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扬了扬头,“蒙大人备下的,说今儿是来伺候的。”再眸色平静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衣裳虽然起了毛边儿,但胜在没灰没泥还算干净,低着头看不见眼神,长亭便温声道,“把头抬起来。”
那姑娘怯生生地抬了头。
眼神不浊,眉目也很清秀,应当是个本分人。
长亭放了一半的心,紧了紧衣襟转身向里走,把木案上的木梳递给胡玉娘示意她先将自个儿头发理一理,胡玉娘胡乱抓了两下头发,眼神便定在了那姑娘身上,很好奇地连声问,“你叫啥名儿啊?从哪儿来啊?多大岁数啊?是跟着我们走?还是就在这处呢?”
长亭进内厢帮小阿宁洗漱穿戴,那姑娘的回答弱声弱气儿的。
“俺叫满秀,是幽州的人士,家里头遭了难,老爹欠了赌债被人追杀,俺就从内城逃了出来。。。今年将过十七,岳老爷买了俺,俺自然是跟着老爷和姑娘们走。。。”
这世道,哪个人的身世拿出来,都能排出戏了。
今年十七,这都盛冬了,翻过年头就是十八。。。
长亭牵着小长宁出内厢,温声问,“十七八也还没定亲?没嫁人?”
满秀斩钉截铁地摇摇头,“俺老爹过了身,俺没丈夫没儿子,自己身自己做主,签的卖身契都是俺自己摁的手印,一点儿没拖累。”
照如今的形势来看,分道扬镳,几百人的轻骑走外城分散周通令注意力,需要避开的人乔装进幽州内城是最好的方法,既然要进内城,带着的人就不能有拖累,否则将闹起事情来,反倒打草惊蛇。
长亭点点头。
人虽是岳老三出面定的,照蒙拓的个性,一定还会再看一看,应当不会出差池。
满秀一见长亭点了头,便赶忙将捧在手上的木匣子搁在木案上,满脸恭谨,“。。。岳老爷请三位姑娘穿上。。。”
胡玉娘打开一看,咂咂嘴,指头挑起其中一件,伸到长亭跟前看,“岳三爷是下了血本来着。。。这衣裳的色儿、样式、料子,我这辈子都没瞧见过。。。一晚上就弄来这些东西。。。啧啧啧。。。”
是织锦蹙金丝的缎料,三件都是高襦,样式差不离,花纹也差不离。
怕是送到青梢屋子里的衣裳,花样款式应当也是这样的。
长亭明白他们想怎么进内城了——戴横的人手全军覆没,没有一人逃脱,自然就没有人能蹿回幽州来送信,说陆家的姑娘是跟着车队走的,身边还有两个身份不明的小姑娘吧?
这是打了个时间差。
幽州内城纵算是接到指谕严加搜查,也只能搜寻两个白白净净的士族小姑娘。
可四个掺杂在一块儿,都是姐姐妹妹,在冠上商号大户人家闺女的名声,蒙混过关也不算难事。
等长亭三人换好衣裳,穿戴妥当下楼,岳老三已驾马在前,身后跟两架马车候了许久了。RS
第六十二章 旧路(下)
第六十二章旧路(下)
蒙拓与岳番尚未上马,正侧身站立在一旁也不知在说道些什么。
两人皆换了一身衣裳,宽袍长衣,以君子乌木高束发冠,蒙拓身量本就稍高一些,岳番后背的伤还未好全,脊背挺不直,蒙拓便身子微微朝前倾,以便与岳番平视相谈。
沉默寡言的人多半心思如尘,而嘴上贴心的人却常常口蜜腹剑。
