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廊光亮微闪,长亭眼睛随光微眯。
石闵越走越近,游廊中的黑影却越来越清晰。
石闵伸手去够长亭的肩膀,长亭一个佝身险险躲开,头却仰得极高,蒙拓已走到石闵身后!石闵抓了个空再伸手时,蒙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地一声,一个手刀砍在了石闵的颈脖上!
长亭便眼睁睁地看着石闵下颌一松,身形慢慢朝倒。
像一出闹剧。
石闵是丑角,长亭竭尽全力不让自己成为小旦。。。
长亭以为蒙拓至少会接住石闵,哪知眼瞅着石闵向后仰,蒙拓向前一个踏步,便任由石闵“啪”一声倒在地上,溅起了纷纷扬扬的微尘,长亭抬头冲蒙拓笑了笑,她也不晓得在笑些什么,就觉得这出闹剧好笑。
小姑娘笑一笑就有两只浅浅的梨涡,被月色一漾很好看。
蒙拓别开眼去,侧眸看向身后如闲庭信步走来的石阔,“。。。二哥,现在不是在散步。”
长亭随着声儿向后瞅,一眼便瞅见了着白袍青衫,上束白玉簪的石家二爷,身后还跟了个战战兢兢的小丫鬟,长亭再一细瞅,不正是那个屁滚尿流去通禀的丫头吗?
长亭一瞅,那丫鬟赶忙敛裙小跑过来,哽咽着轻声解释,“。。。中途遇着二爷,二爷便不许奴再去里间通禀了。。。”
那丫头抽泣着话音将落,蒙拓顺声接过,“二哥无恶意,一听此事便知非同小可,故而能不惊动长辈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好?陆姑娘受的苦头,会得到补偿的。”
长亭明白石阔截下那丫头的想法。
石家和陆家的可能,不能毁在石闵这个白痴身上。
所以最好真定大长公主别知道石闵无礼无德这件事。
长亭轻颔首,看了眼狼狈卧在地上的石闵再抬头看了执纨扇,疏朗气清的石阔,轻声道,“可惜了。”
没说可惜什么,石阔却英眉一挑,无端端地心生抚慰,可惜石闵为长他为次,还是可惜他只能收拾石闵留下的烂摊子?无论是哪种可惜,都是认可,石阔自觉受之无愧。
“今日之事,阔替长兄向陆姑娘赔个不是。”
石阔心里抚慰是一回事,面上该怎么说又是一回事,并未接长亭的话,“陆姑娘就看在某的面子上将此事揭过不提罢。待会儿,某就去面向父亲将此事一五一十地交待干净,怎么罚都随陆姑娘说了算,陆姑娘您说可好?”
不过明面,走暗地里的交待。
石闵啊石闵,你当真是自己将把柄送到你一向忌惮的弟弟手上啊。
话说到这份儿上,长亭点头应是,夜深人静不欲与之过多纠缠,再谢过之后便一手牵长宁,一手牵玉娘,抽身欲离。
石阔眼神一瞥,正好看到蒙拓掩眸垂下的神色,单手将蒙拓推了个踉跄,朗声唤住长亭,“。。。陆姑娘且等等。”
长亭回身。
“夜黑风高,让阿拓送你们过去。。。”
再夜黑风高,又遇不着熊瞎子!
长亭将想出言婉拒,却听石阔后语,“。。。左右都是老熟人了,两家又快已子侄礼相称,闻陆公凡事不拘小节,陆姑娘为巾帼娇女,恐怕也不会太过在意虚礼大防吧。”
长亭什么不好?
长亭什么都好,就是受不得激。
长亭瞅了眼面色如常的蒙拓,抿抿嘴又颔首致礼,“那就谢过石二爷和蒙大人了。”话罢便牵起长宁转身走,胡玉娘连呼等一等,哪知长亭脚下步履却越走越快。
石阔再推蒙拓,纨扇微倾,“去吧,明明就想去,别别扭扭的不算男人。”
蒙拓掌在腰间,掌心抚在刀鞘上,指腹来回摩挲,佝下头默不作声。
石阔闷声一笑,猛地一推蒙拓,压低声音轻喝一声,“兄弟!快去吧!”
