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天已完全黑了。罗兰发现手臂和大腿虽然缠在纵横交错的吊带里,却几乎可以伸展自如了。他又从枕头下面抽出一根芦苇,小心地咬了一口,然后放回枕头下面。这时候,他开始落汤鸡似的浑身罗嗦,心房犹如失去控制的引擎狂跳不止。更糟糕的是,他看见过道尽头出现了蜡烛光。片刻后,听见了修女们长裙的沙沙声、迅疾的拖鞋踏地声。
上帝呀,怎么这么不巧?她们会看见我发抖的,会明白……
修女们走近了。烛光映入罗兰的眼帘,闪烁着红色。今夜,她们既不咯咯笑,也不叽叽喳喳。她们走近他身边时,罗兰才发现她们簇拥着一个怪物——用鼻子呼吸,喘着大气,鼻涕不止。
罗兰闭上眼睛躺着,手脚自如,但肌肉依然麻木。
“把那玩意从他身上弄走。”玛利带着浓厚的土音说,罗兰听不大懂。“然后,其他人好收拾他。动手吧,拉尔夫。”
“给我威士忌喝吗?”怪物问道,他的土腔更重。“给我烟抽吗?”
“那还用说,威士忌有的是,烟也有的是,但你先得把那些该死的东西弄走!”玛利显得不耐烦——也许还感到害怕。
罗兰小心翼翼地将头转到左侧,眼睛睁开一条缝。只见五位修女围在诺曼的床边,诺曼正在熟睡,蜡烛高高地举起,烛光照在他的身上,也照亮了她们自己的脸。就是最胆大的人见了那一张张脸,也会做噩梦的。此时浓浓的黑夜里,她们脱去妖冶的伪装,原来却是罩着长袍的行尸。
玛利修女手里握着罗兰的一只手枪。站在床前那个怪物,虽然长相怪异,但与修女们相比,反倒显得正常。那是一个绿人。罗兰立刻认出了是拉尔夫。他还记起了那顶船形帽。拉尔夫慢腾腾地从诺曼的床紧靠罗兰的那一侧绕过来,暂时阻挡了他看修女们的视线。不过,等到绿人走到他头跟前,那些母夜叉又呈现在他眯起的视线里。
诺曼的纪念章暴露在外面——小伙子可能已经醒了,将纪念章从睡衣取出来,希望它能保护自己。只见拉尔夫伸出一只油腻腻的手,拿起纪念章。朦胧烛光下,修女们带着急切的目光望着绿人将纪念章拿起,然后又放下了。顿时,她们失望地垂下了头。
拉尔夫闷声闷气地说: “我不想干这鬼玩意。我想喝酒!我想抽烟!”
玛利修女回答道:“你会得到的,足够你和你那些讨厌的族人享用的。但首先你必须把那可怕的玩意从他身上弄走!从他们俩身上弄走!明白了吗!可别耍我们。”
拉尔夫问道:“否则会怎么样?”接着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如同喉咙哽住发出的漱音,就好像得了喉癌垂死病人的笑声。不过,罗兰觉得还是比修女们咯咯的笑声好听些。
“玛利修女,否则会喝我的血吗?喝了我的血我可活不成了。”
玛利举起罗兰的手枪对准拉尔夫。“把那个该死的玩意弄走,不然你就死在这里。”
“而且我就是按照你的吩咐做了也活不成。”
玛利修女闭口不答,其他修女睁大黑黑的眼睛怒视着他。
拉尔夫垂下头来,似乎在沉思。玛利修女和她的喽罗们也许不相信,为了生存的缘故,拉尔夫体格必然壮健。不过,他来的时候显然没有考虑到罗兰的枪。
“好吧,”拉尔夫说, “我听你的。”
他再次俯身用粘乎乎的手握住金纪念章。动作先是缓缓地,接着以闪电般的迅疾一把扯断链子,将纪念章扔进黑暗中。与此同时,他的左手伸下去,长长的烂指甲刺进约翰·诺曼的脖子,一把撕裂。
顿时,小伙子的喉部血流如注,这是由心脏压力喷射出来的血,在烛光里呈黑红色。小伙子惨叫一声。修女们也尖叫起来,但不是出于恐怖,而是欣喜若狂。她们忘掉了绿人,忘掉了罗兰,忘掉了一切,眼里只有从约翰·诺曼的喉部喷出的生命之血。
她们扔掉蜡烛。玛利忘乎所以,随便将枪扔掉。只见拉尔夫顾不上什么威士忌和烟草了,一个箭步冲进黑暗中,只顾逃命,与此同时,修女们弯下腰去,趁血流凝固之前抢着喝。
罗兰躺在黑暗里,浑身哆嗦,心房狂跳,听着她们咂咂地饱饮邻床小伙子的血,似乎她们要无休止地喝下去。
终于喝完了,她们重新点亮蜡烛喃喃自语地离开了。
当汤药的效力再次盖过芦苇的药效时,罗兰很感激……然而,自从他来到这里以来,还是第一次做噩梦。梦中他站着俯视躺在镇上水槽里的那具浮肿的尸体,想起名叫《惩罚邪恶与伸张正义登记处》那本书中的一行话。说是绿人族被送到这里,也许他们早就被送到这里了。可是一支更邪恶的部落,她们称自己是埃鲁瑞拉小修女。她们带来了风铃和甲虫……她们来自何方?谁知道?这有什么关系?
