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记起了大胡子面颊和鼻子上那黑色伤疤——那已经消失了的伤疤。另外,它们还在他自己身上。难怪他的身体似颤非颤的。它们遍布他的背。靠他的身体养肥自己。
要抑制住惊叫并非像他所想象的那么容易。
大胡子悬吊着,甲虫跑下他的脚尖,成群结队地跳下去,如同小动物跳下河岸。它们在下面白晃晃的床单上迅速而又轻松地组成一英尺宽的纵队,爬下地板。由于隔得太远,再加之光线暗淡,罗兰看不清楚这些甲虫,但估计它们有两个蚂蚁大,却比刚刚采粉归来的肥蜜蜂小些。
甲虫唱着歌离去了。
然丽,大胡子却没有唱。当布满他那扭曲的双腿的甲虫部队开始退兵的时候,他颤抖着,呻吟着。姑娘将手放在他的眉毛上安抚,令罗兰多少有点嫉妒,尽管他对眼前的场面不寒而栗。
罗兰所目睹的真的恐怖吗?在格里德,蚂蝗就被用来治疗大脑、腋窝与下腹肿胀。蚂蝗虽然丑陋,对治疗大脑肿胀尤其有效。然而,甲虫却令他感到恶心,也许是因为他看不清楚它们,只能想象自己悬吊在空中,无可奈何地听任它们爬满自己的背。不过,它们倒没有歌唱?为什么不唱?是因为它们在进食?在睡觉?或者既进食又睡觉?
大胡子的呻吟减弱了。甲虫穿过地板,朝一堵微起涟漪的丝绸墙爬去,消失在阴影里。
琼尼回到罗兰身边,目光焦急。“你的表现出色。但我还是看出了你的感受,从你的脸上看出了。”
“是医生吧,”他说。
“是的。它们的医术可了不起……”她压低声音说。 “不过对那位牛贩子却爱能莫助。他的腿好些了,脸上的伤口也愈合了,但他身上别处的伤医生却去不了,”说着,她用手划过上腹部,表示伤的位置,如果不是伤的性质的话。
“那么我呢?”罗兰问道。
“你是遭到绿人的袭击,”她说。“你肯定激怒了他们,因为他们并没有当场把你打死,而是用绳子把你捆起来,在地上拖。正巧路易斯、米切尔和泰娜出去采集草药。她们看见绿人正在折磨你,便叫他们住手,可是……”
“绿人每一次都服从你们吗,琼尼修女?”
她莞尔一笑,也许是对他记住了她的名字而感到欣喜。“并不是每一次,但在大多数时候都服从。这次他们就服从了,要不然的话,你会给吊死在树上的。”
“我想是这样的。”
“你背上的皮几乎全给撕下了,从后颈到腰部一片血红。你会永远留下伤疤的,不过医生总算治好了你的伤。它们的歌声动听吗?”
“动听,”罗兰说,但一想到那些黑不溜秋的小东西爬满他的背,在他的血肉里栖息,他依然感到恶心。“谢谢你。有什么我能为你效劳?”
“那么,就告诉我你的姓名吧。”
“我是罗兰,来自格里德。是一名枪手。我有短枪,琼尼修女。你见过枪吗?”
“我没有见过枪,”她说着将头掉开了,脸颊又泛起红晕。她也许是个好护士,又长得俊俏,但罗兰觉得她是个可怜的撒谎人。对这他倒感到高兴。好心的撒谎人很普遍,而诚实的代价太昂贵了。
他心里想,就把她的假话当作真话吧,也许她是出于害怕才撒谎的。
“琼尼!”从病房尽头浓黑的阴影里传来呼喊声,琼尼修女负疚似地跳了起来。“还不走!你甜蜜话说了一大箩兜,够二十个男人开心了!让他安睡吧!”
