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走外城吧。”
长亭轻轻执住胡玉娘的手,与其对视,“我怕我们走了幽州城,就活不成了。”
“你与阿宁被通缉了!?”
胡玉娘脱口而出。
第三十五章 入世(上)
第三十五章入世(上)
亏她想得出来!
长亭抬眼一看,胡玉娘极正经端肃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一个十二三,一个七八岁,一看就是富家小姑娘,是能耐到做了什么缺德事儿被官府通缉啊!
长亭还没开口,却遭胡玉娘伸手一把抓住。
眼瞅胡玉娘脸色一沉,英眉高挑,语气斩钉截铁,一字一顿,“不怕!我胡得玉一没吃他官府的饷粮,二没拿他官府的银饼,就拼着你昨儿端着开水来救我的义气。刀山火海都能挑,更甭说躲追兵走险道儿了!”
说得很仗义,面上却跃跃欲试。
这姑娘心大,敢情将这看做是一出侠女闯天关的话本子戏了。
长亭笑了笑,边将脚从雪堆里提出来,边连连摆手,“没那么凶险。只是我与阿宁手上没木牌和户籍,怕进不了城镇,反而拖累。既然外城的村落也成了气候,给养买卖也能基本满足,又何必花大力气进城出城?”
事涉家族秘辛与朝堂争斗,胡玉娘知道得越多,越难熬。
长亭三两句解释了最表面的缘由,胡玉娘想了想,未曾深究,再点点头,便埋头朝前走。
雪地上先有胡玉娘碾踏平实的脚印,长亭与小长宁两姐妹便踏在胡玉娘开好的路后走,临近晌午,三个小姑娘靠着歇了歇,吃了几块馕饼又饮了水,又赶忙收拾行囊争取在天黑之前走出这片山林。
“夜里有狼!就藏在树后面,眼睛冒绿幽幽的,一张嘴就是一股子腥臭气儿!”
胡玉娘故意板着脸去吓小长宁。
长宁伸手拽了拽长亭的衣角,眨了眨眼,愣了半晌,问道,“狼肉好吃吗?”
。。。。
胡玉娘一下子也愣住了,结结巴巴地顾左右而言他,“。。。嗯。。。其实还好。。。听村头的猎户说就是有些酸。。。我也没吃过。。嗯。。。”
长宁“哼哼”两声,以示明了。
“嘿哟!”
胡玉娘气势大盛,作势要敲小长宁脑袋崩儿,哪晓得将一抬脚便绊在了雪上。
小长宁还没好全,捂着嘴笑,笑着笑着轻咳起来,长亭赶忙一边帮忙顺后背,一边笑着静静地看两个活宝插科打诨,正如佛偈所言,人与人需要缘分,她与符氏的缘分在最后一刻全了,她与陆绰的缘分在中间儿就断了,胡玉娘与她们两姐妹有缘分,阿弥陀佛,她希望这份缘分不要半路夭折。
毕竟遇见胡玉娘是她们陆氏姐妹,这几日来最好的事了。
临近日暮,一棵一棵树向后移,层峦叠嶂向前推,胡玉娘眼神尖,笑嘻嘻地朝长亭指过去,“周村到了,看着那土屋没?”
长亭扒在树干上朝外看,外头星火点光,寂默无声,光亮透过稀疏的茅草房屋往外窜,淡得既像月光,又像湖光。土屋挨着土屋,外墙全是黄泥,雪气儿一浸上去,没糊好的黄泥黏黏嗒嗒地险些落下来。
很穷,很荒芜。
至今,长亭才懂得了石猛辖区弈城的繁华昌荣在这乱世荒凉中显得多么来之不易。
“没敢带你们去东村,那地儿的人都认识我,身边猛地多了两个小姑娘,糊弄不过去。”
胡玉娘轻咬耳朵。
长亭很感激地握了握胡玉娘的手。
从山林一出来,又跨了一道深横沟,约是为了防野兽,村民遍种荆棘丛和半人高的灌木,长亭护着小长宁走,手又被划拉得血痕一道一道儿的,胡玉娘眼瞅着却没说啥,只将身形往长宁这处靠了靠,长亭一下子便觉压力小了许多。
“有驿站吗?”