罗兰身边浮渣覆盖的水槽里出现一个影子。他欲转身面对那影子,但却给冻结在原地,不能动弹。接着一只绿手抓住他的肩膀,旋转过来。是拉尔夫。后脑壳高高地翘着那顶船形帽,脖子上戴着约翰的纪念章,上面血迹斑斑。
“哇!”拉尔夫叫了一声,裂开没有牙齿的嘴嘿嘿地笑,嘴唇绷得紧紧的。继而他举起一支磨蚀了的檀香木把的短枪,拇指拉动枪栓……
罗兰猛地惊醒,浑身瑟瑟发抖,如坠冰窟之中。左边的床铺已经空无一人,床单也卷起,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上面还摆着装在雪白套子里的枕头。不见了诺曼的踪影,那床似乎已经空了多年。
剩下罗兰独自一人了。上帝保佑,他成为埃鲁瑞拉小修女们的最后一个病人,成为这个恐怖地方最后一个活着的人,最后一个血管里流淌着暖血的人。
罗兰悬躺在床上方,手里紧紧握着金质纪念章,眺望走道对面一排空荡荡的病床。不一会儿,他从枕头下面抽出一支芦苇,咬一口。
一刻钟后,玛利来了。罗兰假装无力地接过她递上的碗。这次是一碗稀粥,不是汤……但里面的药无疑是一样的。
大修女说:“今天早晨你的气色真好。”她本人显得神清气爽——昨晚她饱餐了一顿,元气十足。罗兰一想到这里就感到恶心。“我敢保证,不久你就会下床行走了。”
“去你妈的,”罗兰恶毒地说,“一旦我能够站起来了,你们就会把我从地板上抓走。我怀疑你们是否在食物里做了手脚。”
她笑哈哈地说:“哈,你们这些小伙子!你们身体虚弱,却老是怪我们女人害的!你们是多么惧怕我们——你们这些男孩子的内心是多么惧怕我们!”
“我的兄弟在哪里?昨天夜里我梦见他周围一阵骚动,现在他的床铺是空的。”
她的笑容微微收敛,眼睛闪光。“他发高烧,打摆子。因此我们把他送到‘思过院’去了,那里不止一次接受过传染病人。”
罗兰心里想,你们送他到坟墓去了。
玛利转身欲走。罗兰依然徉装虚弱,但又不能装过头了。他伸出喝空的稀粥碗说:“碗要带走吗?”