“来了!”她大声答应,接着转身对罗兰说,“可别把我刚才给你看的东西说出去。”
“我保证,琼尼。”
修女迟疑了一下,又咬了咬嘴唇,随即猛然扬头将头巾抛在后面。头巾伴着风铃轻柔的叮当声,落在颈背。脱离了头巾的束缚,她的头发如一团团阴影簇拥着脸颊。
“我漂亮吗?漂亮吗?告诉我真话,罗兰。不要奉承,奉承话说过就丢了。”
“像夏天的夜晚那么漂亮。”
似乎他的表情比他的话更取悦她,只见她露出灿烂的笑容。接着她又将头巾还原,扎好头发。“我庄重吗?”
“既漂亮,又庄重。”他说着,好奇地举起一只手臂,指着她的眉头。“有一络头发露出来了……就在那儿。”
“是呀,这络头发老是困扰着我。”她扮了一个滑稽的鬼脸,将那络头发塞在后面。罗兰真想吻一吻她那玫瑰红的面颊……也许还有她那玫瑰红的嘴唇。
“一切都得体了。”
“琼尼!”叫声显得更不耐烦了。 “闭门思过!”
“马上就来!”她叫道,捞起臃肿的裙子就走。但她再次回首,神色严峻。“还有一件事,”她低声说。接着她迅速瞟了一眼周围。“戴上金质纪念章,是你的。明白吗……杰姆斯?”
“明白。”他转头瞧了一眼熟睡的少年。 “这是我的兄弟。”
“如果她们问起,就这样说。如果说法不同,我会遇到大麻烦的。”
究竟有多大的麻烦,他没有问,反正她走了,手里提着裙子,似乎是沿着空床之间的过道漂浮。脸上的红润消失了,面颊和眉毛变成死灰色。他记起其他修女的贪婪神情,记起她们如何紧紧地围住他……记起她们的脸微光闪烁。
六个女人,五个年长的,一个年轻的。
在风铃叮当叮当的召唤下唱着歌,爬过地板的医生们。
还有一间也许有一百张床位、丝绸天花板和丝绸墙壁的不可思议的病房……
……只有三张病床有人,其他病床全是空荡荡的。
罗兰不明白琼尼为什么要把那死去少年的纪念章从死者的裤包里掏出来,戴在他的脖子上,但他知道埃鲁瑞拉小修女们一旦发现了,可能会杀了她的。
罗兰闭上眼睛,甲虫医生们那轻柔的歌声再次将他带进梦乡。
一碗汤。邻床少年。黑夜护士。
罗兰梦见了一只硕大的甲虫(也许是医生甲虫)围绕着他的头飞,不断地冲撞他的鼻子——并不疼痛,但却感到心烦。他不住地用手拍打甲虫,尽管平时他眼疾手快,但此时每次都没有打中。每次扑空,甲虫都咯咯地笑。
他心里想,我是因为生病了动作才慢的。
不对,我遭到了伏击。被动作缓慢的变异人拖在地上,幸亏埃鲁瑞拉小修女们的相救。
突然,罗兰看见一个人影从大蓬车的阴影里赫然显现,听见一声狞笑“哈!”……
他猛地惊醒,身子在纵横交错的吊带里摇晃。一个女人一直站在他身边,一边用木调羹轻轻地拍他的鼻子,一边咯咯地笑。此时,她猛然后退,手中的碗滑落下来。
罗兰飞快出手,动作和从前一样迅疾——刚才他抓甲虫受挫不过是一场梦而已。碗才溅出几滴汤,他就一把抓住。那女人——科琼娜修女——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他。
他伸手要科琼娜一直用来戏耍他的调羹(这些修女戏耍熟睡的病人,对这些发现他不必大惊小怪。如果换成琼尼,他才会惊奇),修女递给了他。她的眼睛依然睁得大大的。
“动作好快呀!”她说。“好像耍魔术似的,况且你还是刚刚从梦中醒来!”
