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风十二很认真地摇摇头,指向回廊的方向,“是那儿。”
玉露将信将疑地撇他一眼,也没心情知道他搞什么鬼,跟着走了下去,刚转上回廊,一搭眼便“咦”了一声,“怎么这么多灯?”
回廊上,盏盏宫灯随风款款摇摆,每盏灯上都刻着字,或狂草或隶书或小楷,灯光从莹莹如玉的灯壁上透出来,翠郁轻柔,上百灯盏沿着回廊曲曲绕来,就如同美人玉颈上一串上好的绿珠,流光溢彩似幻似真。
玉露忍不住走上前去伸手触碰,只觉得那翡翠似的灯壁水嫩凉滑,眼珠一转,弯起手指敲敲,又凑上前闻闻,恍然大悟,转身展颜一笑,“是西瓜!”
她笑靥如花鲜妍娇俏,只叫风十二心头一颤,竟然言语不得,玉露却没察觉,自己把了瓜灯细看――坐卧芙蓉花上头,清香长绕饮中浮。金风玉露玻璃月,并作诗人富贵秋。
再换一盏――由来碧落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
再换――金风玉露嫩凉天,造化有消息。
――璧月光辉,万山不隔蟾宫树。金风玉露。水国秋无数。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她一路看将下去,着眼处净是“玉露”二字,不由得一皱眉,甩手不语。
凤凰城以盛产西瓜扬名,特产西瓜因汁多味甜爽口无渣,成为皇室贡品。所谓西瓜灯,是将瓜瓤挖去,在瓜皮上雕出各种图案,内点蜡烛而成。这西瓜灯奇巧别致,远非一般俗艳灯彩可比,那一日风十二带玉露出门,就是为了支开她,好让连府布置下回廊瓜灯,却未想数日之后方得遂心愿,便更加留意佳人的脸色,忙问,“如何?”
玉露正恨他拿自己芳名做文章,毫不领情,一挑眉,“俗!”
“大俗即是大雅啊,”风十二反倒笑了,“对不对,小幺妹?”
“不许叫!”玉露听得刺耳,狠狠白他一眼。风十二此举太过讨好,浪费人力物力,况且,曾亲见苇荡萤火明月流霓,又怎会迷醉寻常美景灯红酒绿?
“萧玉露――”
“也不许叫!”
“哎呀,”风十二故作为难,“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怎么好呢?要不――”看了她,露出狸猫似的笑容,“叫玉露娘子吧!”
“风十二!”玉露何曾受过如此轻薄,当即又惊又怒,闪电般回身,一个耳光便刮了过去,“你无耻!”
“我不是风十二,”他扬手将那纤弱手腕握住,脸上是胜券在握的微笑,“我曾对你说,我姓风名火行十二。把十二摞在一块,上头点把火,再掉点火星下来,小风在后面吹着――”咪咪笑,“你说,是什么字?”
玉露脑中一转,不由失声道,“金风?”
“就说娘子聪明!”风十二,不,金风放声笑起来,手上却不肯松开,笑罢略正了脸色,“我名金风,家父便是金甲王。”
金甲王?玉露一震――金千里,本朝唯一异姓王,少时投身军营之中,沙场厮杀骁勇善战,战功赫赫累至安平大将军,先皇器重封为异姓王,并以皇后之妹相妻,北疆平定后,他退而居京,致力于结交侠客奇人,时人冠以“孟尝金”之称,他早就解去兵权,但相识天下,仍可呼风唤雨,况且身为老将王,便无实权,地位也不容小觑,论起辈分来,连当今天子亦要称他一声“姨丈”,所以萧家远居世外“醉茶缘”,也难免有所耳闻。
这个无赖――玉露瞪着他――就是金甲王的儿子?怪不得连满都对他点头哈腰......
“玉露娘子,”金风见她出神,笑着拉一拉她,“瞧瞧,你我的名字,都是如此相配呢!”
“呸,谁是你娘子?”玉露啐一口,忽然醒到不该与他纠缠,越纠缠越脱不得身,啪地打落他的手,扭头急走。
“娘子这是想家了么?别心急!”金风没有追上来,只在后面笑着叫道,“岳父岳母大人那儿,我已经派人送过信了!”