长亭颔首致礼,温声问好,“。。。谢过蒙大人调拨满秀来伺候,只是这一路本已多有不便,若再多几人,难免有所。。。”
“顾忌”两个字还没说出口,蒙拓便开了口,语气很淡,“陆姑娘无需挂忧。”眼神并未直视长亭,看了看长亭身后的满秀一眼,才出后语,“她的用处并不仅是伺候你,陆姑娘不用多想。”
他说话简直太梗人。
岳番是嘴毒,一爪挠到旁人的羞愤点上。
蒙拓是。。。
嗯。。。长亭形容不出来,反正就像一口气还没舒出来,却被人以消弭之姿态堵在了胸腔中,还说不出半分不是来。
她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长亭浅笑一敛,轻“哦”了一声,再道,“那便好,以为是蒙大人着意安排的,某便有些心下惶恐。”,便牵好长宁转身上马车。
“陆姑娘——”
蒙拓默了半晌启声唤住,想了想,背手于后,终究沉声言简意赅地开口解释,“这么拖家带口进内城,既然几个人看起来都不像常人,那就不能以常人的情景来陪衬,可太张扬了也不行。进内城走过路道,若以马队商贩的身份,那带上四个女子一定穿帮。还不如定为商号掌柜的携家眷过幽州去胡地,是拜亲也好、北迁也好,由头都很好找,也算顺应时事,不至于引起猜忌。”
时局动荡,举家搬迁投亲访友的确实日复一日的多。
似乎在保命保财面前,落叶归根的乡土情怀也只是嘴上空谈罢了。
饭都吃不饱了,还讲什么情怀呀。
而一般的富贵之家是不会将奴仆全数带在身边的,带个一两个照应主家的路上行程才是常态,毕竟像陆家那般大手笔的作态,历数大晋也再找不出几户人家来了。
所以满秀还有个用处,是拿来佐证他们一行人身份的——不是大富之家,可也有些家底,算是是正经商贩的人家。
长亭听懂了,转身轻轻地看了眼蒙拓,少年轮廓分明,晨光微熹打在他的侧面上,仔细看瞳仁不像晋人那样,而是很深很深的茶色,目光很沉,情绪从不外露。
长亭抿了抿嘴,想了想,很认真地告诉他,“如以后再有安排,某希望蒙大人很坦率地告诉某,而不是两方之间胡乱猜疑反倒不得其法——毕竟是要一路同行十来天的人。比如满秀的来历、年纪、过往等等,某相信蒙大人是都了解得很清楚了才敢放心用的,可毕竟要与某朝夕相处的人,某在想如若蒙大人事先告知某一声会不会比较好呢,而不是以绝对强势的姿态让人很突兀地一早便来敲门?”
长亭说得很轻,只有几步之内的人听得见。
胡玉娘在身后拉了拉长亭的衣角,岳番却渐渐展起笑来。
在长亭以为蒙拓不会回应,出人意外的,蒙拓将马鞭从左手换到右手,面色未动,却在抽身而离的同时,低声应了个“好”,好字还没落地,便徒留一袭青衫长影。
牛角号冲天一吹,车队就动起来了。
前面是三个男人骑马先行,而后跟着两架马车,一大一小,长亭、玉娘、长宁和满秀一车,青梢独个儿一车。
长亭安稳坐定,很平静地让将车帘拢置妥当。
满秀战战兢兢地跪坐在一旁,浑身颤栗,不敢抬头去觑长亭的脸色,却陡闻眼前的这位生得极好的姑娘声音放得很柔和,轻声再唤她“满秀”,她一个哆嗦赶忙抬头。
“可以将茶盏递给我吗?”
