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好好地在一家公私合营手表眼镜店当小职员,一九五九年搞运动,不知怎么被人揭出解放前做过大烟生意,还跟杜月笙的青帮有染,结果一下栽了,与老婆一起被押送回狄家湾接受改造。
那阵子狄庆槐还没来到这个世界,懂事之后,他对这位姑父印象也不深;十多年前姑姑生病死了,徐世坤很快也离开了狄家湾,又去了香港投亲靠友,他们两家就很少有联系了。
老头前两年又从香港回上海定居,这份儿疏远已久的亲戚关系才算重新接上,不过各忙各的事,来往还是很少,幸亏二弟庆祥是个有心人,姑父给他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一直保持着,不然偌大个上海,狄庆槐上哪找人去。
狄家湾最近生的一切,老头儿显然都知道了,对狄庆槐说不上热情,也丝毫不显出冷淡。他让一身肮脏的内侄先去洗了个澡,换上一身早已替他准备好了的衣服,然后又看着他狼吞虎咽吃下保姆现做的晚餐,这才带着他进了空空荡荡的大客厅。
老头儿指一下沙,示意他坐下,然后自己先坐了下来,开口就问起这些天他在上海为什么不来找他,狄庆槐站在他对面,四下环顾着,有些局促不安,犹豫一阵,决定还是说实话:
“姑父,我是走投无路,只好来打扰您了……”
老头儿淡淡一笑,摆手让他别说了:“还能想得起来找我,就不错。”
狄庆槐说:“姑父,那年您从上海被遣送回村的时候,可是比我现在要狼狈多了;后来你离开狄家湾的时候,我才十七八岁呢,这才多少年,您这日子完全变样了……”
老头儿感慨万分,连连摇头:“不堪回,不堪回!”他指指茶几上的一壶水,“怎么还站着?坐下聊吧。你爸爸他们还好?”狄庆槐顺从地坐下了,答一声还好,接下去不知该说什么了。
………【家里有个情哥哥】………
265。家里有个情哥哥
“姑父,狄家湾是您的老家吗?”
“我爷爷那一辈就离开狄家湾了,把我和我父亲留在那儿,我的弟、妹都在上海出生上海长大,他们现在香港,还有个哥哥在台湾,也都是生意人……过去有这些海外关系,简直是罪孽深重啊。”
狄庆槐赶紧把话题往近里扯:“听我爸说,您回上海又开了一家金店?”
“什么叫新开的,那本来就是我的店子,政府还给我的,”老头儿笑道,“在香港当寓公养老,心总有所不甘,就回来重操旧业了。我也不图这个赚钱,你姑姑去世好些年了,剩我一个孤老头子,没点儿事情做这日子怎么过?算了,不提这些伤心事了!庆槐,你到上海来是追货款?”
狄庆槐一脸苦笑:“我们这次,上了人家的大当了……”
“你跟我说说,办法还不都是人想出来的。我这么些年在上海还是有点儿办法的,能帮忙我会帮的。”
狄庆槐现在最需要帮助的,就是找个落脚处,当晚他就在徐宅住了下来,一五一十把所有情况都讲了。
狄家湾最先知道狄庆槐暂时回不来的消息,自然是他的相好瞿玉贞。第二天狄庆槐就跟她通了电话,告诉了自己的决定。玉贞一听就火了,大声武气地嚷嚷道:“狄庆槐,你敢就这么把我扔了?”
狄庆槐赶紧好言哄着她,说他追款的事已经有眉目了,这事一办成,就回来接她一块儿去上海展。玉贞也不知是真是假,放下电话,高兴得直想在地上打个滚儿——她年纪轻轻的哪肯把大好青春耗费在狄家湾,要不是有个情哥哥缠着,她早就远走高飞了!
瞿玉贞平时就住在公司办公楼里,很少回家,三顿饭有两顿是上街进馆子,不一定每天大鱼大肉,一碗阳春面两碟小青菜也能凑合,主要是懒得自己开伙。下班后她喜滋滋地正要上街去,锁上门走到过道上,正好碰见了狄庆祥。
“玉贞,我正在找你。”庆祥满焦急的样子。
玉贞打趣道:“新上任的领导要找我谈话?”
