虎似的扑过去,将说得最凶的那人逮出来,朝他啊啊大叫。
“石娘子,你冷静一点。”唐娇急忙抱住她的胳膊,将她拉扯开来。
另一边,暮蟾宫向遭了无妄之灾的那人道了歉,又诚恳问道:“不好意思,这位姑娘家里走丢了人,现在情绪不大稳定,冒犯之处,还请多包涵。对了,前面发生了什么事,为何看起来闹哄哄的?”
那人见他气度不凡,身后带着一堆侍卫,显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气焰已经消了七分,再见他温柔可亲,平易近人,气焰顿时又消了三分,如实道:“哦,是这样的……前面有人在散财。”
“哦?”暮蟾宫追问道,“为何散财?”
那人嘿嘿一笑:“为了让我们帮她说谎。”
暮蟾宫与唐娇面面相觑,觉得他说得模糊不清。
直到他们赶上陈青生,直到他们看清他的脸,才懂了他的意思。
行人接踵,每一个走陈青生身边过者,都会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有人带着孩子,远远见了他,便伸手蒙住孩子的眼睛,急匆匆的从他身边走过。
唐娇远远看着陈青生的脸。
一张完全畸形的脸。
门牙龅出唇外,眼睛一大一小,脸上生着青斑,青斑里还掺着几块烫伤疤痕,这哪儿是脸,简直比鬼脸谱还像鬼脸谱,若非他腰间挂着那张世上最美的菩萨脸谱,唐娇压根就认不出他。这……这委实是张让女人看了想孕吐,男人看了想降妖除魔的脸。
有很多人绕开他走路,但也有人凑上前去,对着类似“哟,这位公子生得好生俊俏”“公子可娶了亲?我家侄女看上你了”“从面相上看,公子日后肯定是要飞黄腾达,封侯拜将的啊”如此这般的话。
照着先前那人所说,他们每恭维一句这样的话,就能从几个黑衣人手里领钱。
都是些言不由衷的假话,但是陈青生通通信了。
从未有人这样赞美过他,他也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是英俊的,好看的,如今知道以后,他心里不禁有些窃喜,偷偷看了眼身旁的小青,心想,在旁人眼里,他们会不会是郎才女貌?
一边想着,一边小心翼翼的伸手过去,握住那片绿袖底下的雪白手指。
小青身体僵硬了一下,然后任由他握着。
“陈公子。”她道,“你有一张貌比潘安的脸,走在街上,说不定会有大胆的姑娘投你以鲜果花卉,只求引起你的注意,你实在没必要将这张脸给藏起来。”
陈青生谦虚了一下:“没人投我果子啊。”
小青愤怒的朝人群中的下属使了使眼色,不久,苹果李子成片砸来,还有一榴莲砸在他脚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