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纳闷那个伏击者在攻击前是否大喊了一声“哇”,但他没有问诺曼。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这里。”诺曼说,“我看见其他人,其中一些——其中大部分——身上都爬满那些该死的甲虫。”
“其他人?”罗兰望着空荡荡的床铺。夜色愈浓,那些床铺如同白色的岛屿。“被弄到这里的有多少人?”
“至少有20人。他们的伤痊愈了,是给甲虫治好的……随后,他们就一个个地消失了。我每次睡觉,一觉醒来,发现又有一张床空了。他们一个个地走了,最后只剩下我和躺在那边的一个。”
他脸上阴云密布,望着罗兰。
“现在还有我。”
“诺曼,”罗兰的头一阵昏眩,
“我——”
“我想我知道你的毛病出在哪里。”诺曼说。他的声音似乎发自遥远的地方……也许是从天涯诲角飘来。“是那碗汤。可是男人不得不喝。女人也不得不喝——如果是正常女人的话。这些修女不是正常女人。连琼尼也不是正常的。可爱并不意味着正常。”声音越来越遥远了。“到头来她还是和她们没有两样。记住我的话吧。”
“我动不了。”连说话都极其费力,如同撼动一座山丘。
“那当然,”诺曼突然大笑起来。笑声令人胆寒,在愈来愈浓的黑暗中回荡,罗兰的脑子一团漆黑。“她们放进汤里的不仅仅是安眠药,而且还是令人动弹不了的药。不过,老兄,对我却不起多大的作用……所以你纳闷我为什么还呆在这里?”
此时,诺曼不是来自天涯海角,也许是来自月球了。他说:“我想,我们俩再也看不到阳光照耀在平坦的大地上了。”
你说错了,罗兰想回答,还想做一番解释,无奈说不出来。他似乎漂浮到月球黑暗的那一面,发现一片虚无,他所有的话都消失在那里。
深更半夜,罗兰被困在黑暗中,似睡非醒。一阵耳语声、咯咯的笑声以及轻微的铃声将他从黑暗的深渊带回现实。他隐约听见周围在不停地歌唱——是医生。
罗兰睁开眼睛,只见一团漆黑中有黯淡的光亮在漫舞,无法确定是什么光。咯咯笑的人和耳语的人靠近了。他挣扎着转过头去,但却转不动。他稍启片刻,集中意念,再试了试。这次终于转动了,虽然只转动了一点,却也足够了。
是五位修女——玛利、路易斯、泰娜、科琼娜、米切尔。她们从黑暗的病房那长长的走道走过来,边走边笑,笑在一块,犹如小孩子玩恶作剧一般。她们手里端着长长的银座蜡烛,头巾前额挂着一排排铃子,发出一阵阵轻微而又清脆的叮当声。她们聚集在大胡子躺的床周围,围成一圈,从中升起一束淡淡的蜡光,还没有升到丝绸天花板就半路消失了。
玛利修女简短地说了几句。罗兰听出是她的声音,但听不懂她的话——那是另一种语言。
此时只听见叮当的铃声——甲虫医生沉默了。
“我渴死了!赶快!赶快!”玛利修女叫道,她的声音粗鲁洪亮。顿时,烛光熄灭了。修女们聚集在大胡子床边时照亮她们头巾的光芒消失了,一切又笼罩在黑暗之中。
罗兰等待将要发生什么,浑身起鸡皮疙瘩。他试图伸缩手脚,但动弹不得。好在头还能转动大约15度,否则的话,他就好像给蜘蛛网网住,悬挂在里面的苍蝇一样,瘫痪了。
黑暗中响起低沉的铃铛声……还有吮吸的声音。罗兰一听,便知道自己一直在期待那些声音。他的内心深处一直都明白埃鲁瑞拉的小修女们究竟是什么货色。
如果罗兰能够举起手来,他一定会捂住耳朵,将那些声音拒之门外。然而,他只能静静地躺着,等待声音停止。
那些声音一直响个不停——似乎无休无止。女人们发出咕咯咕咯的声音,如同猪嘴在呼哧呼哧地吃猪料槽里的稀饲料。甚至还传出响亮的打嗝声,伴随着悄悄的咯咯笑声,只听见玛利修女简短地叫一声:“安静!”,那些声音便嘎然而止。一次,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罗兰肯定是大胡子发出的。这也是大胡子最后的声音。