满秀忙敛头,缩手缩脚地颤颤巍巍佝头埋首,异常恭敬地斟了盏茶递过去。
“叮叮叮——”
茶盖子一直在响,是手执茶盏的人手在抖。
茶盏举得快高到了长亭的双眉处了。
长亭叹了一叹,她要和蒙拓表明立场说出态度,反而把人姑娘家吓得够呛,心头再叹了叹,伸手接过茶盏,水还冒着热气儿,倒得太满了,水旋在茶盏边儿上险些漾出来,更烫得没法儿下口,长亭转手又将茶盏放到身侧去了,笑一笑温声道,“水倒八分,话留一线。今日后者我没做到,前者你没做到,两厢扯平了。”
满秀坐立难安,赶紧连连摆头。
“我恼的是蒙大人未曾先行告知,反而让打了我个措手不及,也未曾备下赏赐也没梳头换装,实在是不妥当。”长亭展眉一笑,“并未曾恼你,你且放宽心。”再一顿,“这世道谁讨口饭吃都不容易,你如今既是随我一道,我也定当竭力照拂,也希望满秀谨言慎行,切勿走错踏错,方全主仆间长远之谊。”
丑话还是先说在前面比较好。
满秀规规矩矩地将手搁在了双膝上,点头如捣蒜,想了想,又卷起衣袖来重新斟了盏茶,再恭谨地呈到长亭跟前。
长亭一看,蛮好,水将好倒了八分满,一点没洒了。
看上去很老实,心里头却摸得门儿清,是个机灵的,也就是说将才说的话,能听懂。
不过机灵放在陆家大宅里只是个备选,在京都建康的齐国公府邸,连个烧火丫头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眼力见儿机灵得叫人瞧不出年纪,比起机灵,忠心和老实更重要,说实在话,陈妪并没有百雀聪明会钻营,可是长亭房中的第一人永远都是陈妪,只因为长亭很明确陈妪为了她能将命给豁出去。。。
忆及旧事,明明只在十几天之前,长亭却恍惚得好像过了一世,如白驹过隙,浮云镜花。
胡玉娘没看明白,却下意识克制住了想去找满秀搭话的冲动,揽了揽长亭的肩头,似心有余悸,“你说你这小丫头,明明脾性很好,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偏偏险些和那蒙大人犟起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长亭回握了握胡玉娘的手,抿嘴笑了笑。
低头?
她不低头。
一低头,人就矮了,别人就能顺势骑到你的脖子上去。
他们伸手搭救,她感激,她有资本可以回报。所以他们不能挟恩图报,然后毫无顾忌地行事。
在两厢都不甚了解的情形下,长亭在防备,而蒙拓却自顾自地便塞了一个人贴身放在身边,没有提前告知,甚至没有解释,这是忽视也是轻视,更是无视。如果她以为满秀是蒙拓放在她身边的棋子呢?是监视她的人手呢?甚至是心怀不轨,另有所图的人呢?
用人需知根知底,这是士家带来的习惯。
更何况已经没有人保护她了,她不能不多个心眼。
一行人要相处这么多天,既然都互相不了解,为何不干脆将事情摆在台面上来说?是好意,自然心领感激,而非揣测防备,人和人的距离会因为各自难看的猜度怀疑,越拉越远——这对这一路的行程都没有好处。
她至少应该表明一个态度,更何况她并非拖累。
这也是陆绰教予她的。
马车“吱吱呀呀”地向前开,车厢铺了绒毯,烧着红泥小炉,摆置了三条小案,上头还依次搁放了一套古籍游记书,布置得很惬意。
长宁在静静地捧着书看,看着看着便趴在长亭膝上睡着了,胡玉娘也昏昏欲睡,满秀绷紧了一根弦,长亭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闲聊,从她自小长成的幽州城,到满秀的父亲母亲,再到满秀一路摸爬滚打从内城逃出来的经历,说着话儿人就放轻松了,满秀渐渐整个身子都松弛了下去。
临到午晌用食,满秀已是很顺溜地唤长亭叫大姑娘了,“。。。昨儿摁手印签卖身契时,俺生怕岳三爷不给签了,摁得飞快!岳三爷便直笑话俺。主家有钱有粮,没过过苦日子,摁了手印卖身为奴,至少俺还有口饱饭吃,也不至于饿死冻死!今儿一早见着大姑娘、阿玉姑娘还有二姑娘,俺当真是觉着摁得没错——至少是服侍姑娘家!”
“你原先以为是服侍谁?”
“岳三爷!还在恐慌恐慌着呢,这不是落到流氓坑里了吧?哪家老爷不招小厮,让丫鬟近身服侍啊?可岳三爷看着不像是坏人,他身边儿跟着的那位少爷也不像是坏人,琢磨着琢磨着稀里糊涂地就赶紧签下来了。”
长亭抿嘴一笑,“签了几年啊?”
