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番瞥了眼灰布兜子,再扭过头来,专心致志地赶车,假装没听见。
长亭“嘶”了一声,折过身来,语气平缓地告诉胡玉娘,“阿玉,打他。”
岳番赶紧再瞥了眼布兜子,倒吸一口凉气,“。。。我堂堂男儿,身上绝不染香!”
“没让你一直戴,过了城门就摘下来,事急从权,止血疗气的药味被人闻出来了,你被扣在城墙上挂着,我们也不会去救你!”
长亭朝胡玉娘使了眼色。
胡玉娘“哎呀”一声,伸手就去撩幔帐,“你是嫌弃老娘做的布兜子丑还是咋的!”
岳番条件反射地一躲,赶紧伸手去够身侧的简易香囊,连声,“不嫌弃不嫌弃!做这样好,我吃饱撑的才嫌弃!”心里晓得长亭说得有道理,面上却瘪着嘴拿到鼻尖嗅了嗅,香得蛮淡和的,可一想到身上要一股子香味儿就打了个寒颤,一抬头却见蒙拓高挺于马上,很是英挺的模样,眼珠子一转,侧过身去贴着幔帐,压低声音轻道,“阿拓哥腿上也有伤,昨儿也敷了药泡了药汤,怕是也有味儿,要不要再做个?我给他送去。”
长亭轻蹙眉梢想了想,咬了咬牙,扭身从包裹最下面翻出一张素绢绘春兰临水图的帕子,将香饵与茶叶梗包在里头,顺手就打了个死结,伸手递出去,“。。。让蒙大人赶紧揣上,九十九步都走了,可别毁在最后一步。”
岳番兴致勃勃地应了声“唉!”,便将马缰交给旁人,顾不得后背疼,赶紧撒开腿朝前跑。
长亭心里默念了一声,事急从权。
那道槛儿就这么放在眼前,跨不过去,败露了就是万劫不复,陆绰身亡的真相永远无大白天下之日,跨过去就是柳暗花明,至少她与长宁、玉娘、甚至岳老三一行人的命是保住了。
男女大防在生死存亡这道坎儿前,简直不足挂齿。
绕过偏巷外郊,一进城池中央,果真如来报者所言,堵得人满为患,马车停一停再走一走,车轮子还没轱辘两声,就又停了,小长宁很想掀开幔帐瞅一瞅外间是个什么情形,却被长亭紧紧搂住了胳膊,小长宁仰起小脸来,轻唤道,“阿姐,我想看一看,就掀一个角,别人瞅不见我的脸。。。”
长亭摇了摇头,没放手,轻声哄道,“等咱们到了冀州再看。这兵荒马乱的,看了心里堵得慌,还不如不看呢,阿宁乖。”
小长宁抿了抿嘴,身形向后一瘫,也没再坚持了。
胡玉娘见状笑眯眯地刮了刮长宁的脸,伸手将小长宁抱在怀里来,一下一下轻抚了抚小长宁的后背,她是觉得阿娇保护太过了,无论做什么都活像一只老母鸡张开翅膀全力护着身后的小鸡崽子,明明也才只比阿宁长几岁罢了,不像长姐,像老娘。
一路停停拐拐,临近日暮,车队选了一处驿馆停,岳老三手面颇大,包下了驿馆整一层,言行举止都符合大商贾的作态,可长亭的心一直悬挂挂的始终放不下。
怀着临门一脚,可千万别踢歪了的担忧。
同样一颗心悬在半空的,还有高居幽州刺史府邸的周通令,周大人。
和长亭不同的是,他除了挂忧,还有愤懑。
幽州刺史府内四处都静悄悄的,中轴上坐落的青瓦小院门窗紧闭,周通令满脸铁青地仰坐在书案之后,一字一句从齿缝儿中挤出来,“。。。戴横死不见尸,活不见人,携领的百人卫队一夜之间无影无踪。。。右司卫所千余人兵分三路,找了五天。。。”
周通令猛地一下声量高扬,“他娘的,找了五天,一事无成!连块儿布都没找到!反倒被人捅破了天!符家派钦差来过问,再等两天,陆家、谢家,猫家狗家全部涌到冀州来了!全都他娘的来冀州看老子笑话了!”