修女进食的声音渐渐消失。甲虫又开始歌唱起来,先是迟疑,继而高亢。又响起了叽叽喳喳声和咯咯的笑声。蜡烛又点亮了。罗兰躺在床上,头向着另一侧。他不想让修女们发觉他看见了;而且他已经看够了,听够了。
可是,耳语声和笑声朝着罗兰那个方向传来。他闭上眼睛,集中意念想那贴着他胸部的纪念章。“我不知道它是金子还是神,但她们不愿意接近它。”约翰·诺曼曾经说过。修女们接近罗兰,用怪异的语言交头接耳,这时候好在他记起了那玩意。不过,在黑暗中纪念章的保护作用似乎是杯水车薪。
罗兰隐约听见远方传来狗叫声。
修女们围在罗兰身边,他闻到了她们的气味。是一种难闻的气味,犹如变质的肉味。
咯咯的笑声,轻如微风。
风铃叮当响。
罗兰睁开眼睛,眯起一道极窄的缝,借着烛光仰望一张张朝他嬉笑的古老的脸——闪光的眼睛、蜡黄的脸、暴露在嘴外的牙齿。路易斯修女和米切尔修女好像长出了山羊胡子,但那不是黑色的发毛,而是大胡子的血污。
玛利的手捧着什么东西,她传给姐妹们,每个修女都借着烛光舔她的手掌。
罗兰闭紧眼睛,盼她们离开。她们终于走开了。
他心里想,我再也睡不好安稳觉了,但五分钟后他失去了知觉。
玛利修女。一则情报。拉尔夫的访问。诺曼的命运。又是玛利修女。
罗兰醒来时,天已大亮,头上丝绸天花板一片雪亮,在微风中泛着涟漪。甲虫医生满足地唱着歌。他的左边,诺曼正在鼾睡,头伸得老长,偏向一侧,一张胡子拉喳的脸靠在肩上。
整个病房只剩下罗兰和诺曼了。大胡子躺过的床空空荡荡,床单给拉了起来,折得整整齐齐,枕头躺在雪白的枕套里。裹大胡子的那些绸带则不翼而飞了。
罗兰记起了烛光——束束烛光汇合,形成一道光烛,照亮聚集在大胡子周围的修女们。记起了她们的狞笑。记起了她们那讨厌的风铃叮当声。
这时候,仿佛受到罗兰的心思的召唤,玛利修女飘然而至,身后紧跟着路易斯修女。路易斯手里端着一个盘子,神色紧张。玛利皱着眉头,显然心情不佳。
罗兰暗自想,为什么要装作这副难看的表情,你不是满足了吗?
只见玛利来到罗兰床前,俯视着他。“我没有什么可感谢你的。”她开门见山地说。
“我要求过你感谢吗?”罗兰回答道,他的声音干涩、嘶哑,犹如陈旧的书页。
玛利没有理睬罗兰的话。 “在你的教唆下,一个本来就不安分守已的女人要造反了。你看,她的母亲也是这样,而且为此把命都送了。举起手来,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不行。我一点也动不了。”
“哦,老兄。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别糊弄你妈,否则她会变脸的’吗?我清楚你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还是举起手吧。”
罗兰举起右手,假装十分费力。他想,那天早晨他的体力恢复得足以脱离吊带……但也怎么样?即使不再服一剂“药”,几小时内他都行走不便……在玛利修女身后,路易斯修女正揭开一碗鲜汤的盖子。罗兰一见,肚子便咕咆咕噜地响起来。
玛利修女一听,露出了一丝笑容。“健壮的人即使卧床不起,胃口也会好起来的。你说呢,贾森?”
“我名叫杰姆斯。你是知道的,师傅。”
“我知道吗?”她冷笑道,“哈,哈!如果我鞭打你的小恋人,狠狠地抽,抽呀抽,抽得她背上血珠乱蹦,那么难道我不会从她身上抽出另一个名字吗?难道你和她说悄悄话时,不会相信她另有名字吗?”