满秀摇头,“俺不识字儿,认不了,岳三爷说是三年的期。”
长亭轻颔首,只签三年的倒蛮少见的,不过想一想他们也不需要趁火打劫,满秀的底儿一五一十地摸得差不多了,长亭心便不由得向下松了松。
一路行进,一点儿没歇,几个姑娘倒都过得很舒服,长亭撩帘朝外看了看,岳老三和蒙拓从早到晚骑行的姿势都挺得很直,一点儿没变过,岳番背上有伤,有些受不住,可岳老三也没发话让他混在女人堆里来歇一歇。
像极了陆绰待陆长英的作风。
不是不心疼,是不能心疼。
晚上停在路上歇了两个时辰,便又快马加鞭朝前赶,刚好赶在日出升起,幽州城门大开的时候到了。RS
第六十三章 幽州(上)
第六十三章幽州(上)
长亭撩开幔帐,外间已人潮熙攘。
东方泛起的鱼肚白亮光像挂在灰云高墙上的一盏灯笼,破天之后,才能立足于世。
光从遮罩幔帐的缝隙里透进来,打在胡玉娘与小长宁睡意惺忪的面颊上,小长宁哼唧一声,长亭便轻手轻脚地将阿宁往里揽了揽,胡玉娘边揉搓双眼,边眯着眼睛迷迷糊糊坐正起来,问长亭,“进幽州城了?”
长亭摇摇头,“还早着呢,上面排着一长列的人,都等着进城。”
她再偏头朝外看,候在外头等城门大开的,全是拖家带口的,一水的马车、牛车还有蒙着清油布的大推车,他们一行人混杂在中间,很平常非常不打眼。
“估摸着能进城吃早粥。”
长亭笑了一笑,“我们恐怕不住驿馆,到时候我借了小厨房告诉厨娘做红玉粥给你吃。”
胡玉娘一阵雀跃,随即猛地一滞,“我们为啥不住驿馆了?那我们在哪儿落脚?幽州内城大着呢,不是一天两天赶路就能出城的。。。”说着哀呼一声,“老娘只是想睡在床上而已,不用睡草甸子,不用睡马车,不用睡山洞。。。这个期许很过分吗,阿娇,你说这个要求过分吗!?老娘又不是天天要睡在床上!就拿一两天安安逸逸地睡。。。这他妈的不是一个正常的人正常的需求吗!”
胡玉娘看了眼睡得正熟的阿宁,将恶狠狠的一句骂娘憋在喉咙里,打了几个转儿,绝望脸得憋红了。
长亭憋声闷笑,难得见胡玉娘抓狂一次,赶紧顺毛捋,伸手搂了搂胡玉娘,笑眯眯道,“铁定比住驿馆好!蒙拓心思缜密,心思缜密的人通常都喜欢留个后手。我们一行人出身都很复杂,规矩习惯改不了,住在驿站容易露馅儿。这一点,蒙拓没可能想不到,他既然敢走内城,就铁定做好了布置。。。”
长亭话音还没落,便听车窗板有人连敲三声。
长亭应声将幔帐轻撩起,便看见了岳番那张吊儿郎当的脸,嘴角照旧咬了根狗尾巴草,长草顶尖都枯黄了,也难为他咬得下口。
“岳小爷晨好。”
长亭率先展眉启笑,很规整地颔首致礼,“是要进城了吗?”
岳番笑嘻嘻地把狗尾巴草换个边儿嚼,伸手朝前摆了摆,“还没,还得多等一会儿,前头有家商号掌柜的运金器,遭城门口的兵士给扣了,那掌柜的正在那儿撒泼呢。。。”
再咧嘴一笑,“陆姑娘可别叫我岳小爷了,叫阿番就行了。要是有心,叫个阿番哥来听听也不是不行。。。”
一脸轻佻样儿,同那夜里怒喝着劈刀腾空的少年,判若两人。
长亭心里暖乎乎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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