长亭话一出口,悔得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这问的什么蠢话呀!
这村头巷尾的,天一黑,连个人都不往外走,谈何驿站啊!
胡玉娘走得专心致志,没听清,扭过头来“啊”了一声,长亭赶紧摇摇头,又问,“咱们是要在村户人家家里落脚吗?”
胡玉娘这才听明白,点头道,“庄头人家都质朴,年末还没收成,匀不出干粮来也是人之常情,可是匀出个屋檐墙角,多打几碗热水,应当还是宽松的。”
其实天儿还没黑完,西边正暮钟夕阳,天际尽处留了一道缝儿来容纳夕阳暖光。
可这村子里,房门紧掩,了无人烟,偶有小犬鸣吠,却只徒添萧瑟。
村头牌坊上挂着两盏破破烂烂的灯笼,一只没亮,一只还燃着光,照着脚下的泥泞路,长宁手上发颤,朝长姐处靠了靠,语气同这气氛一般,压得低极了,“长姐。。。这里像是能住人的模样吗。。。”
见惯脂水留香,见惯京都华灯,这里自然像是一处荒无人烟的孤城。
农户人家的灯亮得很暗,胡玉娘眯着眼看,只见一户人家大门紧闭,窗棂却是拿完好的旧纸糊住的,屋檐角下缀着一只拿芦苇杆编的竹蜻蜓,从窗户里头透出了些许油灯光。
长亭也觉得这家很好。
窗棂纸糊得很精细,证明家中尚有余力照顾这等杂事,容纳三两人也并非难事,檐角下的竹蜻蜓很新,大晋逗弄孩童可编竹蜻蜓可编竹蚂蚱,家里头有娘有孩儿,乱世之中,女人与孩童至少没有壮汉危险。
胡玉娘当即立断,带着二人朝前走,向前两步,拿手叩门,语气放得很柔的。
“婶婶,婶婶,劳烦开个门,行行好,我们赶了一天路了。”
长亭强自镇定地站在胡玉娘身后,门没开,胡玉娘又敲了敲,道,“只有某带着两个年幼的妹子,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想找驿站客管也没地儿去,只好来叨扰婶婶一家。”
长亭诧异了一下,胡玉娘其实很会说话嘛。
有钱住驿站,自然旁人也明白若要落个宿、留个寝,也能从她们身上抠出点钱财来。
又待了半晌,门“嘎吱”一声开了条小缝儿,男人从缝儿里望出来,见果真只是三个姑娘,心头松了松,紧接着就道,“某家无余粮,热水、热炕倒有,可柴禾。。。”
“两枚五铢钱一捆,我们买,伯伯你说这个价格合适不合适?”
男人想了想,又扭过头去看婆娘的脸色,隔了一会儿再转过来,一边埋着头把门打开来,一边嘴里头念念叨叨,“五枚一捆!你四处去问一问,我收你这价儿有没有多。。。天老爷不作美,天寒地冻的,从山林子出来向北迁的人多的是。。。往前留宿我们家可都还是收了水钱的。。。”
这水从井里,从河里,从老天爷落下的雨里来,你他娘的也好意思收水钱!?
胡玉娘很想张嘴破口大骂,身后被长亭一扯,再抬头看了看正在落雪的屋檐,想了想,还是算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一进屋,果不其然,近三十的妇人着驼色右襟麻衣,半身褶裙拖得老长,裙角沾的全是灰和着土,身上抱着一个三五岁的孩童,身边还拖着一个扎小鬏鬏,流着口水的小姑娘。
男人站到妇人身边去。
长亭没有打量人的习惯,可她着实没有办法将眼神从男人畏畏缩缩的神情上移开——她从未见过这样猥琐且矮小的男子。
“既然都谈好了柴禾价格了,那就好说了。烧一壶烫水,四捆柴禾。烧一夜暖炕,十捆柴禾,加上暖炕的钱,算你们八十铢。炕是新葺的,睡你们三个小丫头片子够了!”