蒙拓被一推,向前直冲了两三步才停住脚,撑起身来眼看长亭脚下一滞,怕是在等他。。。蒙拓伸了伸脖子,指腹又在刀鞘上摩挲三两下,沉了口气儿快步跟上,他一直都落后前头的姑娘三步,沉默而孤单。
其实一路并不远,长亭未曾回头看,可她知道有人跟在后面。
临到东厢,长亭让玉娘带着阿宁先进去,敛裙走向三步之外的蒙拓,仰头又笑起来,温声道,“。。。我的祖母来了,或许再隔两三日,我便要走了,再见蒙大人时也不知是何年月。”
长亭还未到蒙拓肩膀,蒙拓便不自觉地佝下腰,眼眸一黯,“你还是要回平成?”
长亭点头。
“你可以去谢家,安元谢氏就在豫州的旁边,是你的外祖,名正言顺。”蒙拓缓声道。
长亭便看着蒙拓笑,眉目清浅,“那阿宁怎么办?谢家是我的外祖家,可不是阿宁的外祖家,舅舅一心向笔墨书画,不识金石之物更不通政事庶务,外祖却已年迈。我若只求一个安稳,自然可以回谢家,可如我当真只求安稳,回平成也是自然也是可行的啊。蒙大人向来缜密,不可能看不出大长公主的态度啊。”
回平成,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她就还是她的陆氏嫡长女,天之骄女。
蒙拓向前一步,面容亮在了灯火月色之下,神色晦涩,“可你不会只想求一个安稳。”
长亭轻埋了埋头,似是低声呢喃,“那就更不能拖累谢家了啊。”RS
第八十六章 距离
第八十六章距离
一时间都两人皆静默无言。
雪扑簌簌地向下掉,从青瓦檐角上倾斜着滑落下来,挂在廊间里的灯笼被风吹得来回晃荡,长亭素手撑油纸伞站在阶下,微敛眸,北风长吹,藏青镶边白毛绒角边被风吹拂得轻轻扬起,两人之间只能听见衣料刮在风中的声音。
长亭撑着伞,雪粒自然落不到身上。
可蒙拓鬓间、肩头、外袍上不一会儿便落满了雪。
“你快回去吧。”
长亭轻抬首,想了想伸手将油纸伞递给蒙拓,“。。。明儿再让丫鬟还回来就是,雪大雾重,仔细着寒。”
蒙拓面色如常,伸手接过伞柄,“多谢。”
两个人又垂下头来,闷里闷气没了后话。
长亭埋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说实在话,蒙拓生得很好,凑近了看五官更加明朗,约莫胡人与汉人的孩子都长得不会差,轮廓分明,高挺鼻梁,深陷眼窝,薄唇线条勾人,因为他们生得好,所以蓄姬养美中胡姬特别多。。。
咋种。。。杂碎。。。胡狗。。。
这样的孩子比一般的流民更卑贱,更让人能够更加无所顾忌地谩骂和鄙夷。
长亭未戴绒手套,手指尖冷得发僵,偷摸缩进袖兜里,见蒙拓没有离开的动作,轻启唇刚想再言,却闻蒙拓低沉得略带沙哑的嗓音。
“如果一直待在石家,也不是不可能。如今乱世已起,豫州北洽胡羯,若小皇帝凡有一二,胡人休养生息已经近五十载了,大晋已是垂暮老狮,符家江山一旦动摇,胡羯趁虚而入,豫州不可能独善其身。。。”
一旦豫州陷进漩涡,陆纷自顾不暇,她和阿宁当然能在石家赖多久就在石家赖多久了。
可以什么样的身份?
宾客?过客?还是亲人?