玉露象是突然被蛰到了,慢慢转过身来,眼中杀气腾腾,“你――再说一遍――”
“娘子――你再快,也跑不过庚贴的,”金风不怕死地走过来,“父亲说了,让我们先回京,他老人家亲自送你回去,顺道商议婚事,这才见诚意,是不是?”
玉露只觉得晕天旋地,忽然脑中一亮,挺直腰板重重哼一声,“做梦!我爹娘才不会答应你!”
“娘子啊,”金风摇摇头,“我呢,不敢说自己是天下女子的如意郎君,却是天下父母的乘龙快婿。岳父母大人疼你,怎会不答应我?若是不答应我,又怎会收下庚贴?娘子你实在是太不孝了,为人子女,竟丝毫不能体会岳父母大人的心情,幸好还有我承欢二老膝下――”
“自作多情!”玉露虽然嘴硬,心中却是惴惴不安,爹娘真的答应了这个无赖?怎能如此草率?会不会只是金风造谣,又或者金甲王府仗势逼婚,爹娘不得以虚与委蛇?一时间自己也拿不准了,瞪了金风,恨不得撒泼大闹破口大骂一场,话一出口却变成了一个字――“滚!”
“娘子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金风只是嘻嘻笑,“娘子叫我滚,我立刻就滚――”说罢便要离去。玉露没来得及飞起“后心窝连环脚”,他却转过身,又退了回来,在玉露耳畔轻轻一语,“娘子,想逃只管逃,可别闷坏了身子,反正府里的高手太多太闲,不妨也给他们个邀功的机会,”说罢哈哈一笑,衣袂飘飘地走了。
玉露被他正说中心事,当即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身影消失在回廊深处。一阵秋风呼啦啦吹过,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望着廊上东摇西摆的瓜灯,一个悲哀的念头慢慢钻了出来――
――这次的祸......闯得......有点大了......
“金姑娘,”连府仆人看见玉露,忙退到一旁,恭恭敬敬地问候。
“......”玉露无奈地点点头,自从她回来,连府上下都改口叫她金姑娘,一面叫一面带着恭敬而暧昧的笑容,一定是金风这无赖胡说八道,连满都为虎作伥!想到这恨不得立马提刀上门,狠狠剁了他方解心头怒气,正生着闷气,却见“虎”“伥”迎面一起走来。
“好巧,”金风笑着迎上来,“正找你呢,老连请来个波斯舞班,我带你去瞧瞧。”
“正是,”连满都忙接口,“他们今早才到的码头,本来急着去重山镇,被我好说歹说才留住,晚上就给金姑娘表演。”
“我曾在京城看过波斯旋舞,”金风不着痕迹地贴近伊人,“手势繁复,舞姿曼妙,衣饰更是华丽至极,你一定喜欢。”
“金少说的极是,我亲眼所见,光是舞衣道具,就装了好几口大箱子,”连满都附和,伸长胳膊比划。
大箱子?玉露心中一动,故意作赌气状,“不看!”
“去吧,”金风以为她还在生气,忙哄她,“很好看的,不骗你,”知道她爱新鲜,想想又笑道,“那些舞姬,眼睛都长得跟波斯猫一样,肤白如雪,美艳不可――”怕她吃醋,忙住了口。
玉露巴不得立刻去看那箱子大小,方才忍着演了一会,早就等不及了,向他丢个白眼,抬脚便走。
金风以为她被自己说动,眉开眼笑地追上去,与她并肩而行。
真是一物降一物,金风见玉露......连满都在心里感叹一句,忙跟了上去。
――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两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骊珠迸珥逐飞星,虹晕轻巾掣流电。万过其谁辨终始,四座安能分背面。
弦鼓一停,蒙着面纱的舞姬轻施一礼,无声地退了下去。
“赏,”金风满意地吩咐,转头刚要说话,却见玉露按着额头,忙问,“怎么了?”