妇人开门见山,伸手把孩童递给那男人,面无表情地三步并两步走,一把推开旁边的厢房门,里头黑黢黢的。
胡玉娘探过身去看,那妇人却一把又将门关上了,伸出手来,“先给钱再住,甭想蒙我。”
百铢成贯,一贯钱就能让一大家子人过好几天。
长亭听得懵懵懂懂,可胡玉娘咬牙切齿地将手揣进袖口里,他娘的怎么不去抢,怎么不去抢?发乱世财,发路人财,发违良心的财,下辈子是要变猪变狗的!
一贯五铢钱沉甸甸的,胡玉娘统共就带了两贯,其余的都是长亭给的碎银子。
这世代拿银子出来,太抢眼了,这叫逼着别人抢自个儿。
胡玉娘掏半天没掏出来,妇人颇有些不耐烦,皱着眉头嚷起来,“五铢钱也收,皮毛草料也收,铁器钗环也收。”
收的这样杂。。。五铢钱是大晋民众通用的,皮毛草料是胡羯盛产的,铁器钗环,更是你有什么我便收什么。。。此地荒芜僻静,这户人家做起过路客的生意却是得心应手,怕是做了这起子勾当有些时日了。
长亭微不可见地蹙了眉头,趁胡玉娘拿钱的功夫,轻声出言,“我与阿姐一路过来,前头住的地儿都没收这样贵过,连弈城的驿站一晚上也不过三十文。”
妇人蔑下眼来,哧一笑,“弈城在闹逃荒?弈城要打仗了?弈城人来人往有幽州多?这世道,人贱粮贵,寻个落脚的地儿更贵,我没趁火打劫就是我地道!小姑娘家家不懂,就莫说乱话!”
长亭头向下埋了埋,掩下心头的心惊胆战。
冀州,真的是一片桃花源!
她不知道,外头竟已乱成这个样子了!
大家都在北迁!
战乱有多毁人,大晋的庶民都知道,安定下来还没几十年,局势又要动荡了,藩王多在南面,要打也是在南地打,索性为了保命为了潜逃兵役,背上包来朝北行!
胡玉娘将五铢钱一把撒在桌子上,那妇人哼了一声,再将厢门推开。
热水得自个儿烧,胡玉娘让长亭与小长宁先坐着,撩起袖子便烧水去,长亭一坐下来,热炕一暖,手上脚上便开始又发痒又发热,伸出手一看,几根指头都开始发红了,她咬牙屈指,嘴里“嘶”了一声,发觉弯曲得很艰难。
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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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亭最大的外挂就是胡玉娘,没错,本文的男主就是胡玉娘(阿渊码字已疯。。。。
第三十六章 入世(中)
第三十六章入世(中)
长亭第一反应是抓过小长宁的手。
还好还好,小姑娘手仍旧白嫩嫩的,长亭小心翼翼地挨个儿指头弯过去,埋下头悄声问,“痒不痒?疼不疼?”
小长宁楞乎乎地摇头。
长亭放下心来,伸手将放在矮几上的油灯往里移了移,木案怕是许久没打理,又或是人来人往的过路客太多,木案上油嗒嗒的,指尖不经意碰到了油腻腻的案面,触感就像是捉到了满身鳞甲,黏糊糊淌着体液的大蛇。
长亭浑身一抖,连忙将手又缩了回来,手上动作一大,又痒又热的关节变本加厉起来,下意识地闷声一哼,想拿手去挠。
“不能挠!阿娇!”
厢房门哐当一声,胡玉娘一手提壶,一手端木盆,一进来赶忙将东西放下,嘴像连珠炮似,“不能挠!庄户人家人人一到冬儿就生冻疮,越挠越痒,到最后手肿得紫得跟个大萝卜,严重的大片大片地烂,又不能做活又没法儿做事,到夏天手上都有口子!”
