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不至于……”银古目光望向斜下方一侧,盯了一会儿后,缓缓道,“既然恢复不错,那就走吧。”
“诶?”所有人都愣住了。
银古瞥他们一眼,道:“草叶在天上飞还飞到同一个地方来这种事,你们以为会没人觉得奇怪?迟早会有好奇的家伙上来一探究竟,如果再磨蹭下去,上山的人就会碰到我们了。”
女孩父母立刻脸色大变,神情顿时紧张起来。
他们的身体还很虚弱,女孩一手牵着一个,小心翼翼的跟着银古行动,小纲吉则走在后面,白蛇挨在他脸侧,不时嘶鸣一声,原本崎岖的道路顿时就要好走不少。
银古回头看了眼小蛇,对上它那双漆黑的蛇瞳,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身为这个小小队伍里体力尚存的成年人,即使因为在险恶处采摘药草而体力不支,他还是默不作声的充当了探路人员,带领两个疲惫的小孩,两个虚弱的大人往山里面走。
重重树影遮蔽了他们背影,遗留下的痕迹也被银古和小纲吉一起尽力清扫干净。
越发稀疏的草叶继续挨上草株又消散,生命力的交接已经接近尾声,银古带着众人又走了一段时间,才缓缓停了下来。
“看来所有分株都被吸收完了。”银古抖了抖草株,又是一层薄薄的灰随风飘散。
现在的草株已经完全成为异界的生灵,它的草叶根茎边缘没有了分明的界限,就像原本在白纸上的一道黑痕此刻却墨似的晕染开,与白纸相溶,没有了固定的‘黑痕’的桎梏。
「千结草」现在就是如此,它通身浓重的翠绿通透明净,虽然这样说有些矛盾,但这株草叶,的确是如此和谐的存在于这片山林中。它的绿色如水如雾,飘逸却不散乱,如果不是银古还确实的‘握住’了它,说这株草其实是有点怪异的山间之雾都有人相信。
“本来该成为介乎存在与不存在的生灵,可惜被我打断了成长进程,只能成为这副半实体的姿态了。”银古对草株低语,话语间有些抱歉,小纲吉在身后定定的望着他,暖棕色的眸子写满疑惑,又夹杂着冷静的理解。
——也许我真的有哪里出了问题……
小纲吉握了握自己的手,胸腔内一半是人类的各种情绪,另一半,却仿佛远离尘世,在遥远的异界冷冷旁观。
“接下来,你们有什么打算?”银古将草株装进一个瓶子里,边将它放入木箱,边问小女孩和她父母。
“打算……”女孩父母本来还对草株欲言又止,银古这话恰好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
“是啊,难道你们还要住在这里?”银古搁好瓶子,将木箱重新背在了身上。
“不,这里不行。”女孩父母摇了摇头,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发生了这种事,谁也呆不下去吧……即使为了这个孩子,我们也要去一个新环境。”
他们轻轻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对她露出一个慈祥的笑。
随后,他们抬起头:“虫师先生,小女的身体……”
“哦,这个不用担心。”银古露出一个微笑,“这孩子体表的颜色只是被寄宿的后遗症,过一段时间,就会恢复正常了。”
“那……”
“放心去过新生活吧,不会再有糟糕的事了。”银古蹲下身,轻轻摸了摸小女孩干枯的发,“你也是,好好享受未来的日子吧。”
小女孩望着他,重重一点头,“嗯!”
*****
一年后,银古途经某个村落时,一名活泼的女童叫住了他。
“我们在这里过的很好。”那位女童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声音不复过去细小,脸上时常带笑,总是笑嘻嘻的模样,“一切都托了虫师先生的福。”
“那挺好呀。”银古笑道,“看到你们这样,我也很高兴。”
女童两手背在身后,可爱的露出了一个小酒窝。
“纲吉君呢?”
“他回家了。”
“那,能不能代我向他说声谢谢呢?”
“……诶?”
“——那场大火中,他没有放弃我,真的、真的非常感谢。”女童窘迫的挠挠脸颊,“如果这份心情,能传达到就好了。”
“我想,如果那孩子知道你们现在过得那么开心,他也会感到快乐的。”银古温柔道,“这份感谢,你们就用一直一直持续下去的幸福,来表达吧。”
“嗯!”
第16章 「虫」引发的血案
银古和小纲吉再度踏上了旅途。
挥别准备迁移远地的女孩一家,银古背好木箱,带着小纲吉钻进了山林。
而没走几步,缠绕在小纲吉手上的白蛇却转瞬不见了踪影。
“蛇蛇……?”手臂上的分量忽的一轻,小纲吉下意识转过头来,连小伙伴远去的影子都没看到,只听见林风沙沙,草叶簌簌。
——又是一场突然而然的离别。
即使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心里还是会觉得有些难过。
“下次又会在哪里遇见呢……”
或者,再也不会遇见了?