堂下跪坐了四、五个人。
周通令是个喜怒哀乐不上脸的人,从不乐意与人撕破脸皮,他们共事近十载,从未见过周通令盛怒的神情。
跪坐在蒲团上的人皆手足无措,齐齐道,“微臣无用!”
“你们是无用!”
周通令盛怒之下,脑袋却很清醒,“一群老匹夫,连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都玩不过!”
前头一垂垂老矣的官士颤巍巍抬起头来,张嘴掉书袋,“天时地利人和,现今皓雪阻道此为天不佑助。地险且阻,此为地不谐利。人海茫茫,外城复员辽阔,此为人不相帮。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不是败在了小丫头手下,是败在了。。。”
“闭嘴!”
周通令怒极反笑,一群老匹夫,一群尸位素餐的老匹夫,半灌水响叮当,无论事情走到哪一步,都不是他们的错——是天不保佑,人自然也就无处相争!
“去你奶奶个腿儿!头脑低智且自以为是,幽州迟早要毁在你们这群老匹夫身上!我只问你们,找不到人有可能是藏得隐蔽,也有可能怪罪到外城地广人稀的错处上,可朝廷又是如何知道陆绰死了,而且是死在我幽州的地界上的呢!?”
下列五人头往回一缩,无一人回应。
周通令手一甩,一字一顿,“他娘的,是有人报丧报到建康去了!”
谁报的?
他将幽州管得像铁桶一样,油泼不进,水透不穿,陆绰死在幽州外城栈道,早已毁尸灭迹,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来!
谁知道陆绰身死,谁才有可能将消息传到上头去!
普天之下,除却他与陆纷,还他娘的有谁知道!?
陆家逃了的那两个小姑娘!
她们是怎么传上去的!?
周通令满脸通红,拳头锤在了书案之上,沉声吩咐下去,“严加看守这三两日进幽州城的大批人马,近两日出幽州城的队列细心搜罗。”
话头一顿,“这两日并未出城的人马,更是暗中重点搜索对象,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掉一个!如果外城没有,那就在内城,如今时局混乱,他们心里头有怕的东西,自然不敢冒着风头向前走!”
“那京都派过来的差使呢?不用顾忌他们了吗?”
下列之人张皇出言。
周通令手刀抹脖,目光狠戾,“如今不是顾忌这么多的时候。”
一念成差,一步错踏。
若长亭知道了周通令这以己度人的私心揣测,一定会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周老侍中的老妻将庶长子养成了这样惯会避其锋芒、韬光养晦的小家个性。RS
第七十一章 出城(上)
第七十一章出城(上)
果真如岳老三所言,至第二日晌午后,就离向南边出城的城门口很近了。
路变得越来越窄,车厢外喧杂的人声越抵越近,一列人马走走停停,越走越艰难,四下喧嚣得就像身处在戏台下头,左边是锣,右边是鼓,什么声音都杂在一块儿,吆喝声、怒斥声、推搡声、还有其他磕磕绊绊发出的声音,长亭听不懂方言,轻抿了抿唇,手里头将衣角揪得紧紧的。
阿宁抱着软枕卧在胡玉娘腿上昏昏欲睡,胡玉娘几欲张口说话,可忍了忍,最终也没说出句话来。
顺利出城,便是跨过了火坑,虽看不清前路在何处,可到底过了一关算一关。
若出不了。。
长亭赶紧摇摇头,没有出不了,什么都做了,什么都备好了,福顺号的账册子、顺道运送的样货、磨得极光的算盘、生意人戴惯了的扳指和貔貅挂件。。。什么都预备得很妥帖了,除非周通令要在御使眼皮子底下使怪,否则他是不会敢贸贸然封城,得罪来往出行的几大商号,让御使起疑的。
马车越往前行,长亭心尖便揪得越紧。
周通令不是傻子,他自然能想到还会有谁知道陆绰身亡的消息,自然也能够明白她们如今的处境!