庆祥说:“我算个屁的领导。等我爸爸出院了,我还是当我的车间主任去。”他把她拉到一边,小声问道,“玉贞,我哥给你来过电话没有?”
玉贞警觉地扬起眉毛,装出几分惊讶:“庆祥,你这是啥意思?你哥给我打电话干什么?我在公司算个啥呀!”
“你心里比我明白。”庆祥紧盯着她,“他去了我姑父家,可是第二天又没消息了,那边的情况到底如何,我们一点不知道,真急死了……我知道他肯定跟你会有联系。”
玉贞一时摸不清这后生到底知道多少内情,只好继续撒谎:
“真的没有。你不信可以打他嘛。”
年轻的庆祥实在没几个心眼,他愁眉不展地说:“我哥恐怕又遇到麻烦了,手机总是关着,怎么也联系不上……玉贞,万一他给你来电话,你告诉他,那款子追不追得回来以后再说,让他赶紧回家,厂里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处理呢。”
玉贞松了口气,连忙点头应下了,可心里根本没当一回事。
她想,该回来的已经回来了,该走的,也该远走高飞啦……
该回来的人,当然就是瞿家、吴家的两个大学生了。现在满村的人都知道了,瞿志平和吴馨兰真还呆在狄家湾,暂时不走了。就连馨兰也明白了,她爸跟狄家老阿伯斗,力量太悬殊了。老头轻轻松松给瞿志平许了几个愿,他就姓啥也忘掉了,接下新产品设计的活儿,屁颠颠地干得很欢了。
馨兰这天去找他的时候,瞿志平正在他家小屋里忙着,趴在桌子上又描又画。墙上挂满了新设计的灯具式样草图。馨兰诧异地问道:“志平,你真想留在这儿不走了?”
瞿志平反问她:“你说呢?”
馨兰兴奋起来,说:“我看干脆就留吧,看你这水平,呆在上海真是大材小用了。”
哪知瞿志平却连连摇头:“你千万不要害我,我可不想搅到你们两家的那些说不清的事儿里面去。等我把这几张草图画完交差,我还是回上海。”。
馨兰吃惊地瞪着他:“你忍心把我—个人甩在这儿了?”
“那就要看你怎么想了。”
“我?我这心里乱糟糟的,连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该走该留呢。”
“那我问你,你知不知道现在灯饰厂到底谁说了算呀?”
馨兰眨巴着眼问:“怎么了?”
“说是庆祥代管,可我看狄老伯又不像是要听他的。你哥和你老爸一帮子人,也还算计着怎么把这权力给弄过来呢!”志平说着笑了,“你看看,这里头有多复杂!我们能留下来吗?”
馨兰说:“你答应了人家狄老伯留下的,怎么又变卦?你真要走,找他当面说去,走吧!”说完就伸手拉他。瞿志平这才算摸准了她的真实想法:原来她是想让自己跟她一块儿留下来呢!也好,先去看看老头,摸摸情况再说。
在医院里,他们现狄家老二庆祥正好也来了,正跟他爸嘀咕着什么。瞿志平将带去的几张图纸让老头看了,狄狄小毛十分满意,说是马上就可以安排试生产。可是这先得花上百万改造旧有的生产线,灯饰厂本身根本没辙。庆祥脱口而出说,由公司先出这笔钱还不是九牛一毛,话还没说完就被他爸打断了:
“公司可不是大锅饭,谁想伸手就伸手的。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你还是催催你哥,赶快把上海那笔款子追回来吧。”
庆祥瞅着那图纸,吃惊地转向瞿志平:“这不等于一切都白做了?”
狡猾的瞿志平哪会接这个招,开玩笑地说:“狄老伯交给我的设计任务我算完成了,这钱的事情跟我就没有关系了。”
馨兰倒急了:“帮忙帮到底嘛!不要急着就想溜了。说到底你也还是狄家湾的人呀!”