“把碗搁在头上,当作睡帽戴吧。再不然就塞在你的屁股里吧。”
说完她就威风凛凛地疾步走了,手捞起她正面拖地的裙子。罗兰听说她这样的魔女在大白天是不能走动的,看来这种古老的传说不过是天方夜谈罢了。然而,另一种传说似乎是真实的:一个模糊不清,无固定形状的东西与她同步,沿着她右边那排空病床跑,而她却压根没有撒下影子。
琼尼。修女科琼娜、米切尔、路易斯、泰娜。十字架狗。
罗兰度过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天。他昏昏欲睡,却又睡不熟。芦苇似乎药性发作,他开始相信在琼尼的帮助下,他也许能逃离这里。还有他的枪给拿走了——也许她能帮忙弄回来。
他想起了苏珊。
她曾经说过,如果你爱我,那就爱我吧……他爱过她。
他爱过她。
时光伴随着他的思念流逝。约莫每隔一个小时,他都要从枕头下面取出芦苇,咬一口。药性进入了他的体内,肌肉不再猛烈颤抖,心房也不再狂跳。他心想芦苇不必再与修女们的药物搏斗了,芦苇已经占上风了。
明亮的阳光衍射进病房,在白色的丝绸天花板上移动,终于驱走似乎永远笼罩在床上方的晦暗。长长的病房西墙上一抹夕阳的彩霞,先呈玫瑰色,继而熔化成橘黄色。
那天夜晚是泰娜修女给罗兰送来晚餐的——一豌汤。她还在他手边放了一朵沙漠百合。只见她满面春风,两颊绯红。那天修女们全都满脸红光,如同饱餐鲜血,快要胀破肚子的蚂蟥。
“是倾慕你的人送给你的,杰米。”泰娜说,“她想你可想疯了!百合的含义是‘别忘记我的诺言。’她许诺了什么,杰米?”
“她许诺还要来看我,我们好聊一聊。”
泰娜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太猛烈,连她额头上挂的风铃都叮当叮当地响起来。她兴奋得手舞足蹈的。“真是甜如蜜呀!哦,是呀!”她笑眯眯地望着罗兰。“不幸的是.这种诺言无法实现了。你再也见不到她了,俊小子。”她端起碗来。“师傅已经做出了决定。”她站起来,依然笑呵呵的。 “干吗不把讨厌的纪念章取下来!”
“我不想取下来。”
“可是你兄弟取下了他的——瞧吧!”罗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瞧去,只见那纪念章躺在远处走道上,是拉尔夫扔的。
罗兰再次说:“我还是不想取下来。”
“随你的便。”泰娜轻蔑地说。然后她留下罗兰独自一人走了,面对空荡荡的床铺。床铺在愈来愈浓厚的阴影里泛着微光。
那天,罗兰第一次心情十分安详,便打起盹来。醒来时,天已完全黑了。甲虫医生正在歌唱,歌声尖利刺耳。罗兰从枕头下面取出一支芦苇,开始咬。这时候.一个冷冷的声音说:“看来——还是师傅说对了。你一直在隐藏秘密。”
罗兰的心跳似乎突然停止了。他四周张望,只见科琼娜修女正从地上爬起来。她是趁他打盹的时候偷偷地爬进来的,藏在他的右侧床底下。偷窥他。
“从哪里弄到那东西的?”她问道, “是从——”
“从我这里弄到的。”
科琼娜急忙转身。只见琼尼沿着走道向他们走过来。她身上的长袍不在了。依然戴着头巾,额头上挂着一排风铃,但头巾扎在方格子衬衫的肩上。下身穿的是牛仔裤,脚蹬沙漠皮靴。手上拿着什么东西,但由于屋里太黑,罗兰看不清楚。不过,他想是……
“是你,”科琼娜修女咬牙切齿地说, ”如果我告诉师傅的话——”
罗兰说: ”你没有机会了。”
科琼娜向罗兰转过身去,发出猫叫般的嘶嘶声,咧嘴呲牙,牙尖利如针。只见她张开手指冲向他,那长长的指甲又尖又烂。
罗兰一把抓起纪念章,朝科琼娜扔去。她急忙退缩,依然嘶嘶地叫,既而张开喇叭形的白色长裙旋风般退向琼尼修女。“我要好好收拾你这个烂婊子!”她叫道,声音低沉,粗哑。
罗兰努力想挣脱吊带,但却无可奈何。那该死的吊带实际上是缠在踝关节上,犹如套索紧紧地套住大腿。
琼尼抬起手来,他猜对了,手上拿的是他的短枪。
“快开枪,琼尼!快开枪!”
然而,琼尼依然高高地举着带着皮套的枪,摇摇头。此时,风铃响声尖利,犹如大头钉刺进罗兰的头。
甲虫医生的歌声愈来愈高,成了尖锐刺耳的惊叫,令人毛骨悚然,犹如琼尼额上风铃的叮当声。科琼娜修女欲卡住琼尼的脖子,但她的双手却在发抖。琼尼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不,”利琼娜低语道, “你不能这样!”