长亭埋下头来,闷声道,“我不会落到石闵那个弱智手上的。。。”
后言拖得老长,原先一本正经说的是江山社稷,可被小姑娘语气一扭,气氛愣是一下子变了,具体说不出来变成了什么样,可就是从谈及山表大河的谨慎肃穆一下子松了下来。
蒙拓侧眸一笑,难得有了语气,“。。。那只是姨夫的期望罢了,石家并没有人,也不可能强迫你的。”
长亭头再向下一埋,她觉出面上发热,忆及将才石闵自个儿导,自个儿演的那场闹剧便有些反胃,她猜得出来石闵闹那么一场是想做什么,无非是借酒装疯,最好能和她有肢体碰触——被长辈们看见正好,最好能顺水推舟把石猛一直以来的期望变成铁板钉钉的事实。
真他妈是个弱智。
脑子只有一条线在动弹,思想简单且自以为是,又做了件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勾当。
长亭抬了抬头,正想说话,却又被蒙拓抢了先,这还是她头一回听见蒙拓说话这样快,又很迫切。
“。。。大哥确实弱了一些,可二哥无论是谋略、才智,还是品调、风度都属上乘,在我之所见的少年里,唯有陆长英。。。”
长亭愕然抬首,却见蒙拓说得面容极为认真,眼眸亮得跟星辰似的,长亭瞬间气儿就提到了胸口,怔愣了半晌直勾勾地正视蒙拓,蒙拓便慢慢说不下去了,说到后来,嘴唇嗫嚅了几下,讪讪停口。
长亭轻眯了眯眼,伸出手,掌心朝上,缓声道,“还给我。”
蒙拓一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伞。”
长亭有点生气,“还有帕子,岳番都把香囊洗干净了还给阿玉了,我的帕子你预备几时还我?”
怎么突然就说到这茬儿了。。。
小姑娘一张脸涨得通红,连露在外头的耳朵都是红的,怎么突然就生气了。。。
蒙拓怔愣片刻,声音随风无端端软和下来,“怎么了?某不会说话,若有话冒犯了陆姑娘,陆姑娘便同某说。就像那日某擅做主张让满秀来扣陆姑娘门一样,陆姑娘告诉了我不应当这样做,某往后就不会再犯了啊。”
这也是长亭第一次听见蒙拓将声音放得这么软。
突然眼圈一红,赶忙埋下头翕动鼻头,向后退了两步。
恰逢其时,里间门扉“嘎吱”被推了一个小缝儿,小长宁露了一小张脸来,糯声糯气地唤,“阿姐,你怎么还不进来,阿玉阿姐今儿个要赖着不走啦!”
长亭拿手背抹了抹眼角,侧过身去轻声交待,“就回来了,阿玉不走就让她睡我的床,你记得阿玉阿姐帮你沾青盐漱口。”
“我自己会漱。。。”
长宁语气颇为无奈,边嗔边掩门,背过身去便同玉娘不知在嚷些什么。
长亭手缩回来了,就不好再伸出掌心做出一副讨债的模样了,被小阿宁一打岔,长亭气儿顺下来许多,她估摸着自个儿眼圈还红着,也不敢抬头,眨了眨眼长叹一口气,“。。。所以就算回平成要面临种种艰难,我也执意回去——受人庇护,就一定要用东西去换。在哥哥没被找到之前,我没有资格谈条件,所以凡事也无法过多置喙。石大人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可也是父亲,是一城之主,是心怀霸业的英雄。。。”长亭默了一默,“如果我为了安稳而留在石家,我以什么身份留下来?!我有东西可以交换的啊。。。我不是只有联姻价值的人啊。。。我还有哥哥。。。还有脑子。。。我想靠自己活下来,而不是委曲求全安稳度日。。。”
长亭越说,声儿越低,头也埋得越低,眼泪一滴接一滴地往下砸。
妥协,嫁进石家,然后就受夫家庇护,再无需忌惮陆纷,更没有必要日日活得胆战心惊得终日揣度人心。
这很简单,甚至以石猛护短的个性,恐怕会把儿媳妇的仇一块儿报了。
可长亭觉得这很屈辱。
这和青楼楚馆的姑娘有什么分别?