“那就记住吧,”他说着便开始尝汤。汤里面漂浮着鸡肉碎片。如果在平时,也许他会觉得平淡无味,但在这种情况下却似乎是佳肴美味。于是,他贪婪地吃起来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问道。此时,光线十分暗淡,墙板一抹淡淡的橘红色,暗示夕阳西下了。朦胧中,科琼娜显得格外年轻俏丽……可是罗兰敢肯定这是一种妖艳的美,是一种魔幻般的化妆。
“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罗兰嫌用调羹太慢了,干脆端起碗喝,骨碌骨碌几大口就喝完了汤。“你对我真好。”
“哟,我们都是这样的!”她气呼呼的说。
“不过,我希望在你对我好的背后,没有隐藏什么动机。如果有的话,小妹,可要记住我出手快。再说,我这个人并不是永远都与人为善的。”
她没有回答,只是接过罗兰递上的汤碗,动作轻微,也许不想接触他的手指。她的眼睛下垂,望着放纪念章的地方,纪念章再次藏在床单下面他的胸部。他不再多言,不想让她看出破绽:刚才威胁她的人其实没有武器,而且几乎是赤身裸体的,由于无法忍受自己身体的重量,而被悬在毕空中。
“琼尼修女在哪里?”他问道。
“噢。”科琼娜修女扬起眉头说,“你喜欢她,对吗?大家可嫉妒她……”说着她用手摸着戴在胸前的玫瑰花,快速地摆弄。
“压根没有,压根没有。”罗兰说,“她人可好了。我想她不会像别人一样,用调羹戏弄我。”
顿时,科琼娜修女收敛了笑容,气急败坏地说:“如果玛利过来,千万别给她说什么,否则我会遇到麻烦的。”
“我会在乎吗?”
“你跟我过不去,我就要报复,给小琼尼制造麻烦。”科琼娜修女说,“反正她已经上了师傅的记过册。玛利师傅不喜欢琼尼谈起你,也不喜欢琼尼戴着神铃回到我们身边。”
科琼娜修女嘎然打住,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似乎自知失言了。
罗兰对她的话很感兴趣,但不想表露出来,只是回答:“如果你对玛利修女闭口不谈琼尼,那么我也闭口不谈你。”
科琼娜舒了一口气。“行,咱们做个交易吧。”她俯身向前悄声说,“目前她在关禁闭。那是山边一座小洞,如果师傅认为我们犯了过失,我们就得上那里去闭门思过。她必须在洞里呆下去,反省自己的放肆,要师傅开恩,她才能出去。”她停了一下,随即猛然问道,“睡在你身旁的是谁?你认识吗?”
罗兰转过头去,看见那少年醒着,一直在倾听。他的眼睛同琼尼一样乌黑。
“认识他吗?”罗兰带着一丝鄙夷的口吻反诘道,“难道我对自己的兄弟不认识吗?”
“为什么他那么年轻,你那么老呢?”另一位修女突然从黑暗走出来:是称自己芳龄21岁的泰娜修女。到达罗兰床边之前那一瞬间,她的脸是一张老巫婆的脸。接着,那张脸微光闪烁,又变成了丰满、健康的脸,犹如30岁的胖妇。只是那双眼睛的角膜依然是蜡黄的,眼角依然是粘乎乎的,眼光依然贼溜溜的。
“他是小兄弟,我是长兄。”罗兰说,“我们中间还有七个兄弟,我们父母生育了20年。”
“多么有趣!如果他是你的兄弟,那么你就一定知道他的姓名,对吗?倒背如流。”
枪手正要支支吾吾,少年开口了: “她们以为你连约翰·诺曼这样简单的名字都忘掉了。”
科琼娜和泰娜望着躺在罗兰邻床的少年,满脸愤怒。
“你们尽喂了他些糟粕,”少年(他胸部戴的纪念章清楚地表明他是约翰——爱家庭,爱上帝)说,“你们干吗不走开,让我们聊一聊天?”
“哼!”科琼娜修女气呼呼地说,“我喜欢这里人对我感恩戴德。我就是喜欢。”
“有人送我东西,我感激不尽,”诺曼目光逼视着她,接着说,“但有人从我身上夺走东西,我可不敢恭维。”
泰娜修女气愤地哼了几声,猛地转过身去,她那长摆裙掀起一股风,直吹在罗兰的脸—上。她拔腿就走。科琼娜多呆了一会。
“小心点。也许比起我来你更喜欢的那个人明天早晨就要脱离困境,用不着等到下个星期了。”
没有等回答,她就转身跟着泰娜修女离开了。
罗兰和诺曼等到没有外人的时候,诺曼转向罗兰,悄声问:“我的兄弟死了吗?”