如果,周通令要打着缉拿迫害平成陆家长房凶手的幌子,暗里是为了彻底搜寻她与长宁,而突然封城闭地,再不许来往通行了呢?如果周通令连御使的三分薄面都不放在眼里,执意要扣押适龄的有可能的姑娘家呢?如果周通令不按常理出牌,会打这一行人一个措手不及呢?
如果,如果,如果。。。
长亭脑子乱得像浆糊一样,踏出一步是风险,蹲守内城也是风险,就像双脚悬在火盆上,跨与不跨,选择不同,自然带来的结果也不同。临近城门口,长亭心里头后悔的意味渐渐浓烈起来,如果当时蒙拓来询问她的意见时,她告诉他们或许过两天走会更好,是不是如今就会放轻松很多?此间念头一出,长亭愣了一愣之后,咬咬唇,再摇了摇头,没什么好后悔的!如果她们现在在李宅没有出来,恐怕她心里头会很惶恐,会更后悔没有当机立断选择出城!
世间有很多事都是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选都选了,有什么好后悔的!
长亭手握成拳。
马车摇摇晃晃地停了,人声却并未就此消弭,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有男声陡起再如断线坠地风筝似的猛然向低直至无声。
内厢谁也不出声,满秀战战兢兢地奉了三盏茶来,支着耳朵听外头的声儿,越听越心惊,浑身如抖筛,语声哽咽带着哭腔,“。。。若是等局势没这样严厉的时候走多好啦,非得赶这么个落运的差时候来。又不是吃屎,咋还非得挑尖尖儿的吃哦。。。”
胡玉娘“噗”地没忍住,当即笑出声。
长亭脸上一僵,看了眼正睡得香的长宁,悄声道,“往后在二姑娘跟前,甭说这些话。。。”再想了想,“幽州土话也少说些,会说官话就尽量说官话,等会若有兵士来挑帘帐,能不出声就不出声,若问到你了就用官话回。”
满秀眼眶发红地重重点了点头。
长亭叹了口气,心里头再过了一遍,正欲再开口,却闻车厢外有人急促的脚步声,当即面色刷白地屏气凝神,眼神直勾勾地看向静静坠下的幔帐。
“叩叩叩”三声,紧跟着就响起了很稳重低沉的男声。
“马上要过城门了,在咱们前头还有三队人马。如今约是上头的指令下来了,守城的兵士行举间都很规矩。特殊时期,在我们之前也有搜身的惯例,都是牵到内厢由婆子老妪进行。若咱们实在避不开,只有委屈姑娘了。”
是蒙拓的声音。
长亭赶紧靠到车窗旁,连声问道,“可打探到在我们之前,都有哪些人被扣下了?是谁在坐镇城门?幽州的人,还是建康来的人?周通令在不在?来往的商号列队数量可多?都有哪些?”
每一个问都恰好搔到了痒处。
幸好陆家的两个姑娘都不是只知道哭哭啼啼的士族女。
蒙拓暗舒一口气,言简意赅沉声回应道,“扣下的多是形迹可疑,说不出从何处来往何处去的庶民,也有几队拿不出商贩证明的商号马队,过往人马被扣下的十中有三。应当是幽州的官吏与京都来的御使一道坐镇城门,并未拿到周通令的消息,某私心揣测,周通令应当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会将时间耗在这里。幽州乃贯通南北之地,来往商号颇多,甚至举家迁徙的也不少,我们一行人的踪迹十分正常。”
更重要的事?
是去下大力遮掩陆绰身亡时,他遗留下的蛛丝马迹吧?