“头晕,”玉露揉着太阳穴,嘟起嘴。
被舞姬转晕了――金风暗笑,便道,“先回去歇着吧,你――”命令身旁侍立的丫环,“服侍着。”
玉露正中下怀,见丫鬟来扶,便作出娇弱不胜的样子,颦着眉头先行离席。
月黑风高夜。
舞班歇在离后门不远的西厢房,道具舞衣早已收进箱子搬上了马车,只等明个一早就套马上车,出城赶往重山镇。
玉露蹑手蹑脚摸到车旁,左右看看无人,一掀车帘钻了进去。她白日里已经观察好,衣箱不仅大小可容人,箱上还镂空刻着许多花纹,躲在里头也不怕被闷死,虽然还是有点风险,不过关系到自己的终身大事,也只得铤而走险了。
她将匕首叼在嘴里,跪下打开衣箱,把里面的舞衣翻出几件来,刚想跳进去,却又皱起了眉。自己进去衣服放哪?扔在外头岂不会露馅?眼珠一转,抓起舞衣便往身上套,她穿着薄薄贴身夜行服,外头套舞衣倒是毫不困难。胡乱套好,别起匕首,一手撑起箱盖,想想就要逃出囚笼云开月明,不禁心花怒放,偷偷叫一声,“来了!”便要抬腿,忽觉颈后一麻,软软倒了下去。
咯噔,咯噔――玉露睁开了眼睛,四面漆黑,只有单调的咯噔声有规律地回响在耳边。她慢慢清醒过来,最后一个画面闪过眼前,自己――又被人暗算了?吃惊地张开嘴,却发现发不出任何声音,想动一动,手脚也不听使唤,心知被人点了穴,还没想明白身在何处,忽然一阵剧烈颠簸,“哐”的一声,便是一震。
“干什么的?”有人吆喝。
“军爷,我们舞班要出城,”一个男子的声音,“去重山镇,这是文书,”大概是手续齐备,守门士卒很快放了行,“走吧走吧,”咯啦啦的声响,是城门打开了。
舞班?玉露一惊,耳畔传来吱啦两声,是木头摩擦的声音,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在车底!车底有暗格?舞班的马车底有藏人的暗格?到底是谁?难道――青衫红袖的影子脑中一掠而过――又是他们?
她心中正在哀号,只觉得马车晃了一晃,象是又要出发,忽听得有人远远喝道,“慢着!”
玉露猜得没错,车外正是青衫红袖二人,此刻见两三骑飞奔而来,不禁眉头一皱,对视一眼,红袖手底已摸出了银针,却被青衫悄然按下。
来人转瞬已到车前,为首那人跳下马来,看看青衫,只颌首为礼,“鄙人姓陶,闻得贵班舞技精湛叹为观止,正值家父寿诞,特邀贵班过府表演,必有重酬。”
“陶爷,”青衫拱手,此时的他须髯茂盛青巾缠头,活似波斯男子,“乡野小班,只怕污了贵人之眼,况且重山镇的表演早已约好,不敢耽搁,不如等回程再为贵府献艺如何?”
那人听得冷笑一声,“等?家父花甲之寿,莫非你要我再等六十年!”
城卒刚才收了青衫银子,见状忙偷偷扯过青衫,耳语道,“兄弟,这是陶家二公子,叫陶之曜,他大哥可是京城里头的大官,连县太爷都惹不起他家,你还是赶紧答应了,别找麻烦哪!”
红袖因车中藏着玉露,急着出城,见那人挡着路不走,不由得瞪了美目,“不行就是不行,你听不懂吗?”
那人扫她一眼,神色冷冷,向青衫喝道,“管好你的舞娘!”