罗兰点了点头说:“我取下了他身上的纪念章,希望万一能遇上他的亲人。这枚纪念章应该属于你的。我对你失去亲人表示哀悼。”
“谢谢。”诺曼的嘴唇颤抖了一下,立刻平静下来。“尽管这些母夜叉不告诉我真实情况,我也知道是绿人杀害他的。他们杀害了不少人,杀伤了其余的人。”
“也许修女们不了解事情真相。”
“她们了解。别怀疑了。她们说的不多,却知道得很多。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琼尼。”
罗兰点了点头:“她谈到‘黑暗铃’的事。”
“琼尼就是不一样。比起其他修女来,她更像一个公主——一个血统生就,天生丽质的公主。我躺在这里,假装睡着了——我想这样安全些——我听到了她们交谈。琼尼刚回到她们中间不久。另外,那些‘黑暗铃’有着特别的意义……不过玛利仍然大权在握。我想‘黑暗铃’仅仅是一种仪式,正如古老的男爵中间父传子的戒指一样。是琼尼把杰米的纪念章挂在你的脖子上吗?”
“是的。”
“在任何情况下都别取下来。”他的脸绷得紧紧的,严峻起来。“我不知道这东西究竟是块金子还是个神符,反正她们不愿意接近。我想我之所以现在还躺在这里,全靠这玩意。”他的声音压低成耳语。“她们不是人。”
“这个她们也许有点像小精灵,有点魔力,可是……”
“不对!”少年显然是挣扎着用肘子支撑身子坐起来。他情真意切地望着罗兰。“你以为她们是巫婆。她们不是巫婆。她们不是人!”
“那么她们是什么呢?”
“不知道。”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约翰?”
约翰·诺曼低声向罗兰述说他的遭遇。他和哥哥,以及另外四位年轻人因为动作迅疾,并拥有骏马而被雇为保镖。他们骑着骏马,护送一支长途跋涉的商旅前往埃鲁瑞拉以西大约200英里处一座未经特许成立的城镇。商旅由七辆货运马车组成,满载货物——种子、粮食、工具、邮件以及四位订购的新娘。保镖们轮流在长长的马车队前后巡逻;每一组都有一个弟兄照看,诺曼称他们为弟兄,因为大家朝夕相处,打起仗像……像……
“像弟兄,”
约翰·诺曼苦笑道:“是的。”
当马车队在埃鲁瑞拉遭到变异绿人伏击的时候,约翰一行三人掉在车队后面大约两英里。
“你到达那里时,看见了几辆马车?”他问罗兰。
“只看见一辆。翻倒在地。”
“看见多少具尸体?”
“只有你哥哥的尸体。”
约翰·诺曼冷冷地点了点头。
“我想是因为他身上有纪念章,那些人才没有把他弄走的。”
“是绿人吗?”
“是修女。绿人可不在乎纪念章是金子还是神。但这些烂婊子……他凝望着黑暗,天色几乎完全黑下来了。罗兰又感觉懒洋洋的想睡觉,后来他才知道他喝的汤里下有药。
“其他马车呢?”罗兰问道,
“那些没有翻倒的马车呢?”
“给绿人抢走了,连货物一道。”诺曼说,“他们不在乎金子,也不在乎神,而修女却不在乎货物。她们好像是吃特殊的食物,究竟是什么东西,我连想都不愿意想。一想就发恶心……就像这些甲虫。”
当初,他和另外两人策马扬鞭,直奔埃鲁瑞拉,但赶到时,战斗已经结束了。四处躺着人,有些已经死了,但许多还活着。另外,至少有两位被订购的新娘还活着。能够行走的幸存者正被绿人赶在一块——约翰·诺曼对其中一个头戴圆顶高帽的男人和一个身穿槛褛红色背心的女人依然记忆犹新。
诺曼和同伴拔剑出击。他看见一个同伴被一箭射中,接下来他什么都看不见了——有人从背后敲中了他的头,他失去了知觉。
罗兰纳闷那个伏击者在攻击前是否大喊了一声“哇”,但他没有问诺曼。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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