长亭大松一口气,侧过身去,轻轻撩开幔帐,从轻掀起的那道缝隙里望出去,正好瞅见蒙拓半侧的脸,高鼻深目,薄唇紧抿,目光沉凝,却如千丈之海瞧不见底,看不着真相。
“多谢蒙大人。”
长亭轻声道。
这些时日,好像她说的最多的词儿,便是谢谢。
谢谢世间的好意与恩德。
城墙脚下,人烟嘈杂。
小姑娘声线放得很缓,从繁冗而庸俗的尘世中种种声音里穿插,渐渐其他的声音都沉了下来,只有长亭的声音还在耳畔犹存。
蒙拓眼神微抬,轻动了动喉头,目光看向别处,点了点头,沉声道,“谈不上谢与不谢,职责所在,不能不从命。”
长亭抿嘴一笑。
又是这句。
职责却没告诉他要为别人出头,职责也没告诉他应当尊重她们的意见,职责也没告诉他,需要顾忌她们正在守孝,需要一进城就去看大夫,职责更没告诉他,他应该在大势之下特意上前来笨拙地安慰。
可他还是做了,沉默地、周全地、不着痕迹地、很有分寸地全部都做了。
如今却以职责所在来推脱。
长亭一笑嘴角边的小梨涡就被带了出来,小姑娘轻颔首,柔声顺着蒙拓的话向下说,“那就多谢您肩上背负的职责了。”
蒙拓再见身形侧了侧,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两声,手在袖兜掂了掂岳番送过来的用素绢帕子保住的,又像香囊又像布兜子的东西,嗓子眼痒痒的,微不可见地抖了抖肩,将手里头的帕子握得有些紧,沉吟着想了又想,眼看着前方的车队已滚啊滚,滚出了城门,岳老三正欲扬起马鞭赶紧跟上。
蒙拓再想了想,背过身去,沉下语调略带踟蹰开口,“不用怕。”
三个字一落地,少年偏过头绞尽脑汁地又想了想,再重复一遍,“不用怕。”
有的人说的话,莫名其妙的就让人感觉很妥帖。
长亭素指微翘,将幔帐再掀开一角,静静地看着蒙拓的背影,语声郑重却放得很轻地回应他,“我不怕。”
天大地大,不过一个死字。
竭尽所能,她努力过了,她努力地想活下去,她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她没有一步走错了,她走得胆战心惊却步步为营。
只要努力过了,只要不绝望,就还有希望,就没有对不起谁。
人做九分,天定一分,他们已经将事情都做完了,如今全靠天意了。
败了,她便搂着阿宁去见父亲、母亲与符氏、陈妪。
赢了,她就代替他们活下去。
无论结局如何,她都没有输。
又谈何怕?
长亭单手将幔帐一把放下,如此,便没有看见蒙拓脚下一滞之后,转身回望的神情。RS
第七十二章 出城(下)
第七十二章出城(下)
车轮子又朝前滚起来。
长亭轻阖了阖眼,陡觉没有将才那样心慌了,怔愣了片刻,却嘴角轻抿,无意识地笑了一笑。
渐渐轮到了岳老三一行人,岳老三谄媚地笑呵呵将户籍证明与商贩文书捧到了守城兵士眼前,极自觉地介绍起来,“。。。福顺号的三掌柜,姓岳,带着婆娘孩子从北边过来,往冀州去。”
兵士接了文书,仔仔细细从上到下瞅了瞅,他是看不懂字儿的,就连守城门的兵头副将都认不了几个破字儿,往后一番看到几个大红的鲜章,便点点头,抬起眼来上下将岳老三打量一番,挑起眉梢来,“福顺号的三掌柜?”
岳老三赶紧点头。
“啥时候进的幽州?”
“三天前!从北城的城门口进来的,如今图个方便从您这处走!”
“去冀州作甚呢?”
“商号指令,商号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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