“馨兰说的虽然有道理,”狄狄小毛笑道,“可人家志平确实已经尽力了。”
庆祥忿然转向老头:“早知道没钱,那还让人家志平搞什么设计呢?”
瞿志平想了想,出其不意地提出了—个问题:“狄老伯,公司的钱无法动,那村里的公积金上总可以想点办法吧,谁不知道狄家湾肥得流油?不是白要,就算借贷吧,行吗?”
这才是问题的实质!狄狄小毛瞟着瞿志平,觉得自己老眼没花,
这后生比狄家、吴家所有跃跃欲试的年轻人,确实更有头脑。这不明摆着又把球踢给我了吗?饱经风霜的老头儿当然丝毫不回避这个挑战,点头道:“村上倒是有,不过那就不是我一个人说了能算话的,还要馨兰他爸爸点头才行啊。”
这一说大家都不开腔了。吴树生不想方设法出难题就烧高香了,还能指望他点头?三个年轻人谁也弄不清楚狄狄小毛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继续扯一阵又扯不出个啥名堂,只好告辞走了。
一离开医院,馨兰满肚子不高兴就冲庆祥倾泻出来:“庆祥,你家老爸当我面说这些话,到底啥意思嘛?”
庆祥苦笑道:“你还不明白?什么事情只要找你爸爸商量,多半就成不了……”
馨兰正要火,瞿志平连忙打圆场:“其实他的意思也许是让你回去劝劝你爸。”
馨兰打断他:“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好像所有的重任一下都落到我肩上似的,真奇怪!”
瞿志平一副好脾气的样子,笑着对她说:“我说你们两家是非多吧?”
馨兰被激怒了,气哼哼地扭一头就走:“好,既然是这样,我这就马上回去找我爸说去,有种的跟着我走!”
于是三个年轻人就往吴家大院走。一进门她就看到,她爸仍像往常一样,坐在葡萄架下喝着茶看着报纸听着小曲儿,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馨兰走到他跟前,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讲清楚了,然后眼巴巴地望着他,心里却没什么把握。
不出所料,吴树生一听就瞪起了眼睛,训斥女儿道:“厂子里生产上的事情跟我都没有关系,你操什么心?”
馨兰求助地回头望着瞿志平。然而他却一声不吭,退到一边去了。到这地步,庆祥觉得自己不好什么都不说了,于是他赔着笑脸上前道:
“吴老伯,厂子里的事隋也是村里的事情啊。你是村里的支部书记嘛。”
吴树生一抖报纸,哼了一声,懒得多说什么。庆祥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说:“刚才你家馨兰都说了,我们想对大量积压的产品改造改造,好打开销路。可你也知道,现在因为货款收不回来,厂子里除了工资的钱是一分钱也拿不出来了……”
吴树生转过身来,已换上一脸笑嘻嘻的样子:“是想从村里的账上划一笔过去,好让你们继续在厂子里瞎折腾,是吧?”
庆祥强忍着别扭,低声道:“吴老伯,怎么可以这么说呢?”
………【来一招隔山打牛】………
266。来一招隔山打牛
“你想我怎么说?那几百万的货款让你们家里的人给弄得无影无踪了,现在又来打我这里的主意?你们是不是想把狄家湾这份家业都掏空,全部都塞到自己的腰包里去呀?”
“你简直是血口喷人!”积压已久的满腔怒火,使狄庆祥大吼起来,“你到处说那笔货款是狄家的人和骗子里应外和搞走的,我一直没理睬你。你居然当着我的面也敢这么说!我告诉你,这事情你要拿不出个证据来,我跟你没完!”