青衫忙向红袖使个眼色,走上前陪笑,“陶爷,非是小人不愿,只是与重山镇有约在先,违了约,只怕赔偿不起啊。”
“违约金陶府来付,”陶之曜口吻如同命令,不容商榷,“今晚表演完,你们就可以走,”
人尚在城中,不便动手,可若拖延了时间,一旦连府发现玉露失踪,想出城怕就难了――青衫正是进退两难,忽见远处烟尘骤起,定睛一看好似是连府家人寻来,忙转过身,“既然如此,小人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好,”陶之曜点点头,吩咐身后家人,“陶安,你带着他们,”说罢翻身上马,自己先去了。
红袖收到青衫眼色,心下明白,钻进车里,青衫急急赶着马车,跟了陶安进了陶府。
一路颠簸,只将玉露颠得头昏眼花,好不容易停了下来,听得头上格格作响,眼前豁然一亮,便被人拎了出来。一个美艳女子看看她,反手在她背心一点,玉露便觉身上松活,刚想跳下去,却被那女子扯住,低声警告,“别耍花样!”说着抓紧了她的手,一齐下车来。
玉露虽然可以行动,可还是有口不能言,此时她也着了面纱舞衣,被那女子紧紧握住手,看在别人眼中,还以为这两个舞姬情意深厚,连走路也要手牵手。玉露不得逃脱,只得恨恨地瞪了那女子,忽然想起那声音有些耳熟,是――“红袖女!”她脑中灵光一闪,叫出口却只是啊啊的哑声。
她又气又急吱哑作语,样子实在有趣,红袖见状也不禁莞尔,抓住她的手紧走几步,跟上了前面的舞姬。
玉露双手支腮,坐在椅子上发呆。
真是才出虎口又进狼窝,这两只波斯狼把自己盯得死死的,连红袖带着舞姬练舞,自己都只能坐在一旁,一动也不许动。玉露无聊地打个哈欠,眼睛偷着转转左边,又转转右边,不防额上着了一记,“好好坐着!”却是那只波斯狼女罗刹。
玉露骂不出声,却不忘对她作口形,“管不着,管、不、着――”
“你!”红袖立了眉毛,扬起巴掌,却没落下去。
玉露虽不知他们的动机,却早发觉他们有所顾忌,不敢拿自己如何,便愈发满不在乎,用手指抻了眼角,冲红袖吐舌头做鬼脸。
“红袖!”青衫出现在她身后,拉下她的手,责备似地看她一眼,低声道,“别鲁莽,这是巫相要的人。陶二叫我,我一会就回来。”
红袖其实也只是吓唬玉露,便点点头,径自归队练习。
掌上香罗六寸弓,雍容胡旋一盘中――玉露的目光不禁被女人们的舞姿吸引,这一班舞姬虽然都带着面纱,却也看得出个个面容艳丽身姿窈窕,只可惜满嘴几哩呱啦的不说汉话,自己连听也听不懂,更不用指望谁能帮忙逃跑了,想到这不由发了愁,抱起胳膊,手指轻轻地叩着腰间,忽然碰到什么物事,心中登时大喜――是焰火棒!从大叔那拿来的焰火棒!
大概红袖不愿太过暴露,舞衣都是改良过的样式,五彩斑斓的丝绸,宽袖宽裤在手腕脚踝处收紧,包得严严实实,玉露将夜行衣穿在里面也看不出来,想来青衫红袖仓促之中没来及检查,连她身上的焰火棒都没发现。
还有大叔这根救命稻草......玉露紧紧按住焰火棒,悄悄笑了,只是――怎么才能溜出去放焰火呢?正在胡思乱想间,忽听得厅外脚步声动,远远便有人道,“你说有几个舞娘,七个?”
“是,”是青衫在回答。
“怎么是七个?!家父最不喜七数,马上就开席了,你速去补过!”
“可班里只有七位舞姬,要不然,撤下一人如何?”青衫的声音越来越近。
“干脆都撤下来,”那人语气中已有薄怒,“不跳如何?”说话间人已到门前。
玉露听出这个就是车前拦路的“陶爷”,一见却原来年纪尚轻,生得长相秀美身形瘦弱宛如女子,方才那生硬之语根本不似出自他口。
他走进厅中,冷冷环视一圈,便指了玉露,“这个呢?”
“她是哑巴!”红袖冲上前来。
“跳舞用嘴的吗?”陶之曜眼角一扫,寒气森森。
“陶爷,她是新来的,舞艺还――”青衫暗叫不好,忙上前推脱。
陶之曜一个手势拦住他,俯下身看了玉露,“会跳舞吗?”
玉露正愁逃不出青衫红袖视线,这可真是天赐良机,不禁笑弯了眼,不迭点头。
“你很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