“我已经做了。”琼尼说。顿时,罗兰看见了甲虫。先前他看见过甲虫大军从大胡子身上爬下来。这次他看见的是更庞大的甲虫队伍。如果这些甲虫是人的话,也许比在中世纪漫长的血腥历史上全部带过武器的人加起来还要多。
然而,令罗兰永远难忘的,令他长达一两年做噩梦的并非甲虫从走道地板上挺进的场面,而是它们铺满病床的方式。走道两侧的病床成双成对地变黑,如同一对对朦胧的长方形灯光熄灭了。
科琼娜发出惨叫,开始摇头鸣响自己的风铃。然而,与“黑暗铃”尖利的声音相比,科琼娜的铃声显得单薄微弱。
甲虫依然在挺进,令地板暗黑,床铺漆黑。
只见琼尼箭一般地冲过惨叫的科琼娜,将枪扔在罗兰身边,猛地一扯,将那缠在一起的吊带扯断。罗兰的大腿自由了。
“快,”她说,“我把它们放出来了,但要阻止它们可不容易。”
此时,科琼娜的惨叫已由恐怖变成痛苦了。甲虫发现了她。
“别看。”琼尼边扶罗兰站起来边说。“快。咱们得赶快——她会惊动其他人的。我已经把你的衣服和靴子放在出去的路上了。你身体怎么样?挺得住吗?
“谢谢。”其实罗兰并不知道自己能挺多久——眼下这个问题倒不重要。只见琼尼顺手抓了两支芦苇,然后他们俩就匆匆地离开了甲虫,离开了叫声变得有气无力的科琼娜修女。
他们才走过走道两侧三张床就来到帐篷的门帘……罗兰终于看清楚了这里原来是一座帐篷,不是一座大病房。丝绸墙和天花板原来是磨损的帆布,薄得可以照进月光来。病床哪是什么床,不过是两排破烂不堪的帆布吊床而已。
罗兰回头一望,看见地板上刚才科琼娜呆的地方隆起黑糊糊一团,正在蠕动。目睹此状,罗兰的脑子里闪过一个痛苦的念头。
“我忘记带走约翰·诺曼的纪念章了!”一种遗憾之情——几乎是哀悼之情——风一般刮过他的心灵。
琼尼将手伸进牛仔裤包里,掏出那纪念章来。纪念章在月光下闪烁着微光。
“我是从地板上捡起来的。拿去吧,罗兰——我不能再保管了。”罗兰接过纪念章时,清楚地看见她手指上烧焦的痕迹。
他拿起她的手,亲吻手上每一处伤痕。
“谢谢,先生。”她说,他看见她哭了。“谢谢,亲爱的,你这样吻我,太可爱了,我再痛也值得了。现在……”
罗兰发觉她的目光移动,便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几束亮光沿一条崎岖不平的羊肠小道而下,快速移动。越过亮光他看见修女们居住的房子——不是什么修道院,而是一座千年古堡。有三束蜡烛光,烛光越来越近,罗兰看见只有三位修女。玛利不在其中。
罗兰拔出双枪。
“哇,他是枪手!”露易斯说:
“胆小鬼!”米切尔说。
“他既爱他的枪,也爱他的小情人!”泰娜说。
“他的烂婊子!”露易斯说。
她们一阵狂笑。不怕……至少不怕他的武器。
“把枪拿开。”琼尼告诉他,她一看,他已经放开了。
与此同时,那三位修女走近了。
“哟,瞧她哭了!”泰娜说。
“瞧她把道袍都脱了!”米切尔说,“也许她是为违背自己的誓言而哭泣。”
“干吗流泪,小美人?”露易斯问道。
“因为他亲吻我手指上烧伤处,”琼尼说,“以前从来没有人吻过我。这吻吻得我哭了。”
“哟!”
“好可爱!”
对于她们的嘲笑,琼尼并不露声色。等她们嘲弄完后,她说:“我要和他一块走了。让开吧。”
她们的假笑顿时消失,惊诧得目瞪口呆。
“不行!”露易斯俏声说,“你疯了吗?后果你是知道的!”
“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