只要这样一想,就感觉到一阵惶恐与无法遏制的失落。
“别怕。”银古暖暖的大掌按在了胡思乱想的孩童头上,“会再见的。”
“会吗?”
“会的。”银古揉揉孩童的头,“人的一生,本来就是相遇与离别的一生,你小子还有那么漫长的时光,总会在未来不知何处的地方,遇见你想见到的家伙吧。”
“……嗯。”
小纲吉看上去被安慰到了,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银古见他重新打起了精神,面上的神情也柔软了些。
“啪嗒、啪嗒!”
就在气氛温馨平静的时候,传来一阵不和谐音,小纲吉循声望向来处,暖色的眸子定格在银古身后,露出一点好奇。
“小草?”
“是啊,就是它。”银古直起腰,颇为头疼的揉了揉额角,“这家伙还真是精力旺盛。”
说罢,他取下木箱,打开近右侧的小格子,取出一个半透明的玻璃瓶。
而在其中,即使活力十足的啪啪拍打瓶壁也美得让人目眩神迷的草株,则因为正午灿烂的阳光,愤怒的情绪稍稍收敛了些。
“看来习性和真实的草木植物有点类似……”刚刚还在头痛的银古此刻却一脸若有所思,手上拿着不知何时出现的本子,一面沉思一面写写画画。
身为虫师,无论最初的因由是为何,长年累月下来,都会不自觉的对虫这类生命有了或浓或淡的兴趣。
——毕竟,如此离人类接近又遥远,同源又异类,不辨善恶,只是单纯的,同其他万物一般共生在这世界的生灵,也只有虫了吧。
“银古。”小纲吉看着他密密麻麻的在本子上记录,直到一个短暂的停笔间隙,才轻轻道,“为什么不杀掉「它」呢?”
“……”银古一顿,缓缓扭过头,“为什么这样问。”
“害人的东西,不都是会被除掉吗?”小纲吉说的很慢,每一个音节的停顿完全一样,让人莫名就不舒服起来,“他们——那个女孩、父母、镇上的民众、还有许许多多得知这件事的人——都会这样做的。”
“那么,你认为这样做,正确吗?”银古明显看出小纲吉的不对劲,但他没有做什么,依然神情自若。
“……我不知道。”小纲吉暖棕色的眸子仿佛蒙上了一层阴影,光泽黯淡,空洞无神。
“那我告诉你我的答案吧。”银古弯下腰将一直拎在手上的玻璃瓶放到一块光照良好的平坦大石上,似水似雾的千结草舒舒服服的展开叶片迎接阳光。
即使被关在玻璃瓶里,好好的成熟期也被人类破坏功亏一篑,但左看右看,这株年岁尚幼的千结草似乎并没多大的负面情绪。
小纲吉木愣愣的盯着它看了许久,千结草压根不甩他。
“看,这就是一个典型的生命。”银古耸耸肩,“而且还非常有个性。”
小纲吉抬头望他。
“你之前问我为什么不处理掉它,这就是我的答案。”银古深绿的右眼与幼小孩童对视。他们两个都很平静,只不过一个是空洞的静,另一个,却是经历过世事,对生命与万物有了自我的认知与思考最终沉淀下来的平静淡泊。
“我不能将它放出来害人,我也做不到扼杀一个生命。”银古说话间冷静而客观,也无意指教什么。他只是站在现在自己的位置上,用仿佛叙述他人的理智来说出自身立场,“这场事件中谁都没有错,都是为了生存而付出努力,但因为我是人类,他们也是人类,所以我会为了帮他们而制止虫的成长,仅此而已。”
“就这样?”
“就这样。”
两人一同沉默下来,林间树梢上灿金的阳光跳跃,幼小孩童与高大男人之间的气氛却异常凝滞。
“……我还是不太明白。”打破沉寂的是一句含义复杂的话,也许说话人本身并没有什么想法,但在他混乱大脑的驱使下,原本平板的语气还是无端带出许多纠结不清的情感。
“那你怎么想?”银古问。
“……我。”小纲吉张了张口,又合上了。
“嗯?”
“我觉得……”这一次,小纲吉说话时异常吃力,与此相对的,是那平板音调的消失,“我觉得,银古做的事,是对的。”
“真让人惊讶。”银古话是这么说,嘴角却微微翘起,“我以为你会愤怒的反驳我。”
“最近总是怪怪的……也许是这个的原因吧。”小纲吉摸了摸额头,神色懵懂,似乎并没有发现自己刚才出现不对劲一事。
银古皱起了眉头。
“说说看,哪里不对?”