“你敢动她一下,我就宰了你。”
她又笑了起来。她的脸泛着微光,她那张硬邦邦的嘴变得像干水母似的。“别说什么宰了我们的话,小子,以免我们对你说这种话。”
“师傅,如果你们合不来,干吗不让她还俗,走自己的路呢?”
“我们这种人是不能还俗的,更不能一走了之。现在还是喝汤吧——你的肚子在闹饿了。”
说着,路易斯修女递上汤碗,但她的目光始终盯着他睡衣里纪念章隆起的形状。罗兰心里想,你不喜欢,是吗?接着他记起路易斯站在烛光下,满嘴血污,一双衰老的眼睛目光急切,俯身舔玛利手上捧着的血。
罗兰把头一偏说:“我不想喝。”
“可你饿了呀!”路易斯敦促道,“杰姆斯,如果你不吃,怎么能恢复体力呢?”
“叫琼妮来。她端来的东西我才吃。”
玛利修女眉头紧锁。“你再也见不到她了。她发了誓要延长闭门思过的时间……远离病房,然后才从忏悔室放出来的。还是吃吧,杰姆斯。要不然,我们就用刀子把你割伤,然后再敷上膏药。无论你选择哪种,对我们都没有关系。是吗,路易斯?”
“是呀。”路易斯说。她手里依然端着汤碗,热气腾腾的,散发出诱人的鸡肉味。
“但对你可有关系了。”玛利修女嘿嘿冷笑,露出大牙来。“在这里流血要冒风险。医生不喜欢血。血会使它们躁动起来的。”
不仅仅是甲虫见了血就会躁动,这点罗兰知道。他还知道自己不喝也得喝。于是他从路易斯手中接过碗,慢腾腾地喝着。
罗兰将碗递回,玛利修女望碗里一瞧,喝完了,于是她说:“好样的。”罗兰将手缩回吊带,顿时又觉得天旋地转。
玛利修女俯身向前,她袈裟的折边触到了他左肩的皮肤。他闻到她身上有一股难闻的霉味。如果他有力气的话,一定会用手捂住嘴的。
“把那个金玩意拿开点——放到床底下的便桶里,放到它该放的地方。哪怕是靠近这玩意,我都觉得头疼喉咙闷。”
罗兰使出吃奶的劲说:“你想要,就拿去吧。我怎么能阻止你这个臭婊子呢?”
这次,玛利修女双眉紧锁,满脸乌云。罗兰想如果她敢于接触他身上靠近纪念章的部位,一定会扇他耳光的。然而,她摸到他的腰的时候,还是不得不住手了。
她说:“我劝你多考虑考虑。我仍然可以想打琼尼就打。尽管她佩带着‘黑暗铃’,但我依然是师傅。你要想好。”
说完玛利修女就走了。路易斯修女跟在后面,她回头望了一眼——那目光既恐惧,又充满欲望,着实怪异。
罗兰心里想,我必须离开这里——必须。
然而,他却飘浮进似睡非睡的黑暗之乡。也许他睡着了,至少睡了一会,也许他在做梦。他感到那冰凉小手的手指再次抚摩着他,嘴唇先吻他的耳朵,接着在他的耳边悄声说:
“瞧你的枕头下面,罗兰……但别让人知道我来过。”
不久,罗兰睁开眼睛,期望看见琼尼修女那美丽的脸庞俯视着他,看见她那头巾露出一缕秀丽的黑发来。可是他身边空无一人。头上方的丝绸天花板亮晃晃的,虽然无法知道这里的确切时间,但估计约莫中午时分了。他喝了修女们的肉汤也许已有3个小时了。
他附近,诺曼还在酣睡,打着轻微的呼噜。
罗兰挣扎着抬起手,滑向枕头下面。他稍停片刻,积聚力量(每一个动作都艰难如在糨糊里游泳),然后手朝纵深伸去。似乎摸到一束枯萎的花,周围似乎缠着一根绸带。
罗兰环顾四周,确认在病房别无他人,诺曼仍在熟睡后,才拿出枕头下面的东西。原来是六只易脆的草茎,呈褪色的淡绿,顶部是褐色的芦苇头。散发出一股发酵似的怪味。芦苇头系着一根宽大的白色绸带,有一股好像烤焦的吐司面包味。绸带下面是一叠布。如同这个该死的地方的其他一切一样,这块布似乎也是丝绸的。
罗兰呼吸困难,感觉到汗珠从他的眉头滴下。他依然独自一人,便拿到那块布,打开。只见上面用碳笔精心写着字体模糊的一封短信:
咬芦苇头。每小时咬一次。
咬多了,不是死就是残。
明天晚上见。不能提前。
千万小心!