吴树生老练地笑着:“要是那几百万弄不回来,我看村子里的人才会跟你们没完呢!”说完起身笃悠悠地走了,像没事儿一样。
庆祥回头求助似地看着馨兰和志平,可是很奇怪,他俩都低着头,一声不吭。气得他一跺脚,大步奔出了吴家院子。
回到自己家里,已是黄昏时分。狄家院子冷冷清清的,母亲领着囡囡上医院给老头送饭去了,只有嫂子秋云一人在水龙头前,守着一台隆隆作响的洗衣机,洗一家人换下的一大堆脏衣服,弄得一手满是肥皂泡;看见庆祥回来了,她抬头招呼道:“庆祥回来了?饭在桌子上,你先吃吧!”家里出了大事,也不再分一家人两家人,秋云自动承担起了替一大家子做饭洗衣的活儿。
庆祥依然气哼哼地:“一肚子都是气了,哪儿吃得下饭啊!”
说着来到水龙头前,捧着一掬水洗开了脸,弄得水花四溅。
秋云问:“谁惹你生气了?”
庆祥狠声儿道:“吴树生那个老混蛋!”
秋云紧张起来:“你和他吵起来了?”
庆祥说:“他居然当着我的面血口喷人,要不看到他家馨兰份上,我真恨不得……”
秋云赶紧劝,道:“他那些话全村人谁没听说过,可又有谁信他的?人正不怕影子斜,你让他说去吧。你没见爸爸都不愿意招惹他?”
庆祥看她一眼:“嫂子,你没有埋怨我,嫌我惹事儿的意思吧?”
秋云笑道:“轮得着我吗?”
庆祥唉声叹气地说:“我已经都觉得自己蛮多余的了。你看,我哥在,他嫌我话多,还碍手碍脚;我哥走了,说是让我代管,可我看连爸爸也没有把我当回事儿。他好像更愿意信任志平。刚才跟吴树生说了两句,人家更没把我放眼里……”
正说着,屋子里传来电话铃声。秋云急忙站起来奔进去。她抓起电话刚听了两句,不觉喜上眉梢,原来是丈夫狄庆槐打来的。秋云一激动眼圈儿都快红了,问寒问暖哆嗦个不停,那边狄庆槐应付了两句,就不耐烦了,让她别说了,叫庆祥听电话。
庆祥抓起电话就急急问:“哥,我们一直在等你的电话。你那儿到底怎么样?”
“糟透了。这回是真遇上骗子了,完全是无赖!货款现在是一点儿眉目都还没有呢。看来靠自己是没办法了,我已经告到上海的工商局和法院了……”
庆祥问:“炳根呢?”
“那个吃里扒外的家伙,根本就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他成天忙着自己做生意呢!告诉爸妈,不追回这笔款子,我是回不了家……哦,这话可别跟你嫂子讲。好了,就这样吧,我没有钱再打电话了……”
“怎么回事儿?怎么会没钱了?”
可是那边狄庆槐已经把电话挂断了。他倒真还算是条硬汉子,只向家里通报个情况,竟没有一点求助的意思,连接下去的生活费用有无着落也不提,这倒更让人心焦了。庆祥失魂落魄地回头瞅一眼嫂子,只见秋云脸上,早已挂满了泪珠。不用说,她什么都明白了……
这当口,吴家院子里,瞿志平和吴馨兰仍然还站在葡萄架下愣,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他俩谁也看不大清楚对方的脸,但彼此都能感到,他和她心里都不轻松。
“走吧?”志平终于开口了,“老站在这儿干什么。设计图搞完了,我本来打算今天晚上给我妈做顿饭的。看见她每天从学校抱着一大摞作业本回来,进门就做饭,心里还是有点儿难受……要不然,你帮我做饭去?”
馨兰还是不说话。志平有些急了:“你要还闷着,我可走了。别的事情我们都不知道,可今天这事,你爸爸确实没道理吧?你要生气就跟你爸爸生去。”
“我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样!”馨兰说着,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了。
瞿志平仿佛漫不经心地开导她:“我要是你,我就在家里多劝劝他们,都快到颐养天年的岁数了,为了那么点儿小权力,还搞得两家人剑拔弩张,多没意思。”
蘑兰瞪了他一眼,没吱声。志平有了把握,继续说下去:“当然,这也不是你们一家人的事情。不过我看狄老伯这人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