长亭一惊,赶忙将手掩到袖中。
胡玉娘嘴上一叹,伸手就将长亭的手扯了出来,半坐到炕上,先将自个儿手搓热,再下重手揉搓,搓到长亭的拇指关节上,一下子感觉又痛又痒,像是有千万只蝼蚁在蚀骨销皮,长亭浑身上下起了一背冷汗之后,紧接着就冒起来了鸡皮疙瘩,身上被一暖,连带着脚上也痛痒起来。
“很严重吗。。。”
长亭回过头看了眼小长宁,走了一天,小姑娘累极了,抱着大袄子头靠在木头柱子上耷眼迷糊,便不自觉地轻了声响,“这是被蚊虫咬了,还是内里发出来的病?一人得了会染给别人吗?”
胡玉娘眼神亮亮的,看长亭的神色很奇怪。
“你没生过冻疮,你身边的人也没生过?”
长亭想了想,轻轻摇头。
胡玉娘眼神更亮了,眨巴眨巴眼,手上力度没少,嘴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张了张。这世道缺菜叶子,缺柴禾,到了冬儿,又冷又没肉吃,身上就容易凉,一凉血脉便不通畅,堵在一块儿,有的成了淤血,有的就生了疮。
她身边没有一个到了冬天不生冻疮的,就连镇上的乡绅大户,没那个资本整日整夜烧柴禾,耳朵上手上也得长。
这两个小姑娘究竟是个什么出身啊。。。
胡玉娘看着长亭发愣,长亭也疼得目光放空地瞅着胡玉娘愣住了。
两两对望半刻之后,胡玉娘回过神来,利落站起身来,抽身向外走,扬声道,“。。。没事儿!我去给你搞几片生姜来!你们先梳洗!不用给我留水!”
管她啥出身,反正现在都在一块儿了!
这家人连捆柴禾都要五铢,生姜在冬天是稀贵物,这个她知道,胡玉娘上哪儿搞去?
长亭连忙翻过放钱财的包袱夹层,数了十几枚铜钱,张口想唤住玉娘,哪知那姑娘几个跨步向前一走,没一会儿就过了内厢,不晓得朝哪处去了。
长亭只好垂下手,再看了眼钱袋子,偏头想了想,将这十几枚铜钱重新放回夹层里,将钱袋子取了出来揣进了内襟。再回首咬牙将水壶一把提溜起来,倒在木盆里,从袖口揪出了张干净的帕子浸在热水里搓了又搓,轻手轻脚地佝腰给小长宁抹了脸,又将长宁抱在怀里的大袄抽了出来,伸手抖了抖暖炕上的被褥,一股子朽得发潮的闷臭味扑面而来。
这户农家怕是从未刷洗过吧!
来来往往的人身上的污垢,天南海北带来的尘埃、体液、臭虫和口气,还有人们头发上一绺一绺打结的油,全都在这被褥和炕上!
被褥灰扑扑的,已经脏得瞅不清原先的颜色了,缝儿里好像有密密麻麻的黑点子,长亭以为这是受潮了发的霉,手指尖拎着被褥一角,凑拢了看,却猛地一下子看见了那密密麻麻的黑点子一层叠着一层向外爬!
“啊!”
长亭吓得一声尖叫,撒手一抖便将被褥扔到了老远的地上,紧跟着就趴在木头柱子上干呕起来,胸腔里的气一股接一股翻江倒海地朝上涌,佝下身紧紧捂住肚子,内里空虚,其实她什么东西也呕不出来,只有从胃肠里泛出的酸水一下冒到嗓子眼里,便拿帕子死死捂住嘴。
“叩叩叩!”
那头有毫不客气地叩木板的声音,妇人扯开嗓门警告,“。。。叫什么叫!再叫加钱了啊!”
长亭俯身佝偻,一手撑在柱子上,一手摁在小腹上,呕得浑身抽搐打颤,干呕久了胃肠也紧跟着抽起来,一下一下地顶到嗓子眼上,长亭全身都在抖,吐不出来,眼泪却被一逼,活生生地逼进了眼眶里。
“长姐。。。”
木板被那妇人敲得一震,小长宁迷迷糊糊地张开眼,却只见长亭佝下去的背影,口舌不清,“阿姐。。。你怎么了。。。”
长亭硬生生忍住抽搐,眨了眨眼,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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