没有解释,但是罗兰觉得不必解释。况且,他也没有任何选择,如果留在这里,必死无疑。修女们只需要从他身上弄走纪念章就行了,他肯定狡猾的玛利修女会有办法的。
他咬了一只干枯的芦苇头。味道一点不像他小时候在厨房里要的吐司的味道;他感觉喉咙苦涩,肚子火辣辣的。不到—分钟,心跳就加速了。肌肉有了感觉,但不舒服,有如一场大觉之后的感觉。肌肉先是感觉颤抖,继而坚硬,仿佛拧成了死结。不过,这种感觉迅速消失了,大约一小时后诺曼醒来前他的心跳也恢复正常了。他这才明白了为什么琼尼的信警告他一次只能咬一口——原来这是一种药性强烈的玩意。
罗兰将芦苇放回到枕头下面,小心翼翼地抹去掉在床单上的草屑。然后,他用拇指将绸带上那些碳笔字弄模糊,只留下毫无意义的斑斑污迹。
诺曼醒来后,和罗兰聊了一会他的家乡——达莱恩,那地方有时候被戏称为“龙穴”或者“撒谎者的天堂”。所有荒诞不经的故事都出自达莱恩。小伙子请罗兰,如果有可能的活,将他和哥哥的纪念章带回给他的父母。
“你自己会办到的。”罗兰说。
“我不行了。”诺曼试图抬起手来,可能想搔鼻子,可是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看来,我回不去了。真遗憾,我们是在这种处境下萍水相逢,要知道我可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约翰·诺曼。我们能在更好的情况下相识吗?”
“是的。在没有这些令人神魂颠倒的女人陪伴的情况下。”
不久诺曼又睡着了。罗兰再也没有同他说话了………只是肯定听见了他的声音。是呀,当约翰·诺曼发出最后一声惨叫的时候,罗兰躺在床上方,徉装睡着了。
罗兰咬了第二口褐色芦苇,肌肉颤抖,心房狂跳。随后他平静下来时,米切尔修女又端来了晚餐喝的汤。她以关注的目光瞧着他那泛着红光的脸,但他保证自己没有发烧。她只好相信,因为她不敢伸手摸他判断他的皮肤是否发烫——纪念章使她不敢靠近。
有汤还有面包。面包绵韧如皮子,里面的肉硬邦邦的,但罗兰还是狼吞虎咽,一扫而光。米切尔双手放在胸前,脸上带着满意的微笑望着罗兰,不时地点头。他喝完汤后,她小心翼翼地接过碗,避免接触他。
“你恢复得不错,”她说, “不久就会上路了,我们会想你的。”
“真的吗?”他淡淡地问道。
她总是望着他,舌头抵着着嘴唇,咯咯地笑起来,然后离开了。罗兰背靠枕头,合上眼睛,顿时又感觉浑身懒洋洋的。她那狐疑的日光,时隐时现的舌头,使他想起望着烤鸡烤羊肉,盘算何时肉才熟的女人。
罗兰困极了,但他睁着双眼,硬撑了约莫一个小时,然后再次从枕头下面抽出芦苇,由于“叫你不得动弹”药在他体内发作,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才从绸带里取出一只芦苇,咬了一口,顿时元气流进他的体内,拽着他的肌肉,令他的心跳加快。然而,那元气的喷发来得快,去得也快,给修女们的猛药吞没了。他虽然期望着什么,但最终还是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天已完全黑了。罗兰发现手臂和大腿虽然缠在纵横交错的吊带里,却几乎可以伸展自如了。他又从枕头下面抽出一根芦苇,小心地咬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