“嗯……”小纲吉挠挠头,“晚上睡觉的时候,头会很痛,发光河流那里好像传过来什么东西,脑袋涨涨的,觉得懂了很多很多,仔细想的时候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幼小孩童语言组织能力还不太强,描述的时候偶有颠三倒四,不过也大概描述清楚了。
“是吗。”银古检查了一遍小纲吉的身体,最后才叹息道,“看来问题有点麻烦。”
小纲吉不明所以的望着他。
“你每次入睡都会出现在光脉旁,对吧?”银古再度询问了一次,见小纲吉点头,才缓缓道,“光脉本就是由无数生命组成的类河状不明体,有关它的讯息,和虫一样,异常稀少且大部分不明。不过据我猜测,你的问题,应该就是由光脉引起的。”
“发光的河流?”
“嗯。”银古继续道,“无数生灵组成的光脉中,不同种类,不同信息,甚至比虫还古老的生灵也有可能存在,你日日夜夜对着它,被偶然传递了什么讯息,也不足为奇。”
小纲吉懵懵懂懂的听着,眨巴了一下大眼睛。
“但这都不是最主要的。”银古皱着眉,棘手道,“纲吉,你恐怕在虫潮与光脉中呆了太久,属于人类的特质都有一部分脱落了。”
第17章 「虫」引发的血案
“那怎么办呢?”明明是这么重大的讯息,小纲吉表现的却异常平静。
“……只能尽量与人类多交流吧。”银古说,“以后我会多靠近人类城镇,能恢复多少就恢复多少——毕竟你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见到,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才好。”
“嗯。”小纲吉点点头,这事就这样定了。
银古见孩童没有其他问题,便弯腰将玻璃瓶拿起来,不顾草株怒气冲冲拍打瓶壁的啪啪声,将它重新放回了木箱内。
“出发吧。”银古简单道,“争取今晚之前到达城镇。”
“食物不够了吗?”小纲吉拎着一个小袋子,忧心忡忡。
“不,那个还好。”银古吐出一道烟圈,缠住了好奇靠近的虫。
小纲吉立刻像个积极的学生一样大声答出了虫的种类及特性。
“正确无误。”银古屈指弹了下孩童额心,然后一本正经道,“我打算在城镇里定居一段时间。”
“诶,银古不是说自己不能在一个地方久呆吗?”小纲吉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傻乎乎的忘了自己额头还在隐隐作痛。
“我也没打算住多久。”银古双手插在裤兜里,悠闲的瞥了眼树叶间隙漏出的阳光,“只是想看看你在人多的地方会不会好转。”
“唔……”
小纲吉看上去还是不太明白,但银古却不再解释了。他的两只手落下来,推着小纲吉向前走,神情自然,动作也自然,小纲吉被他推着走了几步,渐渐地也不再思考这个问题,专心致志的向前走。
傍晚时分,他们果然到达了城镇。
此刻是春末偏夏的季节,气候偏暖,太阳西沉的也慢,虽说是傍晚,天边晚霞还异常红艳,晕染得整个天色都黄橙橙的。
从山坡上下来,两个旅者面上都带着一些疲惫。
用一天的时间翻越一座大山可不是什么容易事,更别提他们队伍里还有个小孩子,走到半路就体力不支,被银古背一段走一段,磕磕绊绊的越过了大山。
进了城,银古带着已经快走不动路的小纲吉找了间旅店,匆匆吃过晚饭后,小纲吉迫不及待的扑到了床上,连鞋子都没脱,就已经沉沉睡去。
“早叫你别勉强啊。”银古好笑的摇摇头,帮他把外衣鞋子脱掉,整个人塞进被子里裹作一团,头挨好枕头,脚放在床上,虽说这睡姿还是不怎么样,不过比起刚才,起码还算是个样。
银古直起身来,看幼小孩童蜷缩成一团,鼓鼓囊囊窝在床上的模样,干脆的放弃了将他摆正的想法,任他去睡了。
走到桌旁坐下,银古长舒了一口气。
比起已经蜷缩成团状的小纲吉,他的精神无疑要好许多。毕竟比起一个被宠溺长大的孩子来说,早已习惯风餐露宿的银古,显然更能理解“旅行”这两个字的含义。
——那是危险、艰辛还有孤独的一件事。
银古短暂的出了会儿神,随后便翻开那本纸页泛黄的书籍,借着灯盏的橘色火光慢慢读着。
他的面容平淡而沉静,书中千奇百怪的虫类被墨笔勾勒,透过它们,仿佛能看到一个神秘而浩大的世界。
而银古,正静静的注视着它。
——在这一豆灯光下。
*****
光。
有许多许多,蜿蜒无尽的光在闪耀。
那光非常非常美丽,但不能靠近。
不能靠近。
小纲吉慢慢的坐了下来。
他已经很习惯这对于普通人来说太过刺激的一幕,谨慎而克制的和光脉保持了距离。
在光之河流这里,小纲吉对虫的吸引力相对而言大大降低了,如果不是自身靠得过近,虫们更愿意落入光脉中,随着这生命本源一同流淌。
这也是一件好事。
小纲吉暖棕色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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