用身体达成目的,然后坐享其成。
小姑娘肩头耸动,她是在哭吗?
蒙拓忽然想起那日救下她时,她满头是血地昏了过去,嘴却抿得紧紧的,就连在梦里面她都没哭,朝夕相处近一月的时间,她从来没有哭过。
他突然很想抱抱她。
长亭头埋得低低的,哭得无声无息,眼泪一串一串地向下坠,她努力在雪中山洞中活下来的时候未曾感觉无助,可今日真定大长公主暧…昧不清的态度却让她陡感无助。
为什么是非正义会被人世间的利益顾虑压得抬不起头!?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人为什么会这么怯弱,被所谓的爱与情感拖拉得溃不成军!
是不是,这世上只要心狠手辣,只要灭绝人性,只要无所顾忌,就可以达成目的!?
那她的父亲就错了!
错在疏朗正直,错在善良顾情,错在尚存善良!
是不是心中还有底线的人,在这个世道就没有办法存活了?
在幼妹前面,长亭不能哭,在阿玉面前,长亭不能哭。长亭反手回抱真定大长公主时,以为找到了一个可以肆无忌惮悲伤哭泣的人,可大长公主身形一僵,让她瞬间清醒。
长亭哭得稀里哗啦,泪眼朦胧地睁眼,却见眼前多了一张素绢帕子。
是她那张。
在蒙拓手上拿着。
“哭吧。”
蒙拓如是说,“我不会说话,没办法安慰人。但是我可以陪你哭。”
长亭一瞬间有如堤坝塌裂,泪如泉涌。
帕子很干净,只有一股子皂角味儿,香饵浓烈的味道已经消弭殆尽——蒙拓洗过。
帕子叠得四四方方的,长亭猛吸了下鼻涕,耸着哭嗝儿接了过来,帕子还带着余温,他一直都贴身放着的?
长亭想自个儿脸上应该除了泪痕、鼻涕、哭得发红的眼圈和兵头,皱巴巴的眉间,如今还多了两坨高原红吧。RS
第八十七章 归途
第八十七章
“回屋去吧。”
蒙拓见长亭渐渐平静,伸手将油纸伞又递了回去,“睡个好觉。凡事皆有因果,大长公主、石家、周通令都别再想了,睡了一觉之后才有精神啊。。。你哥哥。。。就算姨夫放弃不找了,我也会继续找下去的——既然是你笃定他还活着。”
长亭哭得脑仁疼,抬头看他,没接伞。
蒙拓掩过眸目,缓言轻道,“我懂你在气些什么了,以后再也不说这事了,再也不说了。怪我多那句嘴,穷操心,某给陆姑娘赔个不是。”
他一天到晚尽赔不是了!
长亭看了蒙拓一眼,一边抽泣一边敛过裙袂,嗓子眼发疼,说话断断续续、软软乎乎地,“伞不要了。。。你自己拿着啦。。。哥哥。。。一定还活着的。。。谢谢你。。。是我乱发脾气。。。你也有你的立场。。。对不起啊。。。谢谢。。。”
约是哭得懵了,话翻来覆去地说。
蒙拓拿伞的手收了回来,静静地听,听着听着方微垂首,唇角一勾,笑了起来。
里间有小长宁和胡玉娘的笑闹声,漾在盛冬的夜空中,笑声好像变成了澄黄色,让人从心底里涌升起一股子温暖。
“阿宁怎么还没睡。。。”
长亭埋着头碎碎叨叨地念,动了动腿脚,发现脚底板麻成一团了,伸手去扶栏杆,一直没抬头,怕蒙拓瞅见哭得一塌糊涂那张脸,没抬头自然看不清路,身形一歪,没撑到一旁的朱漆柱子。
蒙拓脚一抬,一个跨步凑前,手从腰间一把抽出长刀,拿刀柄撑住小姑娘的手。
长亭眼风瞥了瞥撑在她胳膊上那杆硬邦邦的刀柄。
一下子脑袋都大了。
石闵他妈的是个弱智,蒙拓也没好大哪里去!
她活